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元朔元年, 冬十一月, 天子詔舉孝廉。
大將軍竇嬰奏請,聖旨下至各郡,凡不舉孝,不察廉, 視為不奉詔, 當以不敬論, 重責當免。
劉徹當廷準奏。
是日,飛騎四出長安, 奔赴各郡傳達旨意。
同月, 江都王劉非重病, 上表天子, 請立長子劉建為王太子。
劉徹看到表書,派宮侍醫往江都國,並召前江都國官, 詢問劉建品行。
聞其性情放蕩不羈,既不喜讀書,又無劉非勇, 偏恣意傲慢,視江都國為囊之物, 對姊妹幼弟多有不善輕蔑,遂心生不喜。
為免言辭偏頗, 劉徹連召三人, 並問繡衣使者, 所言皆一般無二,對劉建更加厭惡。
待處理完政務,劉徹擺駕椒房殿,同陳嬌提起此事,語氣不免唏噓。
“王兄果敢有勇力,年少擊吳,以軍功得賜旌旗。諸兄弟,父皇最賞其勇。不想壯年染疾,沉痾在身。觀其後繼者,長子驕奢放蕩,無才無勇。次子尚年幼,一樣難承大任。”
陳嬌端起茶湯飲下兩口,又夾起一塊糖糕,覺得滋味不錯,順手給劉徹夾了一塊。見他遲遲不動,索性遞到他的嘴邊。
“陛下,這糕滋味甚好,嘗嘗。”
“嬌嬌,我在說正事。”劉徹皺眉。不想話音剛落,就被糖糕堵進嘴里。咬著糖糕瞪眼,引來陳嬌一陣輕笑。
“我知。陛下說,我聽著就是。”
實在發不出脾氣,劉徹只能依著陳嬌的意思,吃完整塊糖糕,飲下半盞茶湯。放下漆盞,心情竟放松不少,莫名升起的郁氣也消散許多。
見劉徹臉色轉好,陳嬌又夾起一塊糖糕,放到他的面前,道︰“大母曾說過,事無絕對。看一則,想一則,想清楚弄明白,才好做出決斷。”
陳嬌這番話,貌似和劉徹所言風馬牛不相及,卻意外讓劉徹陷入深思。
“嬌嬌說得對。”片刻後,劉徹笑了,夾起糖糕送進嘴里,三兩口吃完,飲下盞茶湯,道,“王兄上表請封長子,亦言請恩及幼子。此前主父偃奏請推恩,無妨先恩于王兄兩子。”
劉徹說話時,陳嬌命宮人再送茶湯,多備幾份糕點。
現如今,劉徹常會在陳嬌面前提及政事,而陳嬌多是聽而不言,極少會發表意見。只有劉徹詢問,才會偶爾說上兩句。
兩人成婚多年,未見多麼情濃,卻始終相敬如賓。
一年年過去,永巷的美人層出不窮,後宮繁花似錦,爭奇斗艷。皇子公主也陸續出生,卻始終無一人能同陳嬌比肩。
每月之中,劉徹至少有五六日宿在椒房殿。遇到煩心事,和旁人不能說,多會同陳嬌講。年復一年,陳嬌的地位愈發穩固,哪怕她沒有孩子,恩寵依舊不衰。
將一切看在眼里,受封竇太主的劉嫖時常感嘆,比起竇太后,她的目光實在短淺,心計也差得太多。如果陳嬌不是留在長樂宮,受竇太后教導,未必會有今日。甚者,可能早就被天子厭棄。
當夜,劉徹宿在椒房殿。
隔日朝會,允劉非上表。並分江都國為二,分封劉非兩子。同時劃出八百戶,作為翁主食邑。
前朝發生的事,很快有人報給陳嬌。
彼時,許美人正坐在屏風前,素手搭在陳嬌額角,輕輕按壓。
皇長子劉據和大公主在鋪了厚毯的殿追逐玩鬧。隨侍的宦者宮人圍在四周,雙臂微微張開,唯恐這對小祖宗磕踫到哪里。
大長秋走進殿內,躬身行禮,在陳嬌身側低語幾聲。
陳嬌睜開雙眼,對大長秋擺擺手,道︰“我知道了。回頭派人給阿母送信,這事是陛下的意思,有宗親上門也擋回去,莫要插手。”
“諾。”
大長秋退下後,劉據丟掉能跑動的木馬,邁開小腿,噠噠噠跑到陳嬌跟前,道︰“母后,我想去林苑。”
“為何?”陳嬌坐起身,從宮人手里接過絹帕,為劉據擦拭額上的汗水。
“聽人說西域新貢馬駒,我想學騎馬!”
不等陳嬌說話,大公主也跑過來,撒嬌抱住陳嬌的胳膊,仰頭道︰“母后,我也想去。”
姐弟倆的樣子實在討人喜歡,陳嬌直接被逗笑。
許美人點了點大公主的額心,道︰“先前想著認字,這才幾日?老子讀了幾篇?”
大公主低下頭,神情有幾分可憐。
劉據和大公主長在一起,最見不得她受委屈,當即道︰“是我想騎馬,是我同阿姊說的。”
陳嬌將劉據抱到懷里,輕輕搖了搖,又將大公主拉過來,撫過她的額頭,道︰“什麼大事,再過不久就是春獵,我同你們父皇說,挑兩匹大宛馬駒。”
“大宛?”劉據和大公主一起抬頭。
“西征大軍歸來,大宛進獻三萬好馬,比匈奴馬更好。”
陳嬌說話時,劉徹正巧走進殿。
宦者來不及通稟,只能小跑跟上。
陳嬌聽到聲響,見到尚未換下袞冕的天子,示意大公主和劉據上前行禮,自己也和許美人起身相迎。
“陛下怎麼這個時候過來?”
劉徹挑眉,讓行禮的一雙兒女起身,挑眉道︰“我若不來,豈知馬未入京,就已經被惦記上了?”
“兩匹馬駒而已。”陳嬌故作嘆息。
劉據和大公主滿臉緊張,生怕劉徹不答應。
“父皇……”
對上四隻大眼楮,劉徹到底沒能繼續嚴肅,彎腰將長女抱了起來,大手按了按劉據的髮頂,道︰“春獵之前,需得坐穩馬背,能否做到?”
“能!”
劉據和大公主一起點頭,點到一半,姐弟倆對視一眼,又匆忙補充道︰“回父皇,能!一定定!”
劉徹一陣大笑,笑聲傳出殿外,讓來問安的妃嬪涌出不少酸意。
唯有在椒房殿,天子才會現出這樣一面。
想想被皇后格外厚愛的許美人,再看看自己,只能感嘆不同人有不同命,這就是機緣,當真羨慕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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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郡,沙陵縣
大軍歸來已有半月,這期間,趙嘉一直在忙,軍報、奏疏送出前,都需逐字逐句查看,新制的地圖也要詳細核對。
帶回的戰馬早被各方大佬盯上,除送往長安的三千匹,餘下的就是一塊肥肉。包括郅都和李廣在內,都早早派人過來,日夜盯著馬場,只等著聖旨抵達,就甩開膀子搶、咳,分上幾千匹。
黃金珠寶清點之後,重新裝箱。
遵循慣例,七成送入國庫,三成分給出征的將兵。戰死的將士另有撫恤,家有子女者,皆能因功得田,並以戰功多少免除一定賦稅。
大軍遠征,一路長途跋涉,匈奴首級無法帶回。改以取匈奴腰帶環扣,並割一縷髮辮。
漠南匈奴絕跡,漠北也少見匈奴身影,這是不爭的事實。
縱然沒有能證明戰功的實物,也無人能否認遠征大軍的功績。
送戰死將兵歸鄉安葬之際,門客的骨灰和遺物也被送走。劉陵暫時押在雲城,依照魏尚的意思,待聖旨抵達,再押她入長安。
數日熬油費火,腳不沾地,事情終于大致處理完,趙嘉勉強能松口氣。不想,熊伯突然讓人來報,衛青蛾突染疾病,讓他速回沙陵一趟。
“怎麼會?!”
趙嘉大吃一驚。
他回到雲郡隔日,就去見了衛青蛾,姊弟倆做過一番長談。
之所以沒處置阿鷹,是依照衛青蛾的意思,借機看一看,究竟還有多少心懷叵測之人。以衛夏和衛秋提供的線索,事情不只限于家,還牽涉到不少加入商隊的鄉人。
“人心思變,家業大了,總會有些不好的苗頭。與其壓著,不如一次看清楚,徹底清理出去。”
見過衛青蛾,趙嘉才清楚,對于商隊的變故,她並非不知情,只是裝作糊涂,要一次鏟除掉隱患。
至于阿鷹,不過是個誘餌罷了。
“速速備馬!”
變故來得突然,事情必然有異。
趙嘉抓起佩劍,快步來到前院。在官寺前遇到魏悅,來不及多言,只道要返回沙陵一趟。
“三公子,我案上還有些書,煩請代為處理。”
說完這番話,趙嘉同魏悅擦身而過,接過衛青遞來韁繩,飛身上馬,徑直朝城外飛馳而去。
目送趙嘉背影,魏悅眉心微蹙。
能讓阿多這般焦急,莫非是沙陵出事了?
趙嘉心急如焚,一路風馳電掣,馬蹄踏破碎雪。衛青、趙破奴、趙信和公孫敖緊隨其後。
抵達衛氏村寨時,見到熟悉的牆垣,思及衛青蛾可能的遭遇,趙嘉心燃起一把火,灼燒得眼底泛紅。
“開門!”
認出來者是趙嘉,門前的青壯不敢猶豫,立即拉起木門。
趙嘉沒有下馬,面染冰霜,策馬馳進村寨。
“郎君,且慢行……”
鄉老拄著拐杖,想要迎上前。
趙嘉猛一拽韁繩,戰馬發出嘶鳴,竟從幾人頭頂躍了過去。
目睹此番情形,鄉老攥緊拐杖,臉色變了數變,最終狠狠咬牙,對扶著他的兒子道︰“立刻召集人手,把先前同那贅婿有牽扯的都綁了。還有想插手商隊,和衛家僕僮有聯絡的,一個不要漏下!”
“阿翁,不至于此吧?”按照父親的話,豈不是連家子弟也要抓?
“想活命就照我說的做!”鄉老斬釘截鐵。
先前趙嘉出征,長時間未歸,也沒有任何消息,縣傳言四起,甚至有種說法,道他在外戰死。流言過于真實,兼財迷人心,且有贅婿和家僕鼓動,部分人難免起了心思。
讓人沒想到的是,趙嘉突然回來,而且隔日就返回沙陵,直接來見衛青蛾。
這樣的發展讓不少人心驚膽戰,其就有鄉老父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牽扯不深。
按照常理,趙嘉既然回來,聰明的都該抽身,不該做的也該停手。萬萬沒想到,真有不開眼的,一門心思往死路上走。
想想早年,對比如今,鄉老都想給自己一巴掌。
好日子過夠了,當真是人心不足!
“立刻抓人!”鄉老攥緊兒子的手腕,道,“咱們動手,還是讓趙郎君動手,你自己想清楚!”
鄉老父子準備抓人時,趙嘉已來到衛青蛾家,策馬闖入大門,看也不看四周的家僕,徑直來到後院,一腳踢開擋在門前的阿鷹。
“拿下!”
衛青和趙破奴一起動手,阿鷹和幾個面生的健僕接連被踢倒在地,刀鋒架上脖子,動彈不得。
推開房門,刺鼻的藥味迎面撲來。
看到躺在榻上的衛青蛾,掃一眼捧著陶碗,貌似硬要給她灌下去的衛媼和一名婢女,趙嘉直覺不對。
“滾開!”
大步踏入室內,趙嘉揮開衛媼和婢女,目光掃視四周,硬聲道︰“衛夏和衛秋在何處?我從子在何處?”
衛媼趴在地上,嘴角流血,半晌沒有出聲。
婢女顫抖著身體,抬頭時,眼底是隱藏不住的怨恨。
見到這一幕,趙嘉還有什麼不明白,咬牙道︰“好,好得很!”
彎腰探過衛青蛾氣息,當即扯下大氅,將她牢牢裹住,順勢橫抱起來,轉身走出門外︰“阿青,去軍營調人,將這個村寨圍起來!”
“諾!”
“阿信,破奴,找到衛秋衛夏,敢阻攔者殺!”
“諾!”
“阿敖,將這幾個都捆起來,還有屋內那兩人,家中上上下下,一個不許走脫!”
“諾!”
少年們長刀在手,如下山猛虎,無論是誰,膽敢阻攔必血濺當場。
“郎君,我等冤枉,我等……”
趙嘉不耐煩听這些人求饒,抱著衛青蛾來到馬前,妥當安置好,縱身躍上馬背。揮動韁繩前,對衛青道︰“記住,一個不許走脫!”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