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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親家的小娘子》第123章
第123章

  洛安城西北角的一道城門外不遠,就是駐軍營地,是以這道門周圍一般沒什麼人敢鬧事。這回災民湧到城外,別的城門都關了,這道門也還開著,有急事要出入城的百姓可以從這道門走。既不耽誤事,也避免被災民搶劫。

  謝逯出去施粥,走的也是這道門。

  他帶著人出去,向東走了兩里路,就可見一些零零散散的災民了,災民也聞到了那股明顯的粥香。但此地離駐軍營地還太近,謝逯又帶足了侍衛,一時沒什麼人敢湊上前。

  自此再往前兩里,災民就越來越多了。

  他們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這突然而至的一行人,一步步圍過來。但又在大約一丈遠的地方,不約而同地都止了步。

  如果不是侍衛的佩刀在陽光下泛著涔涔寒光,謝逯毫不懷疑,災民會沖上來撕了他。

  然後,他身邊的大宦官清清嗓子,開了口:“諸位,這位是六王府的世子殿下。前陣子鬧了饑荒,眼下天又冷了,世子殿下想幫諸位,卻無奈那敏郡王死守著城門不讓諸位進城。我們世子殿下無可奈何,只好自己備些薄粥饅頭送來,諸位排隊來領,莫要爭搶。”

  ——怎麼可能不爭搶?話音還沒落,人群便已經擁擠了起來。於是侍衛們佩刀齊出,唰的一聲令人群一震。接著在明晃晃的刀光下,大多數人到底還是選擇了保命,人群便一步步有了些秩序。

  不過,災民還是餓了太久了。排隊領粥難免嫌慢,加上後面的人擔心遲了便沒饅頭可吃,中間還是又混亂了好幾場。

  謝逯身邊的侍衛真不含糊,遇到如狼似虎向前撲搶的,提刀便砍。登時濺起的三尺鮮血,總能有效地讓秩序再維持一陣。

  而那被刀子割斷喉嚨栽倒下去的人,得不到一點憐憫。

  其他災民最多不過麻木地看看他,覺得他是自尋死路。

  也許再遲一些,他便會變成別人口中果腹的食糧。這個時候不管怎麼說,人肉也是一口肉。

  幾大鍋的粥很快便已施完,在更多的災民聞訊趕來之前,謝逯便帶人回了城。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所有災民都喂到,但在這樣的災禍面前,他的名聲必定會在災民間迅速傳開。他們會盼著他再次出現,就像亂世之中,人們會格外期盼菩薩顯靈一樣。

  和他的賢名一起傳開的,大約還有敏郡王那三個字吧。

  紫宸殿,皇帝在午後勃然大怒,信手摔了傅茂川剛奉上來的茶盞。

  滿殿宮人無聲跪地,聽得皇帝大罵:“混帳!”

  “陛下息怒。”傅茂川小心道,“臣想著,六世子指不准日後還會去。陛下要不要趁著剛一天,知會六殿下一聲……”

  皇帝強沉下息,歎息搖頭:“不要擾六弟。”

  打從他召宗親們入朝聽政開始,幾位兒子被選進宮的親王就都以各樣的理由避到園子裡去了。其中的態度非常明顯,無非是想讓他放下防心去選儲君,不必擔憂哪位世子會被長輩左右,使得皇權最終旁落。

  但這讓的避讓,理當是相對的。

  親王們將兒子半當備選半當質子地交到他手裡,他就不能在侄子犯了錯時,讓做父親的來擔責任。

  這事只能他自己來辦,不過,他此時治謝逯的罪,也不合適。

  當下正是局面最敏感的時候。城外,災民叫苦連天,埋怨朝廷。城內,讀書人也在罵朝廷、罵辦差的官員。

  但現在,爭端到底還是分散的。而且,百姓埋怨朝廷的時候,便總離最極端的矛盾還差一步——會有許多人認為,這是朝中有奸佞作祟;還會有人懷著善心去想,朝廷或許有朝廷的考慮;又或者,人們至少還可以覺得,朝中現下或許是有幾方爭執不下,所以暫時未開城門。

  總之,眼下雖也怨聲載道,但人們還心存希望。罵聲雖連綿不絕,但不會高漲到頂峰。

  可如果他在此時對謝逯做點什麼,哪怕只是叫進殿來訓斥一頓,事情一旦傳出去,就成了他這個作皇帝的不肯開門救人。

  朝廷會一下子脫開干係,接著,所有的矛盾都會直指皇帝。

  百姓一旦覺得殘忍的不是“朝中奸佞”,而是昏君,有心之人會立刻拿此事做起文章,下一步便會是叛亂四起。

  當下,江山剛經歷過一場蝗災的折磨,一旦再起戰事,勢必生靈塗炭。

  這種環環相扣,會令任何一個皇帝不寒而慄。

  所以這口氣,他再氣也只能暫且忍著。唯一能慶倖一二的,是謝遲很清楚個中輕重,就算在謝逯的挑唆之下,民間鬧得再厲害,謝遲也不會打開城門。

  兩天後。

  忠王府,陸恒聽完城外的事後,臉色青了半天,走進正院時都還沒緩下來。

  忠王妃衛氏原正讀著書,沒注意他的臉色,抬頭便悠哉哉道:“我突然覺得,敏郡王不開城門也有些道理。”

  “?”陸恒一怔,道,“當然有道理。”

  忠王妃思索著又說了下去:“那些個讀書人,只一味地看到災民可憐,卻沒想到災民入城後會不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問題、會不會弄得城中百姓也過不下去。”

  陸恒不禁好奇:“你怎麼突然琢磨起這個了?”

  “書上說的。”衛氏的手指敲了敲書。陸恒一看那封面還是嶄新的,就知道肯定又是那近來在坊間名氣頗大的“是大”寫的。這些風花雪月的書大多是女孩子家看,他對此沒興趣,但聽忠王妃說裡面竟有關於治災的內容,不覺有些驚訝:“拿來我看看。”

  衛氏把書遞給他:“就三兩頁裡提到了一點。也沒說什麼,我就是一下子想到了眼下這事。”

  陸恒拿過來看了看,確實寫得不多,大概只是故事裡的一個小支線。

  他於是草草看過便把書遞了過去,衛氏這會兒才注意到他的神色:“怎麼了?氣色不好。”

  陸恒一歎:“那個六世子謝逯,跑到城外施了三天粥了。呵——”他冷笑了一聲,“如今在災民眼裡,他跟活菩薩似的。”

  衛氏鎖眉。

  陸恒又歎了口氣:“幾萬人的性命放在那兒,城門一直不開,他還真當那只是敏郡王的意思?真是愚不可及。”

  陛下一直沒明白的表態,至少說明在陛下眼裡,敏郡王當下的做法是可以接受的。

  陛下不是不顧百姓性命的昏君,目下這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慮。或許是因為怕災民入城鬧事,也或者是還有別的難處,但總之,陛下絕不是不知道敏郡王在做什麼。

  ——在這樣的局面下,謝逯出去對災民施恩?他覺得他在打敏郡王的臉嗎?

  他同時也打了陛下的臉,打了朝廷的臉。

  災民對他的讚譽越高,這巴掌打得就越狠。

  蠢啊……

  陸恒無奈地搖頭,氣惱之餘,也不禁有些為謝遲擔心。

  他和謝遲的交情就那麼回事,不過覺得謝遲性子剛正,論才能也算個人才,不想他遭小人算計。

  謝逯這麼做,陛下那邊倒不會想治謝遲的罪。可怕就怕民間的呼聲大了,陛下也會頂不住,到最後不得不拿謝遲開刀,來堵悠悠眾口。

  這怎麼辦呢?

  陸恒一時沒什麼主意,但他想,若在這事裡有個人該被治罪,總不該是好好辦差的人。

  又過了三五天,臘月下旬的時候,洛安城中的風聲微妙地變了一變。

  許多原本在對謝遲口誅筆伐的讀書人,忽然有不少都陸續閉了口。還有些直性子的索性跳了出來,直言自己先前熱血上頭,說話或許欠了些考慮。

  這風聲轉得突然,看上去也實在不像是敏郡王府用強權施壓。

  民間的氛圍便一下子奇怪了起來。沒怎麼讀過書的百姓本就大多只是看熱鬧,如今讀書人風向陡變,這熱鬧看著就更有趣了。

  葉府裡,葉蟬的嫂嫂葉孫氏邊哄孩子邊斜眼瞥葉正:“你想想,我說的話是不是有道理?雖然我看的只是話本,比不上你們那些聖賢書,可這道理還是通的吧?”

  葉正漲紅了臉沒吭聲,葉孫氏又說:“再說,我就說你那妹夫不是個冷酷之人,單看他對小蟬有多好就知道了。咱平心而論,小蟬的家世一般吧?長得端正卻也說不上頂漂亮吧?人家都封了王了,是不是全然可以不對她這麼好?”

  在洛安住了這麼久,葉孫氏也瞧明白了,越是達官顯貴就越講究門當戶對。而且就算妻子與丈夫門當戶對,府裡也常常還有寵妾。敏郡王至今還只對葉蟬一個上心,那是心長得真實在。

  單憑這一條,葉孫氏就一直覺得,敏郡王的人品是可信的。

  葉正愁苦地扶住額頭:“你別說了……”

  “好,我不說,你改天自己登門跟人家謝罪去吧。”葉孫氏嗤笑。

  葉正更愁了,他覺得自己這得負荊請罪。

  敏郡王府,謝遲收到葉正遞來的帖子,見帖子上含含糊糊地也沒怎麼說來意,就說想要尋個合適的時候拜訪,便以為葉正是想看看妹妹。

  再加上近來他都還在忙治災的事情,他便直接把帖子交給了葉蟬。他們是親兄妹,他也沒那麼在意男女大防。

  葉蟬也沒多想,當晚就寫了回帖,讓哥哥後天來。

  結果葉正說完來意之後,葉蟬差點讓一口酥皮點心給嗆死。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面紅耳赤,白釉在旁給她拍了半天的背,她才一臉錯愕地看著葉正說出話,“哥你再說一遍?!”

  葉正羞憤不已。

  葉蟬拍桌子:“你怎麼能跟著他們一起罵謝遲呢?!”

  在葉蟬眼裡,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謝遲又幫他們置宅子、又讓葉正進官學的,結果葉正跟同門一起寫文章罵謝遲?!

  不過葉正解釋之後,葉蟬倒也理解了葉正當時的想法。

  對葉正來說,論私,謝遲是一家人,是妹夫,他也感謝謝遲對家裡的照顧。可論公,他就事論事地為百姓鳴不平,不為私心而閉口不言,那是讀書人的風骨。

  “……而且當時群情激奮,整個官學都在鬧,我也沒想那麼多。”葉正坐在那兒,垂頭喪氣地捂臉,“直到前兩天,你嫂嫂看話本看到一段關於災民的議論,跟我說了說,我才發覺這事可能沒那麼簡單……我先前也沒見過災民啊!我真沒能想到那些!”

  官學裡頭,也鮮少有人讀過細緻的治災著作。換言之,他們這幫群情激奮的讀書人,這回其實連“紙上談兵”都說不上。

  紙上談兵好歹還得讀讀兵書呢。

  葉蟬一陣眼暈。

  然後她覺得,這事她替謝遲說諒解不合適,便沉著張臉告訴葉正:“你在府裡坐坐,等謝遲晚上回來,你自己跟他說吧。”

  謝遲如果沖他發火,她犯不著幫謝遲罵他,但也不會反過來幫他的。

  這叫什麼事兒!

  葉蟬覺得這回這些讀書人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瞎添亂!

  不過憤慨之餘,她還是注意到了哥哥說到的那個細節,忍不住地打聽:“嫂嫂看的那本書叫什麼?或者……寫書的人叫什麼?”

  她覺得那一定就是容萱的大作。

  然而葉正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嫂嫂看話本不願意給我看。”

  葉蟬欲哭無淚。

  這天,謝遲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才回來,然後先去書房見了葉正。

  葉蟬讓小廚房給他備了宵夜,看他回來便叫人端了上來。

  糖醋排骨面。

  這東西吃著方便味道還足,而且面又柔軟,晚上吃也不太會積食。

  謝遲今天忙得沒顧上吃晚飯,回來時真是餓慘了,見到面就風捲殘雲地大吃起來。葉蟬坐在他對面,好幾度的欲言又止,等到他吃完面,她終於問了出來:“你……見過哥哥了嗎?”

  “見了。”謝遲接過青釉奉上的帕子,擦了把嘴,接著笑了一聲:“沒事,別擔心,讀書人嘛。”

  官學裡的讀書人都還沒做官,就是簡簡單單的純·讀書人。所以他們總是格外清高一些,遇了事不針砭時弊幾句,就總覺得自己對不起聖賢書,這些他早就清楚。

  而且,這回罵他的人實在太多了,沒有成千也有上百。葉正要是不主動來跟他謝罪,他估計永遠不會知道其中有他。

  他來了,起碼說明他有擔當。

  不過謝遲還是認真看了看葉蟬,然後認真地誇了句:“但這一點上你比你哥強。”

  葉蟬有一個特別大的優點,就是對自己不懂的事情,不會妄加評論。

  許多事情,都只有對它足夠瞭解的人才能去做、才有權去做。否則容易幫倒忙,容易平白多出許多麻煩。

  這一點看起來簡單,但是做起來難。很多讀書人做不到,很多官員也做不到。就連謝遲自己,都是在官場上待得久了之後才逐漸意識到個中的重要性,時時自省。

  可葉蟬從一開始就做得很好。對於不懂的事情,她一個字都不會摻和,她活得比許多人都通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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