第一百二十六章
兩隻猛禽打得難解難分。
幾個回合之後, 終究是金雕更勝一籌, 黑鷹被傷到脖頸, 右翼折斷,哀鳴一聲,垂直從半空墜落。金雕振翅俯沖,在黑鷹落地之前, 結束了它的生命。
戰斗結束後,金雕追上前方的漢騎, 盤旋在魏悅頭頂,發出一聲高鳴。
“阿金?”
認出半空中的身影,魏悅猛地一拉韁繩,抬起套有護甲的左臂。
李當戶隨之減慢馬速,驚奇地看著金雕飛落,收起雙翼, 用彎刀般的喙蹭了一下魏悅的額角。
“阿悅,這是你養的?”
“阿多養的,你在畜場時見過。”
“那隻金雕?好像沒這麼大。”
“吃得好。”
吃得好?
李當戶愈發納悶。當他沒見過金雕?吃得再好, 眼前這只的個頭也未免太大了點。
沒理會李當戶,魏悅取下綁在金雕腿上的絹布,看過兩眼,迅速下令全軍調轉方向。
“援軍來了。”
魏悅放飛金雕,將絹布遞給李當戶, 長刀出鞘。雲中騎熟悉他的一舉一動, 不需要軍令, 同時輕踢馬腹,列成沖鋒隊形。
“援軍已至!”
魏武和李達同時吹響號角。
魏悅和李當戶下達正面迎敵的命令。
成敗在此一舉。
他們不會讓援軍獨自對敵。是殺出一條生路,還是就此葬身草原,全看手中的刀子夠不夠利,能否一戰殺退胡騎!
號角聲中,戰馬人立而起,發出陣陣嘶鳴。
漢騎箭壺已空,不屑用匈奴人的骨箭,全部長刀在手,準備同匈奴正面搏殺。
與此同時,萬長所部騎兵失去指引,前行一段距離,不得不放飛另一只黑鷹。
可惜,黑鷹剛剛飛上天空,就遇到金雕襲擊。
黑鷹發出戾叫,試圖鎖住金雕的爪子。奈何力氣不夠,被傷到翅膀,哀鳴著從天空墜落。傷勢實在太重,縱然沒有當場斷氣,也無法繼續對漢騎進行追蹤。
金雕盤旋在匈奴大軍頭頂,靈巧閃避箭矢,偶爾還會俯沖而下,抓傷放箭的胡騎。力氣大到能將一個胡騎抓離馬背。即使僅是數息,馬上又要放開,也對胡騎造成不小的震撼。
尤其是隨軍作戰的羌人和鮮卑人,仰望盤旋在半空的金褐色身影,弓弦從未曾張開,表情中浮現敬畏。
萬長惱羞成怒,咬牙拉開強弓,搭上本部才有的鐵箭,誓要射落目標。
未等箭矢飛出,數名游騎突然打馬奔回,口中高呼︰“漢人,漢人的援軍來了!”
萬長心中一驚,手一抖,箭矢失去準頭,擦著金雕飛過。
饒是如此,也徹底激怒了金雕,高鳴聲中,又有兩名胡騎被抓傷,更有一人捂住左眼,發出陣陣哀嚎。
扔掉帶血的眼球,金雕再次升空,越飛越高,很快不見蹤影。
因游騎帶回來的消息,匈奴人放棄追擊,出現一陣騷亂。
“到底怎麼回事?”
“漢人在哪里?!”
追襲數日,表面上看,匈奴大軍佔據上風,事實上,胡騎死傷委實不少。每次咬住漢騎的尾巴,都會留下數量不等的胡騎屍體。不提別部,哪怕是本部,也會感到頭皮發麻。
論理,陷入包圍圈,面對十數倍於己的兵力,早該心生絕望,失去斗志。未承想,這些漢騎不懼生死,越戰越勇,簡直像為戰爭而生。
強悍、凶狠,對自己狠,對敵人更狠。
這樣的對手,無論是誰遇到,都會感到異常棘手。
萬長暗中慶幸,漢騎僅剩一千出頭,他麾下是對方的幾倍,拼著堆人命,也能將對方的力氣耗盡。
讓他沒想到的是,漢人的援軍會突然出現。數量有多少,裝備如何,游騎竟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被嚇破膽,見到漢軍的旗幟調頭就跑,根本沒心思偵查情況。
萬長目切齒,怒極想要殺人。
謀士本想上前,臉上的鞭痕突然一陣抽痛,握住韁繩的手一緊,很快打消念頭,不準備在這個時候上前觸霉頭。
千長策馬近前,請示萬長,是繼續追擊逃走的漢騎,還是留在原地,阻截來援的漢軍。
萬長感到為難,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目光轉向謀士,正準備開口,金雕去而復返,在高空盤旋,爪子突然一鬆,一只陶罐摔落在地。
陶罐四分五裂,火光飛躥而起。
凡是被火星沾上,無論騎兵還是戰馬,哪怕還帶著雨滴的草葉,都在瞬間被烈火點燃。
幾名騎兵跌落馬背,在地上翻滾,試圖將火焰撲滅。結果身上的火沒能熄滅,反而又波及數匹戰馬。有胡騎試圖幫忙,不小心沾上火星,數息之間陷入火焰包圍,發出刺耳的慘叫。
胡騎從沒見過撲不滅的火,眼前這一幕又實在過於慘烈,對危險的恐懼,讓他們不自覺策馬後退。
又一只陶罐從頭頂飛落,火焰躥起,恐懼在人群之中迅速蔓延。無論多凶悍的胡騎,這一刻都是臉色煞白,意志產生動搖。
嗚——
蒼涼的號角聲從風中傳來,四百漢騎兵分成兩隊,每人的馬背上都掛著五六只陶罐,趁胡騎陷入混亂,如疾風從外圍卷過,將陶罐投擲到胡騎之中。
伴著碎裂聲,火焰沖天而起,刺鼻的毒煙開始彌漫。
“開弓!”
毒煙筒投擲完畢,趙嘉松開韁繩,在馬背張開強弓。
綁著火藥的箭矢如雨飛來,在火中炸響。濃煙滾滾,越來越多的戰馬受驚,開始左沖右突,胡騎變得愈發混亂。
“換箭!”
四百人包圍近五千人,就尋常而言,無異於送死。
趙嘉知曉自己是在冒險,可進入草原的那一刻,他已經將頭懸在腰帶上。冷兵器的戰場,往往是越是不怕死,越能活到最後。
“開弓!”
四百漢騎甩開長弧,弓弦拉滿,不需要瞄準,箭矢飛出就能射中敵人。
三輪毒箭之後,匈奴的死傷達到數百。
隨著死傷加劇,胡騎被激發出凶性,陸續從恐懼中掙脫,在千長和百長的率領,同漢騎展開周旋。發現突襲的漢騎不過三、四百人,更多的胡騎收起弓箭,拔出短刀,揮舞著骨朵,怪叫著沖了上來。
“散開!”
趙嘉當機立斷,放棄和匈奴正面沖撞,繼續采取游動戰術。
人數少是劣勢,但戰術運用得當,同樣可以轉變成優勢。
漢騎分成數股,貌似被胡騎追逐,事實上,多數是在帶著追兵繞圈。跑出一段距離,覺得差不多,就會抽冷子給身後幾箭。
匈奴人這才發現,這支漢騎不只有強弓,竟然還有弩!單臂弩射空,居然還有手弩!
這簡直就是作弊!
“無恥!”一名匈奴百長肩頭中箭,凶狠咆哮。正要提高馬速,傷口突然一陣激痛,整條手臂變得麻木,手指僵硬,再也抓不住韁繩。
有毒!
“箭上有毒!”
剛剛說出四個字,又有箭矢迎面飛來,百長半身麻木,無法閃躲,被穿透脖頸,口中咳出血沫,雙眼凸起,徑直從馬背跌落。
“差不多了。”
眼見匈奴人徹底陷入混亂,趙嘉打了一聲唿哨,漢騎開始收攏,在他身後集結。
打了對手一個猝不及防,武器又佔據優勢,死傷終究不可避免。聚來的漢騎不到三百五十人,可對比匈奴的死傷,戰果著實是驚人。
見漢騎集結,像是要列陣沖鋒,匈奴人發出獰笑。
數百對數千,正面沖鋒,勝負早已注定。既然主動找死,他們不介意送對方一程。他們會讓這些漢人知道,在草原上,究竟誰才是霸主!
戰馬打著響鼻,速度由慢及快,刀鋒越來越近。
突然,又一陣號角聲響起,戰場中立起新的漢旗。
知曉魏悅到來,趙嘉拋開所有顧慮,用腳跟踢動馬腹,長刀在手,率領麾下四百騎,如一枚鋒利的鑿子,狠狠鑿進胡騎之中。
缺口瞬間打開,雲中騎和上郡騎兵緊隨而至,將缺口進一步撕大。
趙嘉放棄思考,重復著劈砍的動作,任由鮮血飛濺全身,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沖,向前沖!
手臂越來越重,對面匈奴騎兵卻越來越少。
猛然間,眼前豁然開朗,三百漢騎赫然殺穿了匈奴的戰陣。
刀鋒殺出豁口,刀柄和掌心都被血水浸透,變得濕滑黏膩。趙嘉掀開前甲,撕下一條長布,一端咬在口中,將長刀牢牢綁在手上。
漢騎仿效而行,甩掉漫過刀身的血,再次發起沖鋒。
魏悅和李當戶所部殺穿胡騎時,趙嘉已經調頭,再一次鑿穿敵陣。在他的率領下,三百漢騎徹底打瘋了。
數倍於己的敵人又如何,豁出命去,照樣切豆腐一樣鑿穿!
拼著以傷換傷,也要將敵人砍死在馬下!
別部蠻騎,殺!
本部匈奴,照樣殺!
匈奴百長,砍;千長,繼續砍;萬長,必須砍!
刀鋒揮過,幾名更卒看著滾落在地、還套著骨盔的人頭,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好像砍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然而,趙嘉已經繼續向前,烙印在骨子里的紀律性,使他們的行動快于思考,不去看死在地上的敵人,策動戰馬,繼續向前沖鋒。
漢騎徹底瘋狂了。
刀鋒、甲冑盡被鮮血染紅。血光反射,雙眼都變得猩紅,仿佛一頭頭凶獸,欲要擇人而噬。
匈奴百長戰死,千長戰死,最後連萬長也被砍死。而且不是死在魏悅、李當戶和趙嘉之手,也不是死在精銳的騎兵手中,而是被幾個連正卒都不算的更卒砍掉了腦袋。
這種死法堪稱憋屈。
戰場從來就不是個講理的地方,沒人規定,身為萬長就一定要被部都尉砍死。所以,就算是位高權重,死在打瘋了的更卒手中,不閉眼也得閉眼,不安息也得安息。
萬長戰死,胡騎群龍無首,再也無心戀戰,開始四散奔逃。
漢騎取得大勝,終歸人數太少,分兵追擊過於冒險,魏悅、李當戶先後收攏隊伍,趙嘉也命人吹響號角,召回散落的漢騎。
草地上散落倒伏的戰馬和屍骸,鮮血匯聚成溪流,碧綠的草葉盡成鮮紅。
清點過人數,趙嘉命文吏記錄戰損、統計戰功。自己翻身下馬,走向魏悅和李當戶。
剛剛立定,不等開口,魏悅突然手臂一伸,將趙嘉按進懷里。力道之大,趙嘉連動都動不了一下。
李當戶笑著走過來,握拳砸在趙嘉肩上。
“大恩不言謝,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李當戶的兄弟!”
魏悅鬆開趙嘉,皺眉看了李當戶一眼,後者不以為意,哈哈大笑,一把攬住趙嘉的肩膀,讓麾下盡快清理戰場,切下馬肉,能帶多少帶多少。
“幾天沒吃飽了。”李當戶苦著臉,肚子也配合著叫了起來。
趙嘉叫來文吏,吩咐幾句,很快有小吏牽來數匹戰馬,馬背上是多出的油炒麵和臘腸,不夠千人吃飽,填一下肚子,補充體力總沒問題。
“三公子。”趙嘉遞出一包油炒麵,沒有水,乾吃也成。
魏悅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肩,在趙嘉來不及提醒之前,仰頭將油炒面倒進嘴里。同樣做的還有李當戶。
兩秒之後,兩位鳳骨龍姿、俊朗無雙的公子同時漲紅了臉,拼命開始咳嗽。趙嘉遞出水囊,看著兩人拼命灌水,到底沒憋住,當場笑出聲音。
不少漢騎看到這一幕,顧不得自己也被噎到,一邊喝水一邊笑。結果油炒麵咽下去,轉眼又被水嗆到。
戰場清理完畢,漢騎盡數上馬。
趙嘉腦中記著地圖,又有金雕在前方引路,可以盡量避開匈奴騎兵,繞過幾個大部落。只是匈奴尚未撤去包圍,目前還不能南返,只能盡量繞圈子,尋找包圍圈的空隙。
趁這段時間,趙嘉試著尋找衛青蛾。
“方伯,阿姊是在何時失散?”
“離開蘢城後三日。”
“那處地形如何?”
聽著方伯的講述,趙嘉開始推測,衛青蛾會往哪個方向走,又會采取什麼策略。方伯欲言又止,不想打破趙嘉的希望,到嘴邊的話終究咽了回去。
猜出他所想,趙嘉正色道︰“阿姊箭術勝於我,且有衛夏衛秋在身邊,絕不會有事!”
就在漢騎重定路線,準備和匈奴繞圈子時,戰敗的胡騎正四散奔逃。其中一小股向東逃竄,急於返回部落,根本沒有發現,草叢中正潛伏著獵人,閃著寒光的箭矢已經瞄準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