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謝遲在回明德園的路上越想越火,但這份火氣他又不敢跟謝逐謝追分擔,怕他們一聽之下急了會直接把謝遇揍一頓。於是,進了明德園的大門,他就直奔月明苑,跟葉蟬罵去了。
葉蟬一邊心不在焉地做繡活兒,一邊看他在眼前踱來踱去:“真是個混蛋!”謝遲臉色鐵青,“竟然上趕著勸謝逢認罪去了!為了邀點兒功,連血脈親情都不顧!”
在詔獄裡時,他聽謝遇勸謝逢認罪就來了氣,把人給轟走了。在回來的路上才突然想明白謝遇為什麼會那麼做。
——謝遇近來在詔獄當差,押進去的人還沒正經開始審,就已被他勸服乖乖認了罪,這不是顯得他有本事嗎?
“真不是東西!”謝遲直咬牙,一副恨不得把謝遇活撕了的模樣。
葉蟬聽著他罵,等他罵痛快了才放下手裡的繡活兒,走過去拉著他坐下:“那現在是怎麼著了?寶親王有礙無礙?好端端的怎麼就謀逆了啊?”
“唉……”謝遲被她問得搖頭歎氣,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又繼續搖頭,“說不清楚,謝逢自己都說不清楚。我也只能勸他有一說一,其餘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葉蟬不禁鎖了眉。
饒是她平常不接觸這些事,也覺得這事實在蹊蹺。一是軍營裡喝酒的幾句醉話,說話的人都不記得了,怎麼就偏能有模有樣地傳進陛下耳朵裡呢?二是,如果只是因為這麼幾句醉話,那其實很好定罪啊。目下卻是把人押進詔獄要好好審一審的架勢……不至於吧。
葉蟬於是猶豫著問謝遲:“你說……不會是有人陷害寶親王吧?”
謝遲眸光微凜,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
這念頭他也動過,目下見她也這麼想,更讓他有點不安生。
不過他也只能搖頭:“是不是都管不了了。陛下今天專程讓傅茂川提點了我兩句,讓我別犯糊塗,別插手。”
“啊……”葉蟬頓感緊張,“陛下生氣了?那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謝遲一喟:“也不上生氣,我們就繼續躲清閒好了。反正這事沒頭沒腦的,想幫忙也幫不上。”
”葉蟬心下仍餘驚未了,他忽地扭頭一捏她的臉:“我午飯都沒吃就回來了,有什麼好吃的?你幫我安排安排?”
葉蟬:“……”
成吧,就算他是在故作輕鬆哄她安心,能有心情這麼故作輕鬆大概也確實是沒什麼大事。
她便叫了當值的紅釉進來:“去小廚房,讓陳進再備份涼皮端來……”
話音未落就聽謝遲說:“這麼素啊……”
葉蟬一瞪他,又繼續說:“醬香鹵豬蹄,給咱君侯端個大的進來!”
勤敏侯府北邊,吳氏心神不寧,在屋裡坐不住,就到了廊下來。
身邊最親近的丫頭被她差出去傳話了,折回來一瞧看見她不止坐在外頭還搖著團扇,嚇了一跳:“……姨娘。”她匆匆地進屋取了件外衫出來,給吳氏披上,“天還冷呢,您怎麼就扇上扇子了?”
“……唉。”吳氏悠悠地一歎。
天是還冷呢,可她心神不寧,就覺得熱得慌。
她勉強定了定神:“寶瓶啊,你說,我弟弟萬一進不去官學呢?”
“哪能呢,姨娘您這是關心則亂。”寶瓶欠著身笑道,“奴婢都打聽過了,地方上的官學,原也沒那麼難進。您這兒又有勤敏侯府的身份撐著,小爺准沒問題的。”
吳氏點了點頭。
她原也知道這理,不過聽外人說出來又更添了幾分底氣。她沉吟了片刻,又道:“讓送回家的錢,都送過去了?”
“送過去了,您放心。”寶瓶欠身,吳氏卻又說:“再添十兩銀子吧,月底前送去就行。他進了官學,總要置辦些筆墨紙硯。”
這話是不假,可是,十兩?
寶瓶訝然:“姨娘,咱這兒……沒那麼多錢了。”
吳氏每個月的月例是四兩銀子,她基本全送回家了,入府時宮裡給置辦的嫁妝也盡數給了娘家,現在哪兒還有十兩銀子啊?
吳氏倒是早想好了,抬手指了指屋裡:“咱這兒平常也沒人來,堂屋裡的幾件陳設擱著也是擱著。拿出去賣了吧,賣的錢送家裡去。”
寶瓶一嚇:“姨娘,這……不合適吧。小爺讀書也用不了那麼多錢,您不妨就等下個月的月例送來再……”
吳氏不耐地擺擺手:“去吧,家裡日後都要靠著他,我幫襯一二是應該的,沒什麼不合適。”
“……”寶瓶沒話說了。她原本的意思是,拿府裡的東西這麼去變賣不合適,雖然擱在這院子裡的東西就是姨娘的,可您自己又不掙錢,全靠府裡養著,怎麼好把府裡置辦的東西拿出去賣了補貼娘家呢?
但這幾個月相處下來,寶瓶也知道吳氏腦子裡好像就沒這根弦,勸也沒用。她於是只好咬咬牙應了,依言進屋去取東西。
明德園中,謝遲在之後的幾天裡,被葉蟬帶得一度沉迷豬蹄。
這東西原本是備來給她安胎用的,趙大夫說孕婦吃些豬蹄補身好。可是這東西府裡平常不太吃,謝遲偶爾一吃覺得新鮮,然後越吃越覺得……很不錯嘛。
有滋有味的,不難啃,做法也多。
陳進每天換著花樣往裡送,葉蟬吃鹵豬蹄或者喝豬蹄湯的時候比較多,謝遲則愛吃烤的。豬蹄烤過之後皮和筋都成了膠質的感覺,味道一分分滲透進去,咬下去粘牙卻不膩口,實在讓人吃著上癮。
可是烤物葉蟬卻不宜多吃,看著謝遲吃她又可憐巴巴地犯饞。於是到了後來,謝遲出於善心(……),想吃烤豬蹄時就溜去書房吃去,偶爾還帶著元晉一起。
書房前的空地上小爐架起,肉香混合著調料香漸升。謝遲在屋中把著元晉的手教他練字,謝逐謝追心情複雜地看看外頭的嫋嫋炊煙又看看他:“你們兩口子,挺野趣啊?”
他倆都沒在府裡這麼吃過烤豬蹄,這個吃法非得上手不可,忒不文雅。
謝遲呵呵一笑,很大方:“給你們倆也烤了,一會兒一起嘗嘗。”
謝逐謝追:“……”
倆人互相遞了一番眼色,年長些的謝逐先開了口:“謝遲啊,我們來是想跟你說一聲,要是沒什麼轍,我們就還是先各自回府了。”
雖然他們這麼溜出來,回府後家裡難免要鬧一場,可總在人家家裡借住也不是辦法。再說,既然住也白住,那耗個什麼勁呢?
謝遲擱下了筆:“若沒什麼事,你們多在這兒住一陣也無妨,等事情平息些再過去,免得……”免得回去挨板子嘛!
謝追卻道:“我們想自己現在洛安走動走動,你看成不成?這事總這麼拖著也不是辦法,洛安城裡官員那麼多,有人肯上個摺子提一提也好啊。”
謝遲眉頭微鎖:“但陛下……”
“我知道陛下說不願意讓你插手。”謝追沉思著頓了頓,“可我們合計了一下,在各種大事小情上,找人上個摺子先探探口風、或者抛磚引玉,也都司空見慣。我們論身份——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我們至少還有親王府護著,比你要穩妥一些。稍微試試,也不見得會出什麼事。”
謝遲一哂:“謝逢還自己都是親王呢。”
謝追:“……”
三個人都覺得頭疼。先前官學的事情,說起來也不好辦,也讓他們勞心傷神了好多天,可至少每天都有進展,至少每天都有新的消息讓他們知道。
現下這事,愣是一直就這麼不清不楚的,他們商量來商量去,還什麼都不太敢做。
八王府裡,八王悶聲喝著茶,聽說七王來了。他趕緊起身去迎,一見到七王就道:“怎麼樣,七哥,謝逐回家了嗎?”
七王歎著氣搖頭:“沒有。我都想去明德園押人了,可過了這麼多天,他們也沒什麼動靜。我又覺得也罷,沒準兒勤敏侯把他勸住了呢?那勤敏侯爹娘都早亡,能憑自己的本事在陛下跟前混成這樣,准定不傻。”
准定比謝逐謝追精明。
八王點了點頭,又問:“二哥三哥怎麼樣?”
“呵。”七王一聲冷笑,“大門緊閉,我估計嚇破膽了吧。”
太子不濟、皇孫年幼,二王三王算計那個儲君的位子,可有些年頭了。本朝立儲立子不立弟,這倆天天讓兒子往陛下跟前湊。這個說記掛昔年和皇長子一起讀書的情分,那個說要忠君報國,真當陛下看不出是怎麼回事?
要是陛下看不出,他們的兒子早就風生水起了。可如今呢?洛安有差事的小一輩宗親裡,是從四王一脈的謝逢開始算,到底下連旁支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勤敏侯都一直有事可忙,二王三王那邊卻是一直恩賞不斷,實差沒有。
就這還不算完,近幾個月,他們好像還開始攛掇別的兄弟了。前陣子,他們甚至已經開始遊說文官擬摺子,試圖再掀一波讓陛下過繼宗親繼位的風浪——摺子臨呈上去之前,謝逢出了事。
“謀逆……”七王嘖嘖搖頭,“沒見過這麼不清不楚的謀逆,多少天了?坊間還只在傳那個酒席,連酒席上具體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八王也笑了兩聲:“您說,二哥三哥若還是坐不住……”他看了七王一眼,“那是小輩酒後失言罪過更大,還是兄弟興風作浪罪過更大?”
很難說清這兩件事究竟有沒有聯繫。但若有,那皇兄真是夠給二哥三哥面子了。
他拿謝逢提點他們,他們但凡退回去,這事怎麼也牽不到他們頭上。皇兄再尋個合適的臺階,把謝逢罰一頓給放了也就得了。
可如果他們不退……
去年是四哥急病而亡,大辦了一場喪事,連陛下都大病了一陣。明年搞不好就要變成兩位親王淒涼離世,洛安城裡連提都不敢多提了。
七王八王這麼盼著觀望著,二人的兒子在明德園裡繼續耗著等著。四月初,一道並不值得意外的消息卻把洛安城內外都震傻了:十餘朝臣聯名上疏,求陛下廢太子。
之所以說不值得意外,是因為太子早晚會廢,瞎子都看得出來。
之所以把人都震傻了,是因為早前沒人會想到在陛下已然擺明瞭要廢太子的態度的前提下,朝臣們會突然這樣催促。
紫宸殿裡,茶盞狠然砸地碎成一片,宮人們謔地全矮了下去,連頭不敢抬。
“狼子野心!”皇帝面色脹紅,大罵了一句,急喘了好幾口氣,“朕給他們面子,不是讓他們以退為進的!”
他遞一個臺階給他們下,讓他們適可而止,他們卻做出這樣的事。
皇孫年幼,他們此時提請廢太子,不就是為了給下一步棋鋪路麼?他先前一步步地讓滿朝文武看清他要立皇孫的心思,卻絕口不提廢太子的事,為的是什麼?他們不可能不明白。
眼下,是要明著較量了。
皇帝鐵青著臉,強沉了一口氣:“傅茂川。”
傅茂川連滾帶爬地起身上前,皇帝敲了敲案上的奏章:“這本摺子,旁人問起來,就說朕還沒看。”
“諾。”傅茂川畢恭畢敬地躬身應道。
皇帝又冷笑了一聲:“各親王府十二歲以下兩歲以上的元字輩宗親,召進宮來,給皇長孫伴讀。”
傅茂川心下一顫。
這道旨意,和太子妃先前去請人求人可不是一回事。一來太子妃身份再怎麼高貴,在親王們面前也還是小輩,親王們不答應,這事也就了了;二來,太子妃當時找的只是和皇長孫年紀相仿的孩子,那是實實在在的在找伴讀,所以才導致近親裡頭沒幾個可用的,最後一直摸到了勤敏侯那邊。
如今,陛下開口就要召十二歲以下的,其中大半都要比皇長孫大不少。究竟是為陪皇長孫讀書還是為了別的,誰看不明白?
朝中日後的氣氛,要愈發緊張了。
傅茂川感覺每一根神經都緊繃了起來,他沉肅地應下,死死低著頭退出殿外。
殿中開始了一段良久的沉寂,偌大的殿閣中,一丁點兒聲響都聽不見,彷如無人之境。
終於,皇帝又有了些動作,他伸手抽出了一本在案頭已放了幾日的奏章,提筆蘸了朱砂。
他在那本奏章上落了幾個字。宮人們都還跪著,就連離得最近的,也看不出他寫了什麼。
然後他重新撂下了毛筆:“御令衛指揮使在不在?傳他進來。”
“傳,御令衛指揮使覲見——”殿外立刻響起了唱名聲,片刻工夫,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穿著軟甲進殿見禮:“陛下聖安。”
四下裡的宮人終於得以起身,悄無聲息地往外退去。不過多時,幾丈外傳來的殿門關合的輕輕響動。
皇帝抬了抬手,然後將那本奏章遞給了他:“寶親王的案子,你去辦。”
“諾。”指揮使一邊應話,一邊隨手翻開奏章看了一眼,映入眼簾的朱批卻令他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