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趙嘉親自出面, 為惡的族人和里正遭到嚴懲。
從罪人家中搜出的銅錢絹帛,盡數還於更卒親人。核對數目之後, 發現少了一匹絹,審問後得知,已被堂兄的婦人換了糧食和細布。
糧食藏在地窖, 細布早已裁衣, 如今就穿在他們的身上。
“無絹,用糧和布抵。”
依照律條, 除了收回房屋和撫恤,更卒親人還會另得一筆賠償。趙嘉既然管了,自然一切管到底,命小吏和獄卒搜罪人家,取糧食、細布抵償。
地窖被打開,成袋的粟米被搬出。
婦人和老人再顧不得許多,撲上來大聲哀嚎,抱著糧袋不肯撒手。罪人父母仗著年紀大, 言語多出無狀,甚至辱及戰死草原的更卒。
“你該死!”
更卒一家終於忍無可忍,老實人被逼到極限,憤怒猶如火山爆發。
更卒的父母常年辛苦勞作, 縱然形容蒼老,手中的力氣絕對不小。
罪人父母雖也勞作, 但家中有餘財, 春耕秋收都會雇人, 比起更卒父母,稱得上是養尊處優,動起手來,一開始就落入下風。
“豺狼心腸,欺我一家老小,搶我兒撫恤,強霸我家屋舍,你不知羞愧,竟敢辱罵我子!我不要命,必要殺你!”
更卒的父親赤紅雙眼,將罪人之父壓在地上,每說一句話,拳頭就砸在後者的臉上和前胸,像是一頭被激怒的猛虎。
罪人之父抱頭慘叫,鼻梁被打斷,眼淚鼻涕一起流,臉上瞬間開了花。
趙嘉沒有命人阻攔,四周的鄉民同樣沒有出聲。
這樣的人該打!
罪人的妻子向娘家人求助,被更卒的母親抓住,巴掌扇過去,臉上留下一個清晰的紅印。
更卒的妻子也想上前,被婆母攔住。
“你有身子,別過來!”
罪人妻子想要反抗,下一刻就被牢牢壓在地上,更卒的母親騎在她的腰上,帶著厚繭的手掌狠狠甩在她的臉上。
“你家的糧,你家的布?那是我子用命換來的!”
“你也心安理得,吃得下去,穿得上身?!”
更卒母親越說越生氣,下手的力道也越來越重。婦人臉頰腫起,挨不住就撒潑,大聲叫罵,什麼戳人心罵什麼。
更卒的妻子被激怒,顧不上身懷有孕,撲上去扯住婦人,恨聲道︰“我良人為國戰死,我必生下他的孩兒!你們一家都是黑心,我撕了你的嘴!”
眼見不妙,罪人的母親就躲得遠遠的,根本不敢上前。里正的家人更是避開視線,壓根不打算插手。
罪人一家欺凌老弱,吃相難看。按照常例,事情該由游徼處理。縣尉親自出面,明擺著重視,更是要殺雞儆猴。
里正被牽連,已經罰為城旦。在邊郡服苦役,又是以這樣的罪名送去,基本活不過三年。
他們不想被牽連。
哪怕名聲壞了,今後無法在鄉中立足,只要留條命,照樣可以遷往他郡,隱姓埋名繼續活下去。
等更卒的家人出了氣,獄卒這才走上前,將罪人的父母和妻子提起來,綁上繩子,一同送往要塞服苦役。
“包庇重罪,男為城旦,女罰舂。”
獄卒動作利落,人綁起來,堵住嘴,今日就押走。
當著縣尉的面撒潑,辱及戰死的更卒,誰給他們的膽子?
倚老賣老?
朝廷的確善待老人,逢節日還會給老者發粟米肉食。但也分情況,無德之人絕不在此列。
老者飽經世事,當教化鄉民。
如此豺狼心腸,髒心爛肺,還想受到尊敬?
簡直笑話!
“省點力氣,留著服刑吧。”
更卒的家人憤怒之後,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擔憂。
既然一切按照律法,趙嘉自不能將事情揭過。只是法不外乎人情,在量刑上減輕,罰更卒的父親和兄弟往要塞服役三日,家中婦人織布兩匹。
“我觀此子不錯,類其兄。”趙嘉看向更卒的弟弟,道,“役滿來縣中,我另有安排。”
“謝縣尉!”
更卒家人滿心感激,送走趙嘉,得鄰人幫忙,將銅錢、糧食和細布搬回家中。做膳食招待幫忙的鄰人,全家人安心地睡了一夜。隔日清晨,父子倆就帶上乾糧,趕往雲中騎駐扎的要塞服役。
婆母和兒媳抓緊織布。
哪怕心中仍存哀痛,日子好歹有了盼頭,再不如之前死氣沉沉,表情中現出幾分輕鬆。
趙嘉決心殺雞儆猴,嚴懲搶佔更卒撫恤的惡徒,還順帶處理了幾名從外郡跑來的無賴。不想和這些滾刀肉浪費時間,不做審訊,直接綁起來送去要塞服苦役。
無賴們登時傻眼,這才想起求饒。
趙嘉擺擺手,不耐煩聽,命少吏盡快把人送走。他還要準備制鹽,哪里有閑心和這些人耗費。
聞聽趙嘉所為,縣丞直呼痛快,當即派出少吏,在縣中過一遍篩子,抓捕無賴和游俠。
沙陵商市日漸繁茂,往來商隊不斷增多,總會有外郡的無賴游俠竄入,想要發一筆橫財。對於這樣的人,自然是發現就抓。
按理來說,前例猶在,這些無賴游俠不該找死。
只能說財帛動人心,哪怕雲中郡的規矩擺在面前,總會有人心存僥幸,以為自己能避開郡兵。到頭來,一個個都被五花大綁,押去服苦役,全身心投入勞動改造,為要塞建設添磚加瓦。
趙嘉以強硬手腕肅清縣中。
沙陵之地,再無人敢打更卒賞賜和撫恤的主意。
不稱職的鄉吏、里正和亭長盡數罷免。其中有一人是趙嘉親自提拔,依舊照免不誤。甚者,因此人欺上瞞下,甚至打出縣尉的旗號,罪加一等,處罰更重。
無獨有偶,霸佔軍伍撫恤之事,沙陵縣絕非個例。
接到趙嘉送上的文書,魏太守從郡中派人,往各縣走訪調查。遇到瀆職的官吏,一律錄下上報。
好在郡吏走訪一圈,縣官寺基本沒查出問題,惡事多發生在里聚。就如被趙嘉懲處的里正,真正是縣官不如現管。
知曉要遭到重懲,至少要做城旦五年,猶如晴天霹靂,不少人當場痛哭流涕。
拿人的少吏無動於衷,沒有半點動容。
現在知道後悔了,早幹什麼去了?
就如沙陵縣尉所言,搶佔戰死之人的撫恤,欺負孤兒寡母,畜生不如,心都是黑的!
縣中之事告一段落,趙嘉接到郡城消息,知曉漁陽的鹽即將送到,當即返回畜場,清理出一片空地,照計劃進行安排。
有太守府相助,所需的工具、材料和人員都迅速到位。
為了保密,試驗場四周都立起木欄,釘上木板。
一切準備妥當,趙嘉趕往郡城,請見魏太守。
兩人見面之後,關起房門密談。無人知其說了什麼,包括已經被透過口風的王主簿,都沒有被準許入內。
漁陽彭氏握有大片鹽場,自先秦時起,即為巨富之家。
此次送鹽來雲中的,是彭氏家主的三子彭修,魏儉的小舅子。其為家主嫡子,剛過傅籍之年,面若好女,性情沉穩,和趙嘉見面時,態度謙和,不見半點高傲。
趙嘉莫名感到熟悉。
許久後才反應過來,此人的氣質和魏悅竟有三分相似。
派來家中嫡子,足見彭氏對此事的重視。為了解合作對象,趙嘉特地做了一番研究。
秦置漁陽郡,郡治漁陽縣。
彭氏發跡於此,家族勢力在當地盤根錯節,可謂為高門之首。不過彭氏勢力雖大,卻很少做出欺壓百姓之事,逢天災還會施糧,在當地聲望極高。
這是一個奇特的家族。
以周時德行牧民,對百姓寬厚仁善;面對同一高度的世家豪強,則半點不客氣,一旦對上,必要拼盡全力,窮追猛打,毆死算完。
先秦時,漁陽鹽場分五姓掌管,現如今,另外四姓盡已消散,其背後不乏彭氏的手段。
其中兩姓與彭氏世代通婚,聯合起來打壓外人,拼命數十年,總算解決外部威脅。結果坑人的是,沒等他們喘口氣,就被彭氏背後捅刀。
彭氏下手十分巧妙,哪怕對方早有防備,照樣掉進深坑,想爬都爬不出來。
彭氏一家獨大,掌控漁陽鹽場,對百姓更為寬和。歷代家主都嚴格約束族中子弟,誰敢欺壓郡內百姓,一律按族規嚴懲。有族人欺凌鹽工,草菅人命,被家主吊起來,用鞭子活活抽死。
這樣一個家族,言善,其的確善待百姓,被郡縣稱頌;言惡,姻親都能背後捅刀,而且刀刀致命,簡直是六親不認。
和這樣的家族合作,趙嘉心中有點沒底。
萬一哪天也被捅刀怎麼辦?
猶豫再三,趙嘉沒敢直接去太守府,畢竟彭修就住在府內,而是派人飛馳往雲中騎駐地,希望魏三公子能給點意見。
魏悅忙於練兵,常在草原尋找目標。回到駐地時,書信已躺在几上大半日。展開木牘,從頭看到尾,明了趙嘉擔心,很快提筆寫成回信,遣飛騎送往沙陵。
“無需擔憂?”
看到信中內容,趙嘉蹙眉深思。實在想不通,只能暫時將疑慮壓下。無論如何,魏悅總不會害自己。再者言,漁陽距雲中甚遠,彭氏勢力再強,遇上魏氏也得掂量掂量。
雲中守之名可不是虛的。就算這一家愛好捅姻親刀子,也要看看實際情況。敢對魏太守下刀,不怕手腕被掰斷?
想明白之後,趙嘉就覺得自己的擔心有點可笑。
不提魏氏,新鹽制成,魏太守必定上奏長安,彭氏真想不開,敢在背地里動手,長安絕不會坐視不理。
消去擔憂,趙嘉召集匠人,抓緊制造新鹽。過濾掉泥沙再進行提純,工具、材料和匠人悉數到位,中途不出錯,過程並不難。
功夫不負苦心人,趙嘉親自守在試驗場,經過數次嘗試,終於制出第一批新鹽。
顆粒晶瑩,顏色雪白,和作為原料的鹽放在一處,對比更加強烈。
“這是鹽?”
裝鹽的匣子擺在面前,魏太守雖有準備,仍不免吃驚。彭修更是騰地站起身,從匣中抓起一把新鹽,甚至還捻起一撮送進嘴里。
觀其面不改色,趙嘉萬分敬佩。
這一撮都能炒兩盤菜了,真心不咸?
見到成品,詢問過出鹽多少,質量可否一直如此,彭修隔日就告辭離開,帶著一罐新鹽,快馬加鞭返回漁陽。
此事非同小可,新鹽的價值遠超預期,他已經不能做主,必須上報家主。
魏尚當日寫成奏疏,連同制鹽法和現有的全部成品,派飛騎送往長安。
飛騎日夜兼程,緊趕慢趕,於太子大婚後五日抵達長安城。
彼時,諸侯王已陸續啟程,包括劉徹的幾個弟弟,也由國相護送返回封國。唯獨梁王留在長安,遲遲沒有動身。
奏疏和新鹽送進未央宮,景帝看過之後,命人召來太子,隨後親往長樂宮。
未過幾日,景帝下旨,以漁陽縣為二公主食邑,並賜婚南宮侯。
接下聖旨,二公主立即起身退到屏風後,避開宮人宦者,用力咬住指節,壓下心中激動。確定自己不會失態,才重新梳妝,往長樂宮和宣室謝恩。
“先去見父皇。”
二公主——如今該稱漁陽公主,看著銅鏡中的人影,慢慢勾起嘴角,容姿嬌艷,更飛揚起從未有過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