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因旱災、蝗災接踵而至, 河東郡百姓為了活命, 大量奔往他郡。以致於災情過去,春耕開始,郡內良田無人耕種,出現大面積拋荒。
周陽由和申屠公忙于政斗, 鬧得不可開交, 近乎成了不死不休的架勢。
郡縣屬吏肆意妄為,巧張名目盤剝百姓, 使得民不聊生,返回郡內的百姓再一次出逃。
為免消息泄露, 幾名屬吏聯合周陽由的家人,借用都尉名頭,調派郡兵攔截百姓, 過程中險些鬧出人命。
一時間民怨沸騰, 百姓怨聲載道,慘狀竟不下於天災之時。
實在活不下去, 有青壯聚眾為匪,藏匿巫咸山中。
太守命夏縣縣令出兵圍剿,連續兩次均無功而返。
縣尉上報賊匪狡猾, 藏在深山中, 遍尋不到蹤跡。實則是軍伍懷抱同情, 雷聲大雨點小, 根本無意進行圍剿。非是礙於命令, 根本不會出兵。
事情越鬧越大, 連臨近的弘農郡都是流言紛起。
申屠公和周陽由終於心知不妙,難得摒棄前嫌,聯手對實情進行扭曲,將責任全部推到“刁民”“賊匪”身上,自己搖身一變,反倒成為勤政愛民,兢兢業業的好官。
可惜的是,河東郡上下對這二人積怨甚久,事情根本隱瞞不住。
天災前後,哪怕他們分出兩三分精力,用於處理災情,安頓百姓,事情也不會發展到今日地步。
逼得饑民聚眾為匪,軍伍同情百姓遭遇,差點公然抗命,簡直是罪不容恕!
申屠公和周陽由的奏疏送達長安,原以為同往常一樣,自己能逃過一劫。不承想,弘農郡太守、都尉均為正直之人,聽聞河東郡災情,私下里派人查探,掌握切實證據,聯名告發二人。
證據確鑿,不容抵賴。加上先前兩人互相攻訐,爭相遞送黑材料,朝廷向郡中派人,完全是一查一個準。
“其罪當誅!”
掌握河東郡的實情,劉徹怒不可遏,在宣室內大發雷霆。
“這樣的官該殺!”
若非景帝朝廢除大量肉刑,劉徹都想立刻把人抓來,按照先秦時的刑罰,一個個在兩人身上試過。
“牧守一方,肩負朝廷信任,本該勤政愛民。他們倒好,只顧著爭權奪利,忘記為官乃至為人的本分!”
“朕要殺了他們!”
天子目切齒,勃然大怒,奏疏被掃落在地,入眼一片狼藉。
宦者不敢出聲,更不敢立即彎腰收拾,小心靠牆柱而立,只等劉徹這波怒意發泄完,再給宮人使眼色,小心奉上茶湯,讓天子進一步消消火氣。
“來人!”劉徹背負雙手,在殿內來回踱步。停下之後,即命人宣廷尉。他絕不會輕縱周陽由和申屠公,為警後來者,這兩人必須死!
廷尉奉召入宣室,得天子口諭。
不久,即有廷尉屬吏奉旨出長安,前往河東郡捉拿太守申屠公和都尉周陽由。郡內屬吏多鐐銬加身,兩人的親族、僮僕被捕者多達兩百三十八人。
自劉徹登基以來,對朝中官員,特別是兩千石的封疆大吏,還是首次這般大動肝火。
天子明擺著要殺人,而且不是單殺一兩個,看架勢,一旦罪名全部查證,八成是要夷三族。這樣的大案,不僅朝中議論紛紛,宮內亦有耳聞。
竇太后病情略微轉好,聽聞消息,立刻命宦者去請劉徹,想要切實了解一下,內情到底如何。
一次殺太守、都尉以及十數屬吏,河東郡的郡官幾乎要被殺空。
這樣大的動作,非是罪大惡極,實在是罕見。竇太后歷經三朝,類似的情況,掰著指頭都數得過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
因沉痾在身,從建元五年起,竇太后很少再過問朝政。將養許久,好不容易身體好了些,就聽到這樣的消息,不得不立即去請劉徹,否則實在不放心。
“大母,陛下非任性妄為之人。河東郡的確出了大事,這些人實是罪有應得。”陳嬌跽坐在竇太后榻邊,接過宮人手中的漆盞,親自為她送服湯藥。
同時就她所知的情況,對竇太后加以解釋。
“我也是聽阿母說的,這兩人罪責不輕,早該殺頭。”
這段時日以來,陳嬌時時刻刻守在長樂宮,衣不解帶,精心照料竇太后,仁孝之名傳遍朝中,城內百姓亦有傳頌。
反觀王太后,趁著竇太后病弱,陳嬌分身乏術,幾次召見田妢,大肆在宮內安插人手。四名有封的家人子,許美人無法拉攏,其餘三人先後被召見,各自得了不少好處,再見到皇后,態度明顯和之前有所區別。
不想讓竇太后煩心,陳嬌嚴令眾人收緊口風,不許透露一星半點。
殊不知,竇太后在漢宮幾十年,哪怕病得再重,宮內的消息也瞞不得她。前朝的事是她主動放手,為的是竇、陳兩家,也為讓天子記她一分好,在她去後善待陳嬌。
漢宮之內則是另外一碼事。
縱然陳嬌下令封口,她仍有消息渠道,對近段時間發生的事,尤其是王太后的諸多動作,全部一清二楚。
她之所以沒有處置,是打算看一看,陳嬌將如何應對。
正如她之前所言,她沒法護陳嬌一輩子。等她離開後,這漢宮中的一切,必須陳嬌自己面對。如果不能解決眼前這場“危機”,今後的路必定會更加難走。
讓竇太后沒有想到的是,對于王太后的咄咄逼人,陳嬌始終沒有正面反擊,僅是默默承受,一心一意為她侍疾。
王太后要權,陳嬌能給就給;王太后安插眼線,陳嬌視而不見;王太后拉攏家人子,明里暗里使絆子,陳嬌訓斥過家人子,對王太后依舊恭順有加。
最後是館陶看不下去,怒氣沖沖進到宮內,直接鬧到王娡跟前。
王太后算準劉徹將來問安,刻意示弱,襯得劉嫖得理不饒人。
出乎預料的是,劉徹根本不打算為她出氣,反而站到館陶和陳嬌一邊。礙於孝道,不好公然頂撞王太后,下手卻半點不留情,王太后數月來的努力,頃刻間付諸東流。
王娡被氣得發抖,劉徹仍無半分鬆口,直接以王太后有恙,需要靜養為由,將她同“宮權”隔離開來。想借侍疾為難陳嬌,同樣被劉徹當場堵住。
“嬌嬌要侍奉大母,脫不開身。長姊閉門這些時日,想必已經知錯。此次母后有恙,長姊理當侍奉。二姊在漁陽,往返不及。三姊同在長安,可召進宮中。”
看明白劉徹的態度,館陶怒氣全消,若非礙於場合,單看王娡有氣發不出的樣子,都想要大笑三聲。
大概是想進一步激怒王娡,劉嫖直言,回去後就告訴三公主,讓她進宮侍奉王娡。
投靠王娡的家人子,因對皇后不敬,哪怕身懷有孕,也被劉徹厭棄。
原本決定的封賞,就此全部押後。縱然她們生下皇子,只要天子不回心轉意,這輩子都將止步良人,不可能再升品佚。
衛子夫身為下家人子,連良人都不是,僅僅是比宮人稍高一些的少使。
之前王太后勢大,又是天子生母,她和另兩個家人子一樣,皆以為找到靠山。畢竟竇太后病重,恐將時日不久,陳嬌無子,類比被廢的薄皇后,想不動心思完全不可能。
哪里想到,美夢做到一半,就被現實擊得粉碎。
動手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們心心念念的天子。
幾名家人子因懷有身孕,依照陳嬌安排,兩月前遷出永巷,搬入未央宮。結果行事不慎,招來天子厭惡,直接被移出未央宮,搬入距永巷不遠的偏殿。
衛子夫不甘心,卻不似另外兩人失去希望,而是留心觀察宮人宦者,瞧見伺候許美人的宮人,眼底迅速閃過一抹喜色。
“少使,該走了。”
知曉三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受寵,宦者姿態雖然恭敬,語氣卻藏著輕慢。
衛子夫假意順從,跟著眾人行到石階前,趁宮人不留神,突然提起裙擺,不顧沉重的身子,向許美人的寢殿快步行去。
“我有陛下子嗣,誰敢攔我!”
衛子夫推開擋路的宮人,對另兩名家人子說道︰“不想再去永巷,和我一同去求陛下!”
兩人如醍醐灌頂,立即和衛子夫站到同一陣線。
三人仗著身孕硬闖,宦者宮人不敢攔,竟真來到許美人的寢殿,見到來看長女的劉徹。
“怎麼回事?”
聽到劉徹的聲音,三人立刻匍匐在地,兩人哭訴委屈,求劉徹不要讓她們離開未央宮。
“陛下,妾懷著您的孩子。”
“妾不想回永巷!”
劉徹被哭得厭煩。
依他的性子,一旦厭惡一個人,再不可能轉圜。實在不耐煩再看兩人,當即命宦者將她們拉開,強行送往偏殿。
瞧見伏在地上流淚,始終沒有吵鬧的衛子夫,劉徹皺眉道︰“把她也帶走。”
宦者正要上前,衛子夫突然抬起頭,不似另兩人哭得雙眼紅腫,反而梨花帶雨,顯得楚楚可憐,很能引起人的保護欲。
“陛下,妾不求其他,只求能見阿弟一面。”
“哦?”
衛子夫輕咬下唇,哀婉道︰“陛下,妾弟隨大軍南征,未知是否平安歸來。妾在宮內難得消息,敢冒大不韙,實是太過心焦。如能讓妾見弟一面,妾願受任何處罰!”
提起南征的將士,劉徹的怒氣減少幾分。待衛子夫道出衛青的名字,以及身為趙嘉親兵的身份,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個俊朗少年的形象。
“是他?”
仔細瞧眉眼,衛子夫和衛青確有幾分相似。
“陛下,求陛下成全,妾願受任何懲戒。”衛子夫伏身在地,樣子愈發可憐。
劉徹正要叫她起來,許美人信步走來,垂首看向衛子夫,表情中閃過一抹冷意,嘴上卻道︰“陛下,衛少使先前同妾說過,她有一兄一弟在軍中,戰場上刀劍無眼,擔心在所難免。”
“一兄一弟?”
劉徹自幼長在宮廷,又得景帝教導,對人心的把握非常人能比。
衛子夫的那點心思,頃刻暴露無遺。
“同胞姊弟,如此天差地別。”
“陛下……”聽出劉徹語氣不對,衛子夫心下駭然,再無法維持冷靜。
“帶下去。”劉徹擺擺手,意興闌珊。
景帝後宮有封的嬪妃不多,且多為太子府舊人,但不代表爭斗就少。如衛子夫一般的女子他見得多了,就如他的母親,在父皇面前何等溫順,背地又是如何?
沒有野心,如何能站到高處。不至高處,又何能與世無爭。
劉徹不厭惡野心,如果陳嬌不是如今表現,他不介意恩寵這樣的女子。如今情況不同,這樣的“溫順”於他毫無用處,至於衛青,自會有應得的封賞。
衛子夫被帶下去,劉徹看向許美人,彎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故意的?”
“妾的那點心思,自然瞞不過陛下。”許美人笑道。
“下不為例。”
“諾。”許美人笑彎眉眼,愈發顯得嬌俏柔美。
劉徹心頭一動,突有宦者來稟,太皇太后有請。略一思索,劉徹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當下收起心思,擺駕長樂宮。
恭送帝駕離開,許美人返回寢殿,彎腰看著睡得酣然的女兒,臉上的笑容比方才更加真實。
“給椒房殿送信,將方才之事稟明皇后殿下。”
“諾!”
林苑中,魏悅將一張絹布遞給趙嘉。
看過其上內容,趙嘉並無半分笑意,反而鎖緊雙眉,捏了捏額心。
“我該早些動手。”如果動作快,周陽由和申屠公不會繼續為禍,河東郡的百姓也能少受點罪。
“阿多,事不由人。”魏悅托起趙嘉的下頜,手指擦過他的唇角,“倉促行事,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不將其連根拔起,日後必成大患。”
不令其死,於趙嘉是危害,甚者,遺禍河東百姓。
趙嘉閉上雙眼,良久,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