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再見零一
憶往曾經無數次想過,將來……
將來他再次見到主子的時候,一定是個非常感人的場面,去不曾想……
摘了斗笠,憶往像每天一樣,什麼話都沒說,脫下斗篷就準備寬衣跳到那個讓他恐懼的鐵桶裡。
今日的小院跟每日沒有什麼不同,那對師徒一樣忙活著什麼,只是今日他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憶往沒有多想,左右那老人想要讓自己死有的是辦法,他沒有在意,隨身衣物上帶著的許多毒藥,他也毫無戒備的放在了地上。
脫去上衣,露出滿是傷痕的上身,本應該是光潔的上身錯綜複雜的傷痕刺痛了人的眼睛,六年了,憶往卻早已經習慣。
緩慢的解開褲帶,每次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讓他意識到自己跟他人的不同,所以每一次他都是背對著那對師徒做這些的。
他怕!
他不怕見到鄙夷的目光,卻怕見到憐憫。
因為那種情緒只會讓他在生死間佇立起的心房出現鬆動,每日都掙扎在死亡邊緣,他不需要除了狠辣之外過多的感情。
「咳咳……」
藥典突然咳嗽了一聲,憶往解褲子的手頓了一頓,沒有多想,繼續動作。
「吱呀」一聲,開門的動靜,憶往猛的停住動作。
這個院子裡還有其他人,這是他第一個反應。
「黃連,你們用晚膳沒有?」打著哈欠,蘇青木睡眼惺忪的開口,天剛剛擦黑,沒有注意到院子裡還有一個人。
憶夢渾身輕顫,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雖然變了許多,可她說話的空隙、間隔的時長還有語氣的停頓習慣。都是和當年一般無二。
淚水不知不覺中模糊了雙眼,憶夢呆呆的站在那裡,只留下一個滿佈傷痕的背影。
蘇青木奇怪的眨眨眼,突然發現院子裡似乎還有一個人,藥典師徒怪異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抬手揉了揉眼睛,蘇青木一步一步上前,眉頭微蹙。
單薄身體上,後背那可怖的傷痕刺痛了她的眼睛。
「很痛吧。」鬼使神差的開口。聲音微微有些酸澀,蘇青木被自己的反常嚇了一跳。
嘴唇蠕動,憶往想要開口,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只是臉色變得慘白。
猛的彎腰抓起衣服,一把披在身上,抬腿毫不遲疑的就要落跑。
「你想好了,今日要是離開了,怕是就沒命了。」
藥典冰冷的聲音響起,憶往猛的停著步,他記得,他怎麼能不記得,這毒一旦開始解毒。必須一個月內堅持不斷,不然只會加速毒發,他會更快的沒命。
只是……
抬手輕輕摸著左半邊臉頰的醜陋,那裡被毒藥侵蝕的已經完全變黑,他怎麼能這樣嚇到她,怎麼能讓她看到這樣的自己?
不,他要離開。死也要離開。
猛的舉步,身後是藥典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
蘇青木身體微顫,越是走近了看,那少年的背影好熟悉,熟悉到蘇青木覺得似乎夢裡見過一般。
感受著身後的人越來越沉重的腳步,憶往深吸口氣,舉步頭也不回的離開。
「你站住!」
藥典的話讓他只有那麼片刻的動容,那是死亡的威脅。
可此時。那童稚的聲音,卻讓他雙腿灌了鉛一般沉重,再也興不起一絲反抗的心思。
雙肩不斷的顫抖,感受著那人在身後停住了腳步,緞子一樣細膩的手指撫上自己滿佈傷痕的後背,以往身體輕輕顫抖。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氣一般,雙腿抖動,竟是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少年的褲子已經解開了一半,這一跪,露出大半個同樣滿是傷痕的臀部。
蘇青木眼睛通紅,輕輕的蹲下身體,毫不避諱的一把扯開少年的褲子,讓整個臀部完全暴漏在空氣裡。
少年不敢妄動,只是呼吸略顯急促,雙肩抖動的頻率更高了。
蘇青木的小手輕輕的在那些傷痕上遊走著,少年左半邊一條比其他傷痕都粗的傷疤刺痛她的眼睛,小手在那條傷疤上輕輕遊走,淚水猛的湧出模糊了視線。
「當年……當年我聽說,說是留了疤,本想讓太醫院給配藥送來去疤,你偏偏說,男人,有疤才更像是男人……」淚水珍珠斷了線一般辟里啪啦的滑落,蘇青木哽咽著開口,身前跪伏在地上的少年早已經泣不成聲。
「是不是這一身的疤痕讓你覺得更像是男人了……」伸手猛的一把抱住了前面的少年,蘇青木放肆的哭著,大聲的嚎哭著,當年那些痛楚,那些無奈,似乎一下子都要釋放出來。
抬手握成拳頭狠狠敲打著少年的後背,蘇青木大聲的咒罵著。
「明明活著為什麼不回去找我,有委屈為什麼不找我,被人害了為什麼不找我,被人欺負了為什麼不找我啊……」緊緊的抱住掙扎的少年,蘇青木嚎啕大哭,指甲狠狠的扎進少年赤、裸的皮膚裡,緊緊的箍住不停掙扎的人兒。
「你是不是怪我沒給你報仇,是不是怪我沒護住你……你說話啊,怎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狀若瘋癲,蘇青木大聲的嚎哭著,這人是當年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她卻眼睜睜看人帶走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當年她哭過,掙扎過,想過要報仇,那個時候自己都不能自保,如何能護住一個小太監。
「主子……」終於有了聲音,卻像是野獸瀕臨死亡前的低吼,趁著蘇青木愣神的功夫,少年猛的掙扎開,抓住地上的衣服逃跑似的連滾帶爬往出走。
「你給我站住。」跪坐在地上蘇青木聲嘶力竭的開口,「你要是趕走,就再也不是我的零一。」
身體輕顫,少年緊緊抓著褲子,雙腿一軟再次跪倒在地。
身前一雙信停住,憶往緊緊的低著頭跪伏在地上,壓抑的哭聲讓藥典師徒緊緊閉了嘴。只是呆呆的看著這一幕。
「把頭抬起來。」哽咽著開口,蘇青木倔強的站在那,目不轉睛盯著身下的少年。
輕輕搖了搖頭,憶往頭垂的更低了。
「不就是毀了容嗎,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又不是娘們。」
地上少年渾身不可抑制的一顫,卻是始終沒有抬頭。
蘇青木冷笑,一出門就看到地上大的誇張的斗笠。今天又沒有落雨,沒事誰帶這麼大的斗笠?
在看到憶往的反常,再加上他臀部的傷痕時就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當年沒有找到零一的屍體。她就在懷疑這人可能沒死,直到此時確認,蘇青木都說不好心中到底怎樣一個複雜。
伸出小手,固執又堅定的扶助了憶往的下巴。
「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只能讓人拋到湖裡卻做不得聲的孩子了,你抬頭,你受過的苦,我給你討回來。」輕輕的、固執的抬起少年的頭。
雖然早有準備,可看到少年幾乎被毀了的左半邊臉,蘇青木臉頰還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下意識的低下頭。「主子別看。」少年幾乎哀求著開口,頭垂的更低了。
「藥典師傅,他的毒能不能解?」突然撇下零一,蘇青木擦去眼淚目光灼灼的盯著藥典,之前的話她都聽到了,零一臉上的又不是傷痕,那是一種怪異的像是墨汁塗抹的黑色。想來就是中毒了。
「這……」藥典愣神,沒想到蘇青木突如其來有這麼一問。
「蘇青木求您救他一命,不論要怎樣的代價我都願意付出。」在藥典師徒吃驚的目光注視下,蘇青木毫不遲疑的跪了下去。
除了這一世的父母、親人,沒有跪過任何人的蘇青木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跪了下去,這一刻知道她身份的藥典徹底被駭到了。
「主子您這是做什麼?」憶往,不,零一。零一傻眼了,甚至忘了去扶蘇青木,跪在一邊只顧不住的磕頭,雖然六年沒做這種事,可骨子裡那種對主子的認同感,讓他下意識的做出了同樣機械的動作。
「你起來。這禮,我受不起。」拉著發呆的黃連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讓到一邊,藥典神色複雜的開口。
見蘇青木一臉焦急,藥典搖了搖頭,「他已經付了金子,我已經答應救他,東家,您還是起來吧。「苦澀的開口,藥典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他有些心裡不舒服。
「那他臉上的疤?」蘇青木沒有起身,她太瞭解零一這種小太監心中是怎樣的卑微,本來清秀的人兒,此時頂著這樣一張臉,也難怪他要遮起來。
「會好的。」藥典歎氣,怎麼沒有發現,這個東家其實挺難纏的。
「那身上那些疤痕?」蘇青木焦急開口,抬手下意識輕輕摸著那些可怖的傷口,眼睛裡又蓄滿了淚水。
苦笑了一聲,藥典搖了搖頭,「丫頭,我不是神仙啊。」
「那……」
「主子,已經很好了。」零一垂著頭,抬手,顫抖的握住了蘇青木在他身上不停遊走的小手,第一次這樣親近的拉著小主子,零一的淚水在眼圈裡打轉。
「咳咳……」
藥典的咳嗽聲瞬間吸引了幾人的視線。
尷尬的咳嗽了一下,藥典沉聲開口,「雖然不能都去了,但想要疤痕淡一些,我還是能做到的。」輕輕捋著無數不多的鬍子,藥典笑的一臉驕傲。
「死老頭,有辦法不早說……」一旁早忍不住淚流滿面的黃連惡狠狠的開口,狠狠的推了師傅一把,捂著臉跑開了,聽那聲音,隱隱還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