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西院,容萱在生病的幾日裡迅速消沉。
穿越以來,她從來沒有這樣消沉過。
她原本自信、鬥志昂揚,把葉蟬試做敵手,認定自己拿的是女主劇本。但在現下的狀況裡,這些情緒一分分被蠶食。
鄭嬤嬤其實也沒有太折騰她,戒尺從來沒有實在地往她身上落過。但她本身就發著燒,每天在堂屋跪兩個時辰聽訓也夠受了,原本因為受驚而引起的發燒便這樣纏纏綿綿地一直沒能痊癒。
除此之外,令她消沉的,還有她身邊的下人在府中各處屢屢碰壁。
最初,是她病的不舒服,讓花簪去請大夫。廣恩伯府裡沒有自己養著的大夫,但有個張大夫就住在這個巷子裡,醫術不錯,平日府裡有人要看病都是請他來。
容萱便給花穗塞了點錢,讓她去請張大夫來。結果,花穗連府門都沒能出去。
門房冷哼著跟花穗說:“近來你們西院的人還是少出門吧,別再做出什麼丟臉的事來。什麼?請大夫?那你去跟夫人或者老夫人稟一聲,她們點了頭,我就放你出去。”
——整個西院,現在都對夫人和老夫人怵得慌,花穗哪兒敢去稟話啊?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容萱也沒法子,還好這病雖然已拖了幾天,但始終沒鬧大過。她自己感覺,體溫大概也就是三十七度多,最多也不超過三十八度。那不請大夫也成,她先把學規矩這幾天熬過去,再多喝熱水多吃橘子,估計自己也能養好。
可是生病終歸是不舒服的,容萱便想吃點順口的東西。是以她讓人去廚房叫清湯面和川貝雪梨回來,原本都是很簡單的東西,可清湯面是耗了很久才端回來,明擺著是被刁難了。川貝雪梨則是根本沒要到。
花釵端出去的豆沙奶卷和鮮牛乳又被原封不動地端回了屋,哭喪著臉跟她說:“廚房說……時辰太晚,做不了別的了,讓您湊合吃。奴婢使錢也不管用,他們收都不肯收。”
容萱躺在床上,憋屈得說不出話。只好擺擺手,讓花釵先退下。
至於那豆沙奶卷和鮮牛乳,她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一是因為發著低燒,這些奶味的鮮腥實在讓她反胃;二是她無比清楚,廚房總做這些東西,無非是因為葉蟬喜歡。
葉蟬……
呵呵。
她現下就算再消沉,也還是難免兩分不甘。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謝遲究竟喜歡葉蟬什麼?葉蟬又是靠什麼在府裡立穩腳跟的?
她明明沒什麼過人之處,明明屬於扔在人群裡完全不顯眼的那種。
容萱怨惱地抱緊了被子,身上難受心裡也難受,難受得想哭。
堂屋突然短暫地嘈雜了一陣,容萱聽到花釵在局促不安地跟誰打招呼。她正一陣緊張,看到一個侍女模樣的人從屏風後走了進來。
她定睛一看,認出是正院的人,不禁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冷眼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紅釉把手裡拎著的食盒放到桌上,福了福,向她道:“夫人聽說您要吃川貝雪梨,交待廚房給做了來。您慢用,奴婢告退。”
紅釉說罷就退了出去,容萱怔怔然,張口想吩咐花釵端過來,卻沒忍住一陣咳嗽。
已退到門口的紅釉腳下一定,遲疑了片刻,又還是照常退了出去。
正院,青釉跪到半夜才叫人給扶回了屋。這還是劉雙領照顧,不然她估計得跪到爵爺或者夫人起床想起她來才行了。
跪了這麼久,腿上當然酸疼,青釉便一直也沒睡實在。到了清晨時,一察覺到有人進屋,她就醒了。
“……輪值了?”青釉打著哈欠問紅釉,紅釉卻說“姐姐,我跟你請教點事兒”,說著湊到了她床邊,把昨晚在西院聽到的動靜一五一十地說了。
“病了?”青釉聽得怔怔。
紅釉點頭:“我只聽見了咳嗽,可我覺得是病了。要不你說,她怎麼又要清湯面又要川貝雪梨的?”
川貝雪梨倒可能只是為了嗓子舒服,可清湯面,聽著真像發燒時想吃的清淡東西啊。
紅釉說罷又追問:“您說咱告訴夫人嗎?”
告訴夫人,就隨夫人怎麼辦了;不告訴,那就讓容姨娘且先這麼病著,多吃兩天苦。至於再踩西院一腳、讓容姨娘病得更厲害,那是犯不著的。再說有了昨晚的事,她們也不敢啊。
青釉看了看她:“你打算呢?”
“我覺得……”紅釉撇撇嘴,“我不喜歡西院,從上到下沒一個好相與的,讓她們再吃吃苦頭也好。可是夫人那兒……”她下意識地看了眼青釉蓋在被子裡的腿。
青釉沉默了半晌,喟歎著開口:“那我這麼說吧……你要是想好好在府裡待著,就去跟夫人說。不想,就由著性子瞞著。”
青釉和紅釉蘭釉白釉都不一樣,她們三個都是直接被賣到廣恩伯府的,但青釉之前還被賣過三回,廣恩伯府是她伺候的第四個人家。離開第一戶,是因為她那會兒還小,和府裡的嬤嬤出去採買走丟了,叫人販子拐去又給買了;後兩戶,則都是因為她命不好,沒能混到主子跟前,府裡一有人拐彎抹角托著關係要進來做事,就免不了要發賣個賣了身的出去,把差使騰出來。賣著賣著,就輪到她了。
但沒在別的主子跟前混過,不影響她對這些事看得比紅釉她們透徹三分。青釉很清楚,縱使都是富貴人家,人和人也都是不一樣的。
就拿她們在夫人面前指摘西院的不是這事兒,放在她待過的上上戶,估計得被打死。因為那戶人家的一妻一妾關係好得很,跟親姐妹似的,根本不容下人在裡頭挑撥;但擱到上一戶呢,那又不是個事兒了,因為上一戶的家主有十七房小妾,正妻又是個刻薄主兒,看誰都不順眼,天天就愁找不到藉口磋磨底下的妾室。
放在廣恩伯府呢?她從前不清楚,現在摸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廣恩伯府到底還是皇天貴胄的關係,即便在洛安城裡看起來毫不起眼,實際上也還是比那兩家的規矩都大。
她們伺候的這位夫人,眼瞧著不可能跟妾室姐妹情深——至少跟西院這位是不可能了。可是,她也並不會磋磨西院。
或許是不想交惡,也或許是不稀罕和妾室鬥,但總之,她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嫡妻”的位子上,拿尺子給自己畫了個框,框外不該她這個正妻做的事,她就不樂意去碰。
而且,爵爺也是這樣。青釉從前覺得爵爺和自己差不多大,也沒什麼敬畏感。直至昨晚爵爺突然拿她立規矩,她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犯什麼糊塗啊?
她是帶著賣身契進來的,府裡要再賣了她甚至弄死她,官府都管不了。那她跟容姨娘鬥什麼氣?還是自己好好活著最重要。
摸清了兩位主子的性子,就怎麼讓他們順心怎麼來。自己的心思就省省吧,下輩子再說。
誰讓她這輩子早早地就被爹娘賣了出來,註定只能為奴為婢呢?
於是一刻之後,葉蟬便聽說了容萱生病的事。
她有些詫異:“怎麼突然病了呢?”
“不知道。”紅釉低著頭,還是和青釉的那番話,說自己只是聽見她咳嗽,但想到要清湯面,猜是生病了想吃清淡的。
葉蟬想想,覺得有道理,便說:“那去請大夫來看看吧。告訴鄭嬤嬤一聲,學規矩的事緩緩,等她病好了再說。”
紅釉一福身,便要告退出去照辦,又被葉蟬叫住:“等等。”
紅釉又收住腳,葉蟬說:“等大夫看完容姨娘,就請過來看看青釉。開些藥讓她好好養著,別落下病。”
彼時葉蟬只是想著,這乍暖還寒的,夜裡還涼著呢,膝蓋凍著了沒準兒一輩子都要難受。結果到下午時,青釉非要過來磕個頭謝恩,她才發覺自己讓請大夫的事和昨晚謝遲罰她的事擱一塊兒,似乎就是傳說中的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兒?
好好好,那她算是又學會了一招!
葉蟬心裡挺美。考慮到青釉平日辦事都還算得力,以後也可以重用起來,她決定再給多給個甜棗兒!
她便吩咐廚房以後每天晌午給青釉上一盞湯,讓她補補。
宮裡,一本奏章在午後從東宮送進了紫宸殿。太子遞來的奏章,皇帝素來都是先看的,傅茂川知道這一點,便也不在意皇帝手頭正讀著一本,直接上前便道:“陛下,太子殿下有事稟。”
皇帝果然開口就說:“拿來看看。”
傅茂川就將奏章呈了上去。
皇帝翻開一瞧,奏章裡談及的是前兩日用膳時提及的提拔宗親輔佐太子的事。太子當時神情不太自然,他還當他因為宗親們近來的動靜而不樂意,從奏章來看,倒是沒那個意思。
太子說,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該由父皇定奪。
然後又小議了一番用遠親近親各自的利弊,道單論遠近似乎哪樣也不是絕好。但人與人各不相同,具體還要看所用之人的品行才學如何,多勞父皇甄選。
這倒還像個太子的樣子。
皇帝不覺間有了點笑容。暗想若太子當真能想明白這些,那即便不能做一個明君,在盛世裡做一個平庸仁君也夠了。或者,哪怕這奏章實是出自太傅之手,他只謄抄了一遍,但謄抄間將這番道理看了進去,那也不錯。
要選人輔政,要緊的當然不是血脈遠近,而是品行才學。目下的親王府裡,有好幾個孩子都不錯,他會慢慢地培養起來。
但是,近來各親王府太不安分,看他訓斥了太子幾回,竟就明裡暗裡推起了過繼宗親承繼大統的傳言。這也太過了,就算太子再不濟,他也還沒年老到立時三刻就要駕鶴西去,大可以把小皇孫好好教起來,何輪得到過繼宗親繼位?
是以皇帝打算先冷一冷各親王府。但遠親裡有出息的孩子,倒可以先挑兩個用起來。
不過遠親……
皇帝不禁搖頭,遠親裡他所熟悉的,也實在不多。
思來想去,頭一個冒進腦海的竟然是廣恩伯。論血脈這個廣恩伯離皇家實在太遠,本事如何他也不清楚,不過麼……
性子倒還純善。
以他的家世也掀不起什麼過繼的風浪。這麼算來,內外都可說是白紙一張,拿來教著倒是省心。
皇帝便開口道:“傳廣恩伯來。”
傅茂川手底下的宦官趕來傳召的時候,謝遲正在御前侍衛操練的校場滾得滿身都是灰土呢。
在去冬狩之前,他一直在練騎射,冬狩結束後便把擒拿刀劍一類的功夫都跟著練了起來。他現下的體力比剛當御前侍衛時好多了,練起來又如舊拼命,比他大幾歲的謝信被他打翻在地,掙扎了半天都沒能起來。地上的塵土在二人的搏鬥間揚起一陣又一陣,負責操練的百戶笑說“行了行了,謝遲你贏了”的時候,剛好趕到近前的宦官差點沒暈過去。
“什麼事?”那百戶扭臉隨口問。
宦官滯了滯:“陛下傳……廣恩伯謝遲覲見。”然後神情複雜地看向灰頭土臉的謝遲。
謝遲:“……”
按規矩來說,這個樣子面聖……大不敬。
可是謝遲也沒法找地方先洗個澡去,讓皇帝久等同樣大不敬。他只能儘量把身上撣乾淨點兒,又打水洗了把臉,便跟著那宦官趕去紫宸殿。
進了殿,謝遲行過大禮,幾尺外傳來一聲:“免了,賜坐。”
咦?
謝遲一愣。
這是他第三回面聖,但是頭一回撈了個座兒。
眼看宦官把椅子添在了離御案不遠的地方,他低著頭過去坐下,接著心裡就開始犯嘀咕。
他飛速地琢磨著,最近自己犯什麼錯了嗎?得罪太子了?幹什麼要讓陛下親自過問的大事了?
好像都沒有。
然後聽到皇帝問:“聽聞你府裡的長子前不久剛過周歲生辰?你才十七,長子都周歲了?”
“……”謝遲怔了怔才將思緒從瞎琢磨裡抽離出來,忙回道,“是過繼的,原是恪郡王府的孩子。”
皇帝哦了一聲,不禁有些好奇:“好端端的,怎麼過繼孩子?”
謝遲如實道:“忠王殿下牽的線。臣的父親去的早,臣又既沒有叔伯也沒有兄弟,爺爺奶奶怕斷了血脈,求宮裡賜了婚。不過夫人……”他啞了啞,尋了個委婉的說法,“夫人太年輕了。所以忠王殿下牽了這個線,臣便應了下來。”
皇帝點一點頭,便不再多問此事。略作沉吟,又道:“平日在家,讀不讀書?”
謝遲微愣,繼而點頭:“讀。”
皇帝:“是請了先生教你,還是自己讀?”
“……”謝遲愈發奇怪皇帝叫他來到底是要問什麼了,不過還是先照實回話說,“早幾年是請了先生,後來父親故去,家裡多有些拮据。臣又大了,自己讀也能明白六七分,便不再請先生了。”
皇帝忖度了會兒,話題又一轉:“你在御前侍衛,幾天一輪值?當不當晚值?”
謝遲心下已經快被皇帝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問法嚇哭了,強撐著繼續回道:“每五天歇一天,暫還不當晚值。”
“好,那你從明日開始,連著歇上三天。”皇帝說著,從案頭拿了本冊子遞給他,“這是太子去年寫的一篇文章,你拿去看一看,寫寫自己的見解,三天後呈過來。”
謝遲簡直窒息了。
陛下什麼意思?!
讓他品評太子的文章?他最近是不是真的無意中犯了什麼錯?!
可他哪兒敢問啊,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把冊子接了過來,然後施禮告退。
退出殿外的刹那,小風一吹,身上一冷,謝遲才發覺自己早已出了一身的汗。
這事……
他看看手裡的冊子,欲哭無淚。這事怎麼辦啊?
待得回到府裡,他就更欲哭無淚了——整篇文章裡,他沒個字都認識。可文章到底寫的什麼,完全看不懂啊!
謝遲被逼得想撞牆,連用晚膳的事都徹底給忘了,自也沒顧上讓人去正院傳話說自己有事。
於是,葉蟬鬧不清狀況便尋了過來,剛到書房外頭,就聽裡面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真的看不懂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回事?”她詫異地問門外候著的小廝,小廝無辜地搖頭:“小的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聽爵爺乾嚎半天了。”
葉蟬駐足想了想,還是提步進了門。謝遲正伏在桌上痛不欲生呢,旁邊傳來一句軟軟的:“你怎麼啦?”
“……”他吸著涼氣抬起頭,有點窘迫,“你怎麼來了?”
葉蟬心說我餓了啊,我在等你一起用膳啊!
接著注意到他桌上那本明顯與他字跡不同的冊子,猜想這大概是令他崩潰的難題所在,就善解人意了起來:“怎麼了?什麼看不懂?我能幫上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