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42章我承認
唐依依做了全身檢查,秦正還是不罷手,帶她去另一個醫院。
他恨不得把唐依依身體裡的每個器官都挖出來,放到眼皮底下,拿放大鏡看個仔細,確定有沒有異常。
C市兩家醫院看完,唐依依被秦正帶去A市。
她感覺秦正很不對勁。
尤其是每次醫生看檢查報告的時候,秦正的面部線條繃的極度冷硬,像是在竭力隱藏著什麼。
唐依依看著窗外,「你在害怕是嗎?」
秦正開著車,「我怕什麼?」
唐依依的嘴角上揚幾分,不是笑。
「你怕唐希說過的話在某一天真實發生,你怕我死。」
秦正這種人,向來不可一世。
他絕不可能承認自己也會有無法控制的東西存在。
譬如他愛上她了。
唐依依感到譏諷,多有意思。
高高在上的神不允許自己走下神壇,被七情六欲纏身。
於是就全副武裝,自欺欺人。
車裡氣氛驟凝。
唐依依那句話如一根細尖的鋼針,刺進秦正的中樞神經,留下一個孔洞。
他緩緩開口,嗓音低沉,裹著寒意,「對,我是怕你死在我前面。」
聞言,唐依依的眼底浮現一抹詫異。
還以為這人又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逃避,無視。
「你死了,」秦正勾了勾唇,帶出一個清晰的弧度,他長嘆一聲,「這樣我的生活得多無趣。」
乍一聽近似是愛人濃情蜜意的呢喃,實則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糾纏。
給人一種錯覺,秦正那話裡面還有一層意思,較為隱秘,更加瘆人。
彷彿是在說,「放心,我死也會帶著你。」
唐依依的頭劇烈疼痛,她想抽根煙。
當她拿出煙來,還沒放到嘴邊,就被左側伸過來的手給拿走了。
隨後耳邊響起秦正的聲音,命令的口吻,「從今天開始,你必須給我把煙戒掉。」
唐依依的語氣古怪,「你要我把煙戒掉?」
「你別忘了,當初可是你一手教我的。」
秦正冷笑,「我教你的東西多了去了,別的怎麼沒見你提?」
唐依依的臉上閃過嘲弄。
秦正捕捉到了,他的下顎收緊,胸口遭大火覆蓋,又被他強行壓制。
「秦先生,肺癌雖然不是直接遺傳性的疾病,但是家中如果有家屬患有肺癌,或者其兄弟姐妹,長輩有病史,那麼子女患病的機率會比普通人要高一些。」
「還是要多注意飲食習慣,作息規律,戒菸限酒,多吃一些抗癌食物,堅持鍛煉,心情要舒暢,樂觀。」
「定期進行體檢篩查,密切關注,尤其是四十五歲以後,做好預防工作,一旦發現早期症狀,及時配合治療。」
將從醫院聽來的那些話逐一翻出來咀嚼,秦正沒放過一個字。
他的神情冷冽,「如果以後我發現你還在抽煙,唐依依,我保證,後悔不是你能想像的。」
唐依依的牙齒磕到下嘴唇內肉,冷不丁那麼一下,生疼。
「命是我的,我想怎麼……」
車輪霎時極速摩擦地面,與迎面而來的一輛大貨車險險擦身而過。
急剎車聲猝然響起。
夾雜著伸出腦袋,腿肚子打擺,快嚇破膽的貨車司機語無倫次的謾罵聲。
車裡,秦正側頭,猙獰著臉怒吼道,「唐依依,你失憶了嗎?」
他粗聲呼吸,冰冷的嗓音從胸膛震出,「你的命是秦家的,是我秦正的!」
「如果你記不住,我不介意親手一個字一個字刻到你身上。」
耳朵裡嗡嗡的,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唐依依的身子因慣性前傾,還沒完全回神,她煞白著臉衝秦正發火。
「你幹什麼?沒看見前面那輛貨車嗎?啊?」
被唐依依大聲訓斥,秦正面部翻湧的怒氣一滯。
一時愣怔住了。
唐依依一聲聲喘息,慢慢從剛才受
驚的狀態裡出來。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樣怕疼,怕死。
貨車的體型在她的瞳孔裡出現,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放大時,她的心跳都停止了。
半響,秦正瞇起眼眸,「唐依依,你敢吼我。」
那語氣裡有憤怒,還有難以置信。
唐依依伸手抹額頭,一手都是細汗。
她又去摸臉,冰涼涼的。
「我是提醒你,你現在是在馬路上,前後都是車。」
秦正從鼻子裡發出一個聲音,意味不明。
「知道害怕,那就給我好好活著。」
唐依依閉上眼睛,面頰蒼白如紙。
大多癌症都不具備遺傳性,先天的少,幾乎靠後天的生活習慣決定。
她沒把唐希的話當一回事。
小孩子才會那麼做,也只有小孩子會當真。
秦正摸煙,在點燃的時候又想起什麼,頓住,他把煙塞回去,將唐依依撈到懷裡,下顎抵著,胸膛緊貼,感受她的心跳。
一滴水珠砸向車窗,劃出一道水痕。
兩滴,三滴,越來越多……
水痕連成一片透明的水幕。
下雨了。
秦正捧著唐依依的臉,唇蹭著她,動作不輕不重,又變的凶狠,粗魯,野蠻。
鐵鏽味不出意料的出現,唐依依睜開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見了幾十年了,早就膩了。
秦正應該也一樣才是。
唇上一痛,口腔的鐵鏽味更加濃烈,喉嚨受虐,唐依依難受的蹙眉,有乾嘔的衝動。
秦正按住唐依依的後頸,阻止她退後,「你為什麼還是不能習慣?」
唐依依開口,吸進濕熱的氣息,「習慣什麼?」
「習慣你的粗暴行為?」
秦正的舌尖上跳躍著兩個字,晦暗不明,「粗暴?」
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在他這裡,她特別,獨一無二。
誰知在這女人心裡,就成了粗暴。
秦正笑了起來,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泛白,「接著說。」
唐依依淡淡道,「沒有什麼好說的。」
秦正的呼吸平緩,鏡片後的眼眸裡卻是一片冰寒, 「跟我這麼說話的如果不是你唐依依,是別的女人,無論是哪個,我他媽早就一腳踢開了!」
唐依依笑道,「那我是不是該感激涕零?」
秦正一再收緊手指,克制想把這女人掐死,「給我坐到後面去!」
唐依依欲要解安全帶,又聽秦正那邊的車門打開,砰一聲砸上。
她被鎖在車裡。
望著窗外的雨景,模糊不清,唐依依換了個姿勢,清晰的思緒漸漸紊亂,往後倒退。
「餵,小矮子,你有爸爸媽媽嗎?」
「有,有啊。」
「騙人,你要是有爸爸媽媽,他們怎麼不來接你?」
「騙人的是小狗,我爸爸和我媽媽明天就來接我!」
「小矮子,你昨天不是說你爸媽會來接你嗎?天都黑了,我就知道你騙人,來,小狗,叫兩聲我聽聽。」
「明天!我爸媽明天一定會來的!」
「我看你是小傻子吧,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是你爸媽不要你了。」
「你才是傻子!我爸媽給我買衣服,新鞋子,不會不要我的!」
永遠都是下一個明天,那時候唐依依每天看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大鐵門,盼望著看到爸媽。
這樣她就可以回家了。
她做夢都夢到爸媽來接她。
但夢終究只是夢,一睜開眼,爸爸媽媽就全不見了,她還要繼續惶恐不安,無助害怕。
直到唐依依真正記事,長大了,她去問管家,問秦正,問秦家很多人,千辛萬苦得到一個答案。
她是被遺棄的。
指甲摳進手心,疼痛將唐依依從回憶裡扯開。
自己的父親去世,任誰都會傷心難過,痛哭流涕的吧。
可她在聽到那個人的死訊,見過唐希,被指責,甚至詛咒的這段時間,她的眼睛始終都是乾的。
包括現在都是。
真的哭不出一滴淚。
除非硬生生去逼迫自己想一些傷心,不得願的事,或者去自殘,這樣可能會使眼睛濕潤。
唐依依嘆口氣,她不是一生下來就對親情麻木,涼薄,冷漠。
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是在她知道不會有人來接她,唯一的念想落空,意識到多麼可笑的那一刻開始。
又或者是她看到那家人幸福快樂,在提到她的時候,用一種討論被常年遺忘在角落裡,鋪滿灰塵的某件物品的語氣開始的。
唐依依翻開包,亂找一通,她頓住,忘了要找什麼。
片刻後,秦正回來,衣和發都濕了,水順著他的斂眉,挺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顎,突起的喉結,往黑色襯衫的領口裡面流淌,埋進滾熱的胸口。
四處亂竄的火焰已經被雨水的涼氣強行蓋滅不少,仍有個別地方頑強的燃燒。
連帶著車裡的氣流都一分為二,一半陰冷,一半悶熱。
雨刷來回擺動,秦正側低頭,黑沉沉的目光實質化,如鋼筋打造的鐵籠子,困住睡著了的女人。
許久,他抬手,把她額前搭下來的一縷碎發撥開。
雨天,路上濕答答的,往來的車輛在雨幕中盡情穿梭,濺起一大片水花。
路滑,秦正沒立即回C市,他跟唐依依在酒店住下了,定的套房。
吃完飯上去,唐依依想洗漱睡覺,今天雖然不是她開車跑長途,但在車裡坐那麼長時間,又去各個醫院檢查,身心俱疲。
秦正看腕錶,不到七點。
「過來,我們聊聊。」
唐依依詭異的看他,「還是洗洗睡吧。」
她實在想不出來,和這個男人能有什麼可聊的東西。
秦正淡淡的說,「才七點多。」剛吃完飯不能立刻睡覺,這女人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當她的身體是銅牆鐵壁嗎?
他的手在腿部輕敲。
這個動作是一個指令,唐依依沒遵從,「我的腸胃不太舒服,想睡了。」
秦正的眉宇鎖住,把唐依依攔腰抱起,放到腿上。
他把臉埋在她的脖子裡,深吸一口氣。
唐依依看著牆壁的抽像畫,難以想像是什麼東西。
秦正的手在唐依依的衣服裡,輕車熟路,口上說,「李眉住的那個小區周圍,從七十五到八十三,那幾個門面都是你的,是開店,租出去,還是想怎麼用,你自己拿主意。」
唐依依的眼睫一動,前段時間李眉跟她提小區房價的事,她留意了一下,後來就沒再看。
那麽多門面,都是冰冷冷的房子,她又不貪圖富貴,要來有什麼用?
搞的好像只要她提一個字,秦正就能讓她如願,那意思無非就是說,看,我對你多好。
可她最想要的一樣,秦正偏偏不給。
似乎也不指望她露出意外,驚訝的表情,秦正又說,「盡快決定報個班,舞蹈,瑜伽,還是別的,想好了告訴我。」
唐依依猛地抬頭,「報個班? 」
秦正昂首,「嗯。」
唐依依的臉色冷淡,「我不去。」
秦正噙著笑,語氣充滿危險,「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嗯?」
唐依依徒然一個用力,從秦正腿上起來,還順手在他胸前一推。
猝不及防,椅子向後倒去,秦正摔地上了。
他的面色鐵青,一字一頓道,「唐依依,你找死!」
唐依依看待。
幾十年裡,第一次看秦正這麼狼狽。
滑稽的不行。
她在秦正過來揪她的前一刻,甩手走人。
沒理會身後的低吼聲。
人怕就怕有所求,那樣就會變的不像自己。
以前只有她有,現在秦正也有了。
她求而不得,秦正也一樣。
月初,秦正帶唐依依出了一個墓園。
到那兒,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唐依依才知道秦正是什麼意思。
天氣已經漸暖,溫度回升,早晚還是涼絲絲的,是個亂穿衣服的季節。
唐依依穿著黑色長款厚外套,帶大毛領的,跟她站在一起,秦正一身黑西裝要清涼很多。
墓園裡靜悄悄的,在一座座墓碑的襯托下,陰森森的。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的人再去計較,怨恨,糾結,毫無意義。
那些過往理應一同埋進土裡,在地底下慢慢腐爛,等著時間一到,揮發。
唐依依把放在口袋裡的手拿出來,涼意鋪天蓋地般襲來,很快就捲走手上的熱度,留給她的是冰冷。
一陣風呼嘯而過,墓園四周的樹木被吹的東倒西歪,那聲音竄進耳膜裡,像是鬼哭狼嚎,唐依依打了個寒戰。
下一刻,又有一股溫熱的觸感包住她,裹著一層薄繭。
「唐平州,謝謝你。」
磨蹭著掌心裡柔軟的手,秦正開口,嗓音裡波瀾不起,話語說的突兀。
唐依依的臉更白了幾分。
她的耳邊再次響起厲鬼的聲音,「如果你當年做的是另一個選擇,你的大女兒唐依依進不了秦家,我也就不會碰到她。」
那該多好,唐依依想。
「可惜沒有如果。」
嘆息著說出一句,秦正俊美的面龐籠著一絲愉悅,在唐依依的餘光裡,他的五官都扭曲了起來,面目可憎。
「所以我要謝謝你,把唐依依送到秦家,送到我眼皮底下。」
秦正勾唇,看向身旁的女人,「你說是嗎?」
這場景和那些話要是安排在一對兩情相悅的男女身上,就是感恩。
可在唐依依這裡,秦正所說的每個字都在把她往地獄閻羅拖去。
萬劫不復。
離開墓園,回去的路上,唐依依一直沒說話,秦正也是一言不發。
公司,家裡都籠罩著那種僵硬的氛圍,持續了一周,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春困來的措手不及。
唐依依躺在沙發上,富貴躺在她肚子上,一人一貓都無精打採。
管家說,「唐**,花園裡的櫻花全開了。」
唐依依,「哦。」
管家繼續說,「天氣不錯,適合出去散散步,活動活動。」
唐依依說,「我哪兒也不想去。」
自從做過檢查後,秦正就開始嚴格監督她的作息,六點起床,跑步,下雨就去健身房,晚上十點前必須上床睡覺。
一旦超過十點沒睡,那一晚上,她就別想睡了。
傭人過來說,「唐**,蜂皇漿已經給你放桌上了。」
唐依依說,「知道了。」
她拍拍富貴,富貴慢吞吞的伸爪子撓臉,不情願的起開。
把一杯蜂皇漿水喝完,唐依依忍住噁心,又喝了杯溫水。
搖了搖頭,管家拿了幾本雜志過去。
唐依依隨便翻翻,停在一頁上面。
晚上,秦正聽到唐依依說要去清鴛山,「這個月我沒時間,下個月再定。」
唐依依提醒,「是我去,不是我們。」
解衣扣的動作一頓,秦正看似是愣了一下。
頭一次被一個女人明晃晃的嫌棄,面子上掛不去,但他又以最快的速度銷毀證據。
「不准。」
唐依依堅決道,「我已經決定了。」
秦正盯著眼皮底下的女人,有恃無恐了是嗎?
「你去清鴛山幹什麼?」
唐依依說,「漫山遍野都是花。」
秦正說,「看花哪裡不能看,花園不都是花嗎,非要跑那麼遠?」
唐依依看秦正的眼神就跟見了更年期大媽一個樣。
「年紀大了,話就多了,原來男人和女人沒區別。」
秦正的面容漆黑,語調卻是淡淡的,「你再說一遍試試。」
唐依依說的是別的,回到正題, 「我是想去散散心。」
看面前的女人臉白的近乎透明,下巴消瘦,秦正的唇角緊抿,「等兩天,我把事情處理完。」
唐依依不為所動,「不用了。」
秦正從牙縫擠出一句,「叫劉婷雲陪你一起去。」
唐依依說,「劉婷雲在外地拍戲。」
秦正眉頭一抬,「那就李眉。」
唐依依說, 「我只想一個人去。」
秦正的面目神情恐怖,「想也別想。」
他摔門出去。
在書房抽了一夜的煙。
最後唐依依還是去了清鴛山,雖然只有一天兩夜。
她站在山頂,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
之後她又去廟裡燒香,入鄉隨俗,卜了一卦。
唐依依離開的一小時,秦正就後悔了,他在會議室大發雷霆,高層們替唐依依背鍋。
儘管唐依依在夙城的一舉一動秦正都知道,但他看不到,摸不到,還是不行。
十三號上午,秦正查到夙城飛往C濕的乘客名單,唐依依在其中。
圍繞在他身上幾十個小時的冰冷氣息終於不見。
九點半,青山去機場接人,聽到一則新聞報導,得知唐依依回來的航班起火,在榕城迫降,造成突發事故的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
許久,他舔了舔髮乾的嘴皮子,走到角落裡,沉聲打電話。
辦公室裡,深坐在皮椅上的秦正霍然起身。
正在匯報工作的開發部主管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電話那頭是什麼人?能讓總裁的臉色巨變。
他聽到對面的人說,「我要知道她的具體情況。」
之後,辦公室一片死寂。
主管硬著頭皮,「總裁,那我先下去忙了。」
立在辦公桌後的人沒反應,聽不見。
主管嚥口水,輕著腳步出去了。
半個多小時後,確定唐依依的生還情況,秦正才發覺自己的指尖一直在抖,身子也在抖,整個人都不是平時的沉穩樣子。
他摸出煙盒,銜住一根煙,又去按打火機,手抖的厲害,幾次都沒按下去
好半天,終於有一簇火苗顫顫巍巍的掠過煙頭,扔掉打火機,秦正將尼古丁的味道狠狠吸進肺腑,再緩緩吐出。
他夾著煙,手指不抖了,心臟依然劇烈跳動著,欲要衝開胸膛。
最終他體會到了撕心裂肺的感覺,有一種情感破土而出,如潮湧,瞬間滲透四肢百骸,瘋狂地融入每一個毛孔,讓他的所有感官顫抖,抽搐。
再也無法掩埋。
煙霧繚繞,秦正單手撐住額頭,低笑,唇邊的弧度擴大。
而後他身子後仰,放聲大笑。
唐依依,我承認。
我愛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