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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親家的小娘子》第163章
第163章

  奉旨帶著人搜東宮的是白康。白康早年和謝遲相熟,便差了個信得過的手下先一步趕了去,向謝遲稟明了這件事。

  謝遲提心吊膽了一夜,原本剛剛睡去,又被叫了起來:“搜宮?!”

  那御令衛拱手道:“是,聽說方才是……衛成業衛大人進殿稟了什麼,陛下便突然說要搜宮。”

  衛成業?!

  一種恐怖的猜測在謝遲心底猶如煙花般倏然炸開,他靜了半晌,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御令衛告退後,謝遲站起身在殿中踱起了步子。葉蟬望瞭望他,但沒吭聲,唯恐打斷他的思緒。

  從昨晚開始,謝遲便意識到一張大網撲了下來,但他想不到衛成業也是其中的一環。

  衛成業是東宮官,也是顧玉山的門生,現下在外人看來大約還是自己所器重的手下。這三重身份加在一起,他的分量與普通的宮人相比,自然是不一樣的。

  父皇醒來後說,僅憑一個宮人、一個人偶,他不會相信這些事。

  而現在,他命御令衛來搜了宮。

  ——說明他信了衛成業的話。

  哪怕他只信了一分,也是開始著了對方的道了。想來東宮裡並不止那一個人偶,衛成業敢說動父皇來搜,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讓父皇搜到。

  接下來,必定是嚴審宮人。

  雖然御令衛有千般萬般的手段讓人招出實情,可如果宮人們所知的“實情”本就不對呢?

  在皇帝的藥中動手腳的那人,就很不對勁。

  那次,他是靠著皇帝的信任僥倖逃過了一劫。但這一次,皇帝既然已經起疑了,單靠信任便是不行的。

  謝遲腳下停了停,忽而有一種十分詭異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正在一片昏暗中,面對著一個棋局。對手的模樣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對手在緊盯著他的動作。

  ……不對!

  棋中高手,大概沒有幾個真正需要緊盯對方動作的。他們往往走完一步,便可推算出對方大約有什麼路數可走。

  他要做的是跳出對方能想到的路數。

  謝遲複又思量起西漢武帝時的那樁巫蠱之禍。

  史書中說,那場禍事裡,劉據是蒙冤的。皇帝一次次地查他,他便等著皇帝去查,但最後還是百口莫辯。

  宮外,端郡王府。

  端郡王估摸著時間,想衛成業大概已出宮了,罕見地在晨起時就小酌了一盅酒。

  嘖,真是神清氣爽……

  現下大概還沒有人能想到是他,不論是皇帝還是謝遲。

  也決計沒人會知道,東宮裡的那些人,是他早在儲位之爭開始之前……大約是皇太孫謝元晰剛離世那會兒,就已經一步步布下的。

  無論誰住進了東宮,都一樣,他都可以把他們扳下去。

  他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才能。只是,皇帝屬意的儲君,大概還會有不少才能之外的東西,投了皇帝所好。

  所以他在先前的鬥爭裡藏了拙,他想等著這個人冒出來,坐進東宮,再把他除掉。等這個最耀眼的勁敵沒了,眾人再度爭起來的時候,就是他的好日子了。

  只不過,他原本以為這個人會是謝連,沒想到謝連竟因為孌童的事兵敗如山倒。

  後來他又跟著慶郡王混了一陣,結果麼,慶郡王大概是急昏了頭了,竟去毒人家孩子。

  唉……

  端郡王自顧自地搖頭歎息,想“藏拙”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眼下,那些與謝遲交好的、交惡的宗親,大約都會被懷疑上,真正最難懷疑到的,便是他這樣與謝遲一起爭過儲,卻在爭儲時都不曾惹人注意的人。

  就讓謝遲去個痛快吧。有衛成業這一劑猛藥在,皇帝一定會有所動搖的。

  皇帝說謝遲有皇長子的風姿,可謝遲怎麼可能和皇長子在皇帝心裡一較高下?

  這個時候,他還能去賭皇帝的信任?

  真是成也皇長子、敗也皇長子。

  端郡王悠悠地又飲了一盅酒,設想著謝遲此時坐以待斃的畫面,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宮中,紫宸殿。

  太子再來覲見的時候,所有御前宮人都發覺寢殿中的氣氛已不像先前那麼輕鬆了。

  太子行大禮下拜,皇帝也沒叫起,看了看他,只說:“你是為搜宮的事來的?”

  “兒臣是為父皇起疑的事來的。至於搜宮一事,結果可想而知,兒臣並不好奇。”

  皇帝目光微凝,靜了一會兒,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布好了局害你,東宮之中一定會再搜出東西?”

  謝遲沒有作答,皇帝兀自點了點頭:“朕也這樣想過。”

  “但父皇還是疑了兒臣。”謝遲抬頭看向皇帝,“兒臣此番前來只有一句話想問父皇——若兒臣以死自證,父皇信不信兒臣?”

  皇帝著實一驚:“……你說什麼?!”

  謝遲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若兒臣以死自證,父皇信不信兒臣?”

  “你……”皇帝錯愕不已地看著他,“你是太子!”

  “兒臣是太子,但在兒臣眼裡,父親的信任比皇位重要。”謝遲說著,俯身下拜,“兒臣可以以死自證,只求父皇在兒臣死後徹查此案,抓出幕後主使,還兒臣一個清白!”

  “謝遲!”皇帝驚怒交集地盯著眼前的年輕人,覺得他年輕氣盛,此時是熱血沖腦了。

  謝遲面不改色地看著他,其實已經心亂如麻。

  他知道的,現在父皇對他的懷疑,遠沒到那個份兒上,更沒到賜死太子的地步。

  可他不能任由著事情這樣走下去。他按兵不動,就等同於由著對方推著父皇走,那麼慢慢的,父皇就會對他懷疑漸深、失望漸深、恨意漸深,然後終有一天會情分耗盡,到時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他只好先飛來一刀,讓父皇在對他起疑的同時,也懷疑他或許是被冤枉的。

  為了自證清白,他甚至可以去死。

  ——這樣的力度,在日後也會讓父皇多給他兩分信任。在查清衛成業是怎麼回事之後,這份信任可以幫助他讓父皇相信這是真相,而非他顛倒黑白栽贓衛成業。

  這一回,他確實在利用皇帝的信重。

  因為對方拿來跟他對弈的,就是皇帝的信重。

  皇帝凝睇著他靜默了半晌:“朕並非只查你一人。衛成業那邊,朕也會查,你不必如此。”

  謝遲平靜道:“兒臣承蒙皇恩才有今日,不願背負著詛咒君父的罪名活著。”

  “……你起來。”皇帝揉起了眉心,“朕這兩日心力不濟,你在這裡陪著朕,哪兒也不要去。”

  謝遲心底一松。

  很好,皇帝在防著他尋死。

  宮外,御令衛直奔衛府準備提審御令衛時,看見的便是衛成業被毒死在案前的屍體以及一封遺書。遺書中道若他身死,便是太子殺人滅口云云。

  宮裡,謝遲一邊平靜地侍奉皇帝服藥,一邊心中千回百轉地想,自己該是算對了吧。對手想要栽贓他,一定會讓衛成業死在他手裡的。

  那衛成業不妨死得再早一點。

  端郡王府中,端郡王聽到下人來稟,悚然一驚:“你說什麼?”

  他身邊的宦官拱手道:“衛大人……死了。”

  端郡王懵了半晌:“已經死了嗎?!”

  “……是。”那宦官道。

  端郡王不禁身上發起虛來。

  是他手下的人下手下早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御令衛開始查上衛成業、衛成業供出一些太子的罪狀後,再下藥毒殺他。

  如此這般,疑點自會被拋到太子身上,皇帝會認為是太子心虛,所以殺了衛成業,斷了這條線索。

  但現在,卻成了御令衛趕到衛府時衛成業已死。即便那封遺書也在,但事情卻容易變味。

  ——主要是,顯得太操之過急了。

  皇帝才剛差了人出去查,什麼也沒有查到,沒有衛成業的半句供詞。太子在此時要他的命,雖然也可以心虛作為解釋,卻未免顯得太急、太傻、太用力過猛。

  反倒會讓人不信。

  端郡王額上不禁生出汗來。他這一盤棋,最要緊的便是步步推進,一點點地使人信服,哪一顆子落早了都不行。

  怎麼就出了岔子呢?

  端郡王眉頭緊鎖:“去,把于治給我叫回來,我問問他究竟怎麼回事。”

  “這……現下怕是叫不回來。”那宦官拱手,“御令衛圍了衛府啊!”

  端郡王倏然屏息,又迫著自己儘量平緩地將這口氣籲了出來。

  罷了,靜觀其變也好,目下到底還是他的勝算大。

  巫蠱這樣的大事,皇帝不可能沒分寸地一味信任太子。

  宮中,謝遲坐在皇帝榻邊,和皇帝一併聽了御令衛的稟奏。

  那封遺書呈到面前時,謝遲清冷一笑:“兒臣大約兩刻之前,才知父皇會查衛成業。”

  皇帝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他身邊的御令衛已經差出去了,若是謝遲所為,這下藥的人怕是能日行千里。

  他抬眼看向那御令衛:“筆跡查過了?”

  御令衛拱手:“查過了,是衛大人親筆。”

  皇帝沉吟了會兒:“此事不可外傳,你們御令衛先把衛成業的府邸守住。”

  “諾。”那御令衛抱拳,皇帝便擺手讓他退了出去。而後又是半晌的沉寂,接著,皇帝問謝遲:“你東宮的人,你查過嗎?”

  “兒臣查過。”謝遲頷首,“上次有人對父皇的藥動了手腳,兒臣就徹查過東宮,但沒查出什麼端倪。而且……兒臣也著實沒想到,會鬧出巫蠱這樣的事來。”

  皇帝複又點點頭:“朕會替你查上一查。”

  謝遲苦笑:“但只怕和上次那宦官一樣,從一開始就受人矇騙,到了最後也咬死了就是兒臣所為。”

  ——經了上次的事,皇帝在審過宮人後,或許也會同樣的懷疑。但審過之後再生疑,和他先出言點出並不一樣。

  人,都是容易先入為主的。

  “兒臣原也想審,但又遲遲不敢。”謝遲無奈地一喟,“早知會有這樣的隱患,當時初入東宮時,縱使身邊的人手不夠,也不該把那些原本的宮人留下。”

  當時東宮裡的一切,都是皇帝為他安排的。

  謝遲不動聲色地抬眸一劃,皇帝果真面色有些不自在。

  “……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悵然歎息,“是朕留了禍事給你。”

  最終,東宮眾人還是都被御令衛押走審了一番。在謝遲和葉蟬跟前侍奉了多年的幾個深得信任,處境還好,其餘眾人幾乎都被各樣大刑輪番過了一遍。

  幾日之後的結果,果然如謝遲所料,審出的七八個知情的宮人都咬死了是他。用御令衛的話說,“看起來不像假的”。

  而且他們的供詞相互都對的上。若在別的案子上,這些供狀就夠給他們所供之人定罪了。但皇帝細細地讀過一頁頁案卷後,卻問審案的御令衛:“死了的那個是怎麼回事?”

  那御令衛抱拳說:“那人姓孟,叫孟德興……還沒審到他時,他就先咬舌自盡了。臣等當時都沒有防備,臣等失職。”

  不知是不是因為謝遲先前的話,皇帝立時就覺得,此人或許才是唯一一個知道真正的真相的人。

  可這人死了。從供狀中看,其他幾個都只覺得他是太子的人。

  “查此人與宮內宮外的一切往來。”皇帝道。

  御令衛拱手:“查了。但此人交際甚廣,早年還做過往宮中倒賣衣料首飾的營生,許多宮人都認識他,要查清誰與巫蠱之事有牽連,也非易事。”

  皇帝面色微沉。那御令衛遲疑了良久,終於忍不住道:“陛下……”

  皇帝抬眼,那御令衛斟酌著說:“臣等認為,也或許那一干宮人說的真是真話,這個孟德興才是旁人推進來做障眼法的。”

  他們實在不知皇帝為何會如此相信太子,但在他們看來,七八個對一個,供詞又沒有出入,自然是那七八個更可信。怎的皇帝就因為其中一個人而推翻了七八人的供詞呢?

  皇帝沉默不語,這些天,不知是否是因為病痛的關係,他自感腦中昏聵,心裡一直在瞻前顧後。

  他想信任謝遲,又覺得好像不該相信他。他的想法總是在變,尤其在午夜夢回之時,他總會顧慮,如果他這樣做錯了呢?如果他那樣做錯了呢?

  如果謝遲在騙他呢?如果那日所謂的以死自證,只是為了博得他的信任呢?

  現下這個御令衛的話,又一次把他的這種顧慮捅了出來。

  他忽而覺得煩亂不堪。他已在皇位上坐了多年,清楚在這種瞻前顧後中是辦不成任何事的。

  更可怕的是,這種疑慮極有可能在事情查明後也會繼續攪擾著他。讓他不相信謝遲、不相信御令衛,不相信任何人。

  這樣,縱使查明了結果,又有什麼意義?他若變成一個多疑的天子,滿朝都會禍事不斷。

  他必須遏制住這種情形。他要讓自己先做出一個選擇,要讓自己在心裡拿准一個是非,然後再條理清晰地細查下去,而不是不停地被旁人左右。

  於是殿中安寂半晌後,皇帝道:“傅茂川,傳太子來。”

  傅茂川領命而去。彼時謝遲就在偏殿歇著,不過片刻就到了。

  他端正一揖,皇帝靜靜地看向他:“東宮宮人的供狀,朕看到了,朕現下不知該信誰。”

  謝遲一愣。

  皇帝漠然續說:“朕查下去,或許能證明你的清白,也或許會讓你再洗不清。”

  謝遲怔然,詭異地意識到,皇帝仿佛意有所指地想要逼他說什麼。

  他頓時渾身一陣酥麻,一邊覺得費解,想不出自己走錯了哪一步,竟讓皇帝突然起了殺心,一邊又不得不把幾日前的那句話再度說出來:“兒臣願以死自證。”

  皇帝點了點頭,遂向傅茂川道:“去備鴆酒。”

  “……父皇?”謝遲愕住。

  他知道這回自己多少有些對不住皇帝,因為他利用了皇帝的信重。而且,他搶先一步殺了衛成業。

  可他畢竟已身在這個位子上,日後又要承繼大統。坐擁天下之時,他總不可能僅憑一腔赤誠面對滿朝風雲。

  況且在此事上,他雖然愧對良心,但到底還對得起這件事。他沒有顛倒黑白,只是想求自保,不想任人宰割。

  怎麼,報應來得如此嚴厲嗎?

  謝遲腦中嗡鳴著,一只酒盅已然呈到了他面前。

  他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著他。

  旁邊的御令衛都懵住了,他先前也聽說了太子要以死自證的事……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陛下真要拿賜死太子來驗是非啊?!

  接著,便見太子一把攥住那酒盅,決絕地一飲而盡。

  那御令衛倒吸了口涼氣,皇帝眼底一顫,傅茂川垂眸不言。

  謝遲咣地將酒盅放回那檀木託盤上,面容緊繃,等著劇痛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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