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年三十,一家子照例在晌午時進了宮,謝遲先去紫宸殿面聖,葉蟬則直接往後宮去。
按著規矩,家裡懂了事的孩子都是要一道進來的,同樣男女分開。結果就導致葉蟬自己一個往後宮那邊去,謝遲那邊好大一群人。
於是葉蟬回望時心情很複雜,愈發期待女兒趕緊來。
她走進貴妃所住的柔嘉宮時,外命婦到的還不多,後宮嬪妃倒是都在了。皇帝多年不踏足後宮,後宮裡的人還是當年的那一批,一只手都數的出來。
葉蟬去年進宮時,儲位之爭還沒走到這一步,貴妃便也沒著意介紹她,她往外命婦的人堆兒裡一站,一點兒都不顯眼。
但今年不一樣了,她一個禮行下去,貴妃馬上就朝她笑道:“快起來。諸位都認認,這位便是敏郡王妃。”
日後的太子妃。
數道目光一齊看向她,接著便聽左側端坐的一人笑說:“我還道敏郡王怎麼也得跟忠王年紀相仿,如今看王妃的歲數……敏郡王想是也比忠王要小不少?”
不待葉蟬答話,貴妃已先一步道:“敏郡王過了年關才二十五,比忠王小四歲呢,可謂年輕有為。”
她們當長輩的這麼寒暄了幾句,殿中的氛圍就松下來了。貴妃在自己身邊給她添了個座兒,葉蟬坐過去,她又把手邊的點心推給了葉蟬。
二人間硬生生被貴妃塑造出了一種婆婆和兒媳的氛圍。可想而知,這是有陛下授意。
又過了片刻,三位公主也進了宮,見過禮後,她們看見葉蟬,同樣十分親熱:“王妃。”
葉蟬難免有點局促。她雖知道在眼下的鬥爭裡,這幾位理應都是陛下這邊的人,也就是“自己人”,卻也知道這些親熱到底都是裝的,是做給別人看的。
這便或多或少地讓人有點彆扭,但就算彆扭,也只好繼續裝下去。
好在這一下午的工夫都用不著她多說話,到了臨近晚宴開始時,行二的德靜公主差了人來,請她出去一道走了走。
德靜公主跟她說:“王妃與本宮不熟,但本宮見過敏郡王幾次,這麼算來,也算是舊識。”
葉蟬知道謝遲和公主們有點交情,之前還和三位駙馬一道喝過茶。但德靜公主這麼提起來,卻顯然是意有所指。
葉蟬頷了頷首:“妾身不常進宮,許多事都不太適應。若方才有失禮之處,殿下恕罪。”
“沒有,王妃做得很好,本宮只是覺得王妃有些拘謹,才請王妃出來走走。”德靜公主笑笑,繼而籲了口氣,“其實呢,王妃大可不必這麼緊張。這樣的場合都是慢慢適應的,而且在這樣的場合裡,實際也沒有太多規矩可言,位尊者的舉止才是規矩。”
葉蟬正思量著她的話,卻聽她又道:“來年這個時候,你的舉止,大約就是眾人的規矩了。”
葉蟬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德靜公主是在有心與她示好。外面的紛爭太多,德靜公主在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她是贊同這件事的。
“借殿下吉言了。”葉蟬垂眸,大大方方地應了下來。
德靜公主笑笑:“本宮也只是想結個善緣。還有就是……”她的笑意稍稍有那麼一刹的不自然,“我大姐為人向來嚴厲些,若來日有什麼得罪的地方,並非是沖著你們去的。唉……”她局促地搖了搖頭,“這話原也不該我說。只是,我想事先請敏郡王看在先前的交情上,給我個面子。我們的兄弟都沒了,姐妹三個相伴了這許多年,實在不想來日先把哪一個送走。”
德靜公主說得眼眶有點紅,葉蟬細細一品就明白了。看來在這件事上,淑靜公主不太贊同,可在德靜公主眼裡目下大局已然定下,所以她已在擔心,來日新君繼位,長姐會被拎出來算帳。
葉蟬能賣她個人情麼?能,她有自信說如果自己勸謝遲,謝遲會為了她不計較,但是憑什麼呢?
倒不如互相賣個人情。
葉蟬便笑道:“這事,我夫君不在,我也不好應殿下。不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殿下對夫君有所助益,自也就是淑靜公主對夫君有所助益了。”
“……”德靜公主神色一滯,繼而似乎有些意外,打量著她笑道,“王妃很聰明。”
“就事論事而已。”葉蟬欠身道,“謝遲希望陛下能安享天倫之樂,必不願與幾位公主相殘。殿下但凡給他個由頭去退,他便必是願意退的。”
德靜公主思量了片刻,點了點頭:“本宮有數了。”
紫宸殿,在殿外候見的宗親都知道敏郡王一來就被請進去了,而且一直沒再出來。也就是說,其他宗親再進去問安時,敏郡王都在陛下身側。按往年的例,這麼辦過的只有太子。
除此之外,格外惹眼的還有敏郡王的那幾個孩子。幾個孩子都是一道入的殿,但這個年紀的孩子難免坐不住,便時常能見他們一臉好奇地跑出來張望。
紫宸殿是天子居所,就由著他們這麼跑?呵……
在入朝聽政的宗親中還有些勢頭的端郡王和慶郡王都是一臉的冷笑,過了會兒瞧見十世子謝辸到了,二人就都過去搭話:“你可來了。好大的一齣戲,你錯過了不少。”
“怎麼了?”謝辸怔怔然,端郡王指了指裡頭,壓音道:“謝遲,早早地就進去了。幾個孩子裡裡外外的瘋,跟自己家似的。”
“……”謝辸沒吭聲。
當下的局面讓他的心情很複雜。早些時候,他是跟著謝逯的,不過他年紀還輕,當時根本就沒想那麼多,謝逯找了他他就答應了而已。對於謝遲,他也沒那麼多不待見,謝遲的出身低是不假,但陛下都不在意,他也沒什麼話可說。
只是現在,他似乎又被局勢所迫,不得不繼續跟謝遲對著幹。謝逯跟他說,要是謝遲上了位,准定沒他們倆的好果子吃。
謝辸便只能不情不願地這麼混著。端郡王和慶郡王見他不開口,又搖頭歎氣:“真不是個事兒啊……”
“那能怎麼著。”謝辸低著頭道。
“我瞧陛下這是鐵了心了,滿朝文武也未必頂得過陛下。”慶郡王嗤地一笑,“咱得趕緊想想轍,陛下那邊走不通,就最好能把謝遲逼回去。”
謝遲自己往回縮,陛下准不能逼他當太子、當皇帝。
“……你這主意可就是笑話了。”端郡王斜著眼睛睃他。心說之前文人那麼口誅筆伐,敏郡王都沒退,如今儲位在眼前了,敏郡王能退?
你覺得敏郡王是傻子嗎?
慶郡王搖搖頭:“打蛇要打七寸。”話剛出口,又見一小小的身影跑了出來,後面自然免不了有宮人跟著。
三人不約而同地都噤了聲,轉而換了話題,只說些不疼不癢的吉利話。
殿中,皇帝見來賀年的宗親見得累了,便小歇了一刻。他將幾個孩子都叫了進來,喊他們一起吃點心,過了會兒,皇帝便笑了出來:“元顯是懂事。”
就他這當大哥的一直在關照弟弟們,比他小兩個月的元晉都不太管這些。
元顯聽到誇讚,臉不由一紅,便不再喂元晨,把元晨的點心交給了乳母,自己乖乖坐回去了。
謝遲笑道:“誇你呢,怎麼還不好意思?”
“……”元顯低著頭,靦腆地吃著桂花藕粉。皇帝笑笑,又說:“元顯,你哪個弟弟最鬧?”
元顯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說:“晚上宮宴的時候,朕替你照顧一個,讓你好好玩,好不好?”
元顯便認真地思量了一下,隨即便說:“六弟最鬧。”
“?”元晨立刻瞪向他,“我沒有!”
元顯很認真:“就是你!”
“我沒有!”元晨奶聲奶氣地跟哥哥吵,“我最乖!”
皇帝笑出聲,元晨聽到笑聲更不服了,眉頭都緊皺起來:“我就最乖!”
“好好好,元晨最乖。”皇帝說著,跟謝遲指指他,“朕晚上帶你們家最乖的這個一道坐,你放心。”
謝遲:“……”
他知道陛下有別的用意在裡頭,不過對這個用意來說,其實帶哪個孩子都一樣,他很想換一個乖一點的跟陛下去,元晨真的太調皮了!
但他私下和皇帝提完之後,皇帝沒肯,這事也就這麼著了。謝遲在臨近傍晚時先帶剩下的五個孩子去了含元殿,過了半個時辰,天子大駕才在眾人的山呼萬歲中進殿,謝遲行完禮後抬頭一瞧,簡直一陣眼暈。
——陛下竟然是抱著元晨進來的。
元晨三月份滿三歲,現下的分量已然不算輕,陛下您能不能悠著點啊……
卻見皇帝穩穩地上了九階,落了座,把元晨放在了旁邊。
席間一陣騷動。從前這麼坐在陛下身邊的,只有皇長孫元晰。
然後皇帝照例要在開席前先說幾句話,他清了清嗓子,便朗然開了口:“眾卿……”
旁邊坐著的小娃娃開始伸手夠桌上的葡萄。但果碟放得遠,他小短手夠不到。
皇帝被他一擾視線,就下意識地頓了下聲,然後摒著笑揪了兩顆葡萄給他。
元晨美滋滋地吃上了,謝遲頭疼地扶住了額頭。
那葡萄估計也是真好吃,因為正常宮宴中,總能看到元晨在吃。不少朝臣看著都忍不住地笑,謝逐過來跟謝遲敬酒的時候都樂:“那葡萄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謝遲繼續頭疼地扶著額頭:“我哪兒知道,那是貢品,我桌上又沒有。”
另一邊,容萱在府中的家宴散後,就藉口要去寺院燒頭香,踏著夜色出了府。
除夕夜,平康坊裡一點生意也沒有,淒清得像座鬼城。青樓裡也沒多少仁善可言,少花多賺是最緊要的,老鴇犯不著為了讓小倌兒過個好年去置辦酒席。
不過,頭牌們過得還不錯。像卓寧這樣被人包著、手頭不缺錢的,過得也還不錯。
容萱到的時候,卓寧正在自斟自飲著自己吃著盤新下的餃子。他自己花錢叫的膳,樓裡的廚子便做得不含糊,滋味當真不錯。
但見容萱來了,卓寧的眼睛還是一亮:“您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想你自己過年一定沒趣兒,我年年都是同樣的過法,也沒趣兒。”容萱一邊說一邊塞給領路的小廝一錠銀子,“再去加一碟餃子,添幾個小炒。”
那小廝無聲地告退,容萱闔上門,到桌邊坐了下來:“新年大吉啊。”
“新年大吉。”卓寧頷首笑笑,容萱從袖中摸了個紅線串成的小錢串給他。
“……這是幹什麼?”卓寧怔然,容萱一哂:“壓歲錢,拿著吧,趁著年紀還小,能拿一年是一年。”
長大了,就再也沒有壓歲錢了!容萱一想到這個就有點悲憤,覺得自己老了!
卓寧卻遲疑著沒接,容萱看看他:“怎麼了?拿著吧,錢又不多,我給府裡的孩子們也是這麼備的。”
這大齊朝,給壓歲錢遠沒有二十一世紀那麼實在。在二十一世紀,大家的生活漸好,普通人家也都幾百上千的給壓歲錢了。可在這裡,就連王府之中都只是拿銅錢串一串、或者把碎銀子裝個小小的荷包,只是圖個吉利,真沒多少錢。
但卓寧還是一副不願多看那個錢串的樣子,他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薄唇一分分抿得緊了。容萱不解地看著他,他道:“您能不能、能不能不拿我當小孩子看了?”
“……”容萱這會兒還沒當回事,笑了一聲道,“行行行,我錯了,你收著圖個吉利吧。”
卓寧的下一句卻是:“我喜歡您。”
“?”容萱驀地僵住,滯了會兒,複又笑出來,“你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您。”卓寧低著頭。他聽出容萱話裡那幾分好笑的意味,懊惱得臉上發燙,“我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您,但是我……”他抬頭看向她,她滿身華麗的衣飾在他眼睛裡一撞,他的氣息就虛了,“我是認真的……”
容萱輕輕地籲了口氣。
她是覺得這件事好笑,但並不是因為她嫌棄卓寧的出身。那覺得好笑的原因,她又不太好跟卓寧說——這要怎麼說呢?她覺得,千百年後,國際上把成年的年齡定位十八歲,是有道理的。
她覺得卓寧心智還不成熟,他明顯還有少年的那種簡單乾淨。他所謂的“喜歡”,也可能並不是他所認為的那種喜歡。她是在他受苦時拉了他一把的人,他對她的感情,更有可能是弱者對強者的依戀。
而她,不想這樣順水推舟地佔有他的感情。
他很好,他長得好看、聲音好聽,而且多才多藝。但對容萱來說,在知道他心智不成熟的情況下,對他動心就是不對的,哪怕他是自願的也不行。
未成年人的“自願”太容易被干擾,他們的三觀尚未養成,成年人對他們洗腦、控制他們的思維輕而易舉。成年人如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感情,那便也是戀童癖的一種了,只不過要比謝連那種霸王硬上弓的戀童癖更為高端一些,只不過是會拿“兩情相悅”粉飾罪惡而已。
容萱不覺得自己三觀有多正,在很多事上,她都活得挺混亂。但是這種道德底線,她就是不能去破。
見她不說話,卓寧一下子局促起來:“您別生氣……我不說了。”
“我沒生氣。”容萱整理著思緒,朝他笑了笑,“但是,你聽我說。”
卓寧下意識地繃直了後背。
“我從不嫌棄你的出身。而且,我既然一直來找你,便也自然是喜歡你的。”她說著,頓了一頓,“但是,這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我只是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小弟弟。你別失落,其實你對我也未必是你想的那種情分,我不想趁你懵懵懂懂的時候糊弄你,所以才跟你說這些。我希望你冷靜一點,先……別太去想這些事,也許再過幾年,你就能明白我在說什麼了。”
他現在只在醉香樓裡做過事,大千世界他都沒見過,他真的什麼也不懂,容萱相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
可卓寧顯然不明白她的想法,他認真地注視了她半晌,帶著單純的傾慕,只直白地問了她一個問題:“那我……有機會讓您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