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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丫頭/老大是女郎》第133章
☆、涼粉

  落雨聲淅淅瀝瀝。

  夜風推拉窗棱, 咯吱咯吱響。有人走過去, 把沒關好的窗扇合上了。

  腳步聲很輕。

  床上, 傅雲英眼皮顫動,肩膀劇烈抖了幾下, 蜷縮成一團, 雙手無意識攥緊蓋在身上的錦被。

  一雙堅實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將她抱了起來,輕拍她的脊背,拂開她鬢邊的亂髮。

  她靠在他懷中, 眼皮黏在一起,意識朦朧, 什麼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覺到床前一片黯淡的燈光, 乾嘔了片刻, 並未吐出什麼,身子不停發抖。

  五臟六腑好像被什麼東西蠻力地撕扯捏攏,她沒法抵抗,唯有佝僂著身體,以此減輕痛苦。

  溫暖乾燥的大手扶著她的肩, 手指隔著裡衣輕輕摩挲底下冰涼的肌膚。

  懷抱很溫暖, 衣衫底下肌肉緊繃, 像環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廣闊蒼穹之下,巍峨而靜默。

  這兩天渾渾噩噩中,好像都是這個人照顧她, 溫和,耐心,沉穩,鎮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是這麼靠著。

  「二哥?」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貼在他胸前,喃喃道。

  頭頂呼吸聲粗重,男人垂下眼簾看她,低低應了一聲,一手環抱著她,一手輕抬起她的下巴。

  唇邊一陣微涼的觸感。

  她張開嘴,齒間清涼,男人喂她喝了幾口溫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嚨,她試著吞咽,隻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搖頭推拒。

  眉頭緊皺的男人卻鬆了口氣,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幾次剛吞下去就全吐了出來。

  看她搖頭,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邊,接過捧盒裡的柔軟巾帕,溫柔擦拭她的嘴角。

  兩名侍女在一旁拿東遞西,收拾銅盆等物,見男人沒有別的吩咐,躬身退下。

  乾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後腦勺上,托著傅雲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緊他,眉尖緊蹙,生病的時候思維遲鈍,所有的防備都卸下了,她好像又變回那個脆弱的、

  無助的,在冰天雪地裡蹣跚前行的魏雲英,眼角泛起濕潤,輕聲囈語:「哥哥,我難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頭疼,心口也疼,她要凍死在雪地裡了。

  男人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紅,抱緊她,吻去她顫動的眼睫上晶瑩的淚珠。

  「雲英,我在這兒。」

  她卻似乎沒聽見,雙眼緊閉著,攥著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全身酸疼,躺著太難受了,手指頭動一動都像是要用盡所有力氣,靠著他能舒服一點。

  男人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鹹而苦的。

  接著,雙手發顫的男人單膝跪在床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動了兩下,手還抓著他的衣領。

  男人在她耳畔沉聲低語:「別怕,我不走。」

  他單手脫下腳上的靴子,坐上床,靠在床欄上,大手托著她柔軟修長的嬌軀,讓她倚著自己的胸膛睡。

  一手輕撫她披散的髮絲,一手為她蓋上滑落的錦被,怕風從肩膀的地方吹進去冷著她,乾脆抓著錦被不放。

  像是被雄偉的峰巒給包圍起來了,外面的風霜雨雪都吹不進來,她無意識扭來扭去,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側身枕在他結實的胸前,沉沉入睡。

  一室昏黃燭火搖曳。

  男人低頭看她,幽深的眸子,似融進浩瀚的銀河,揉碎的星光閃爍。

  仿佛是淚光。

  半夜時分,雲銷雨霽。

  到天將拂曉的時候,浮動的泛著青白色的淺光被碧綠窗紙細細篩過,漫進屋中,伴隨著天際緩緩蒸騰的霞光,蓊鬱的樹叢裡響起清脆悅耳的鳥鳴聲。

  傅雲英睜開雙眼,眼睫交錯間,看到一團團晃動的明亮光束。

  窗前小石潭邊栽了幾株柳樹,北風吹亂千絲萬縷的柔韌柳條,疏落的影子罩在窗前,風動,影子也動。

  天氣漸漸變冷,早起時庭院假山上濕漉漉的,水汽凝結成白霜,棗樹的葉子落盡了。

  傅雲英眼神放空,盯著投射在屏風上如水波般晃動的樹影看了很久,額角一抽抽的疼。

  她抬手想揉眉心,一動,渾身骨頭疼,輕輕嘶了一聲。

  發了會兒待之後,她意識回籠,發現自己被一雙胳膊緊緊箍著,而且自己靠在對方懷裡,雙手摟在對方勁瘦的腰上。

  姿勢親密。

  男人呼出的熱氣縈繞在她頭頂,呼吸聲很輕。

  她抬起頭,額頭蹭過他的下巴,短硬的胡茬磨得她前額生疼,她這會兒從頭到腳都不舒服,一點點觸碰也覺得敏感。

  男人醒了,還沒睜開眼睛,先摟緊她,手蓋在她肩膀上,怕她被風吹著。

  她看到他線條深刻的側臉,濃眉星目,鼻樑挺直,雙眉微微皺著,眉宇之間一股濃重的疲憊之色。

  總是英武沉著、從容不迫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幾分憔悴來。

  傅雲英待了一待。

  他不是在山西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幾天照顧自己的人是他?

  她盯著他發怔,對上他溫柔俯視自己的視線,半天回不過神。

  霍明錦雙眸黑沉沉的,黯淡無光,看到她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仰視自己,卷翹眼睫撲扇,眼波瀲灩,也怔了怔。

  一瞬後,他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頭吻她。

  隻輕輕啄吻了幾下,他很快鬆開她,低聲問:「哪兒不舒服?」

  傅雲英想坐起來,鬆開抱著他腰的手。

  霍明錦動了動,半邊身子都是麻的,皺眉悶哼幾聲。

  這一點不適輕如鴻毛,他扶著傅雲英坐穩,手搭在她額頭上,摸摸她的臉,又探進被子裡,去摸她的腳底。

  粗糙的手擦過腳踝,輕輕握住腳掌,酥麻感直衝頭頂,傅雲英顫了一下,下意識要躲開。

  霍明錦攬著她,她一躲,往後撞在他胸膛上,反而把腳送到他手裡了。

  「是不是想洗澡換衣?」

  確定她沒有發燒,手腳也沒有那麼冰涼後,霍明錦抖開被子裹住她,把她從脖子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溫聲問她。

  她喉嚨幹啞,說不出話,動一下手指的力氣也沒有,虛弱地點點頭。

  霍明錦抱起她,像捧著玻璃人似的,生怕哪裡磕著碰著,讓她先靠著床欄坐一會兒,下床出去。

  傅雲英聽到他吩咐侍女預備香湯熱茶的聲音。

  不一會兒,他走了回來,手裡端了一杯熱茶。

  他坐在床邊,杯子舉到她唇邊。

  她垂眸不語,茶水的溫度剛好,是她喜歡的清茶,低頭,就著他的手喝幾口。

  溫茶入腹,空虛的腸胃熨帖舒服。

  侍女將香湯送了進來,屏風後面水汽氤氳,傳來水聲。

  等侍女收拾妥,霍明錦直接連被子抱起傅雲英,送她進淨房。

  她全身黏膩,衣衫貼在肌膚上,很難受。

  霍明錦解開包著她的錦被。

  接著,一雙手自然而然落在她衣領上。

  傅雲英清醒過來,按住他的大手,雙唇輕抿。

  霍明錦反應過來,飛快收回手,怕她摔下榻,眼神示意旁邊兩個侍女過來攙扶她。

  等侍女走過來扶住傅雲英,他才出去。

  傅雲英雙眸低垂,視線往下,剛好落到他腳上。

  她醒來之後,他一直圍著她打轉,顧不上穿鞋,就這麼在屋裡走來走去。

  ……

  洗了個澡,洗去一身潮冷汗水,換上乾爽的衣裳,傅雲英舒服了些。

  不過頭還昏昏沉沉的,站不起來。

  兩名侍女幫她把一頭長髮也洗了,擦得半幹,用巾帕包著,送她回床上。

  床榻已經收拾過,另換了乾淨被褥。

  她躺回鬆軟的衾被間,渾身乏力,但知道自己肯定睡了好幾天,不想接著睡,硬撐著要坐起來。

  霍明錦皺眉,扶她坐起,塞了幾隻綠豆殼做芯子的大軟枕在她背後,「不再睡會兒?」

  她搖搖頭。

  霍明錦也不多勸,喂她喝幾口溫茶。

  老太醫來了,這時候也顧不上忌諱什麼,給傅雲英診脈,看看她的舌苔,端詳一陣,微笑著道:「沒事了。」

  問她:「還想吐嗎?」

  傅雲英腹內空空,連膽汁都吐盡了,嘴巴裡一陣苦辛味,剛剛漱過口,略覺得好受了點,那種隨時噁心作嘔、五臟六都都要吐出來的感覺沒有了。

  霍明錦坐在一邊,眉眼沉靜,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她搖搖頭。

  老太醫扭頭看著霍明錦,捋須笑道:「可以照常飲食,只是這兩天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油膩的東西,雞湯可以喝一點。」

  霍明錦沒有笑,但神色緩和了許多。

  他起身送老太醫出去,站在門邊和老太醫說話,絮絮叨叨說了很久。

  侍女捧茶,傅雲英慢慢喝完半盞茶,不要了。

  霍明錦聲音低沉,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不過從老太醫的回答能猜得出,他在問老太醫她能吃什麼,有什麼要忌諱的。

  老太醫脾氣急,都要被二爺給問得不耐煩了,但一直以來畏懼二爺,沒敢露出不耐神色。畢恭畢敬、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說過的話,再三保證屋裡那位已經好了。

  霍明錦眉頭輕皺,清冷的日光籠在他臉上,刀斧鐫刻的五官,彌漫著淡淡的陰鬱。

  侍女坐在床邊幫傅雲英絞幹長髮。

  灶房很快送來湯粥細面之類的東西,雞絲面,黑魚面,燕窩粥,都是清淡而又滋補的,怕她不喜歡,什麼都做了一點,連杏仁豆腐也有。

  霍明錦進來了,坐在床邊,看她眼眸低垂,烏黑光澤的長髮像一匹精美的綢緞,披在肩上,整個人懶懶的,不像平時腰板挺直的嚴肅模樣,湊近細看她。

  呼吸近在咫尺,傅雲英抬起眼簾,看著他。

  他問:「想吃什麼?」

  她望一眼漆盒裡的碗碟盤盞,最後盯著一碗綠豆粥看。

  侍女伸手捧起粥碗。

  「出去!」

  霍明錦忽然低喝了一聲,語氣少見的嚴厲。

  兩名侍女嚇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面面相覷了一陣,躬身退出屋子。

  傅雲英反應比平時慢,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霍明錦抓住她的手腕,動作輕柔,卻又帶了幾分不容許她掙開的強勢,神情克制,又問一遍:「雲英,想吃什麼?」

  傅雲英微微蹙眉,看著那一碗綠豆粥。

  她不該吃粥嗎?

  霍明錦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你現在最想吃什麼?什麼都可以。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雲英,我是你丈夫……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告訴我!」

  他聲線低沉,比平時冷。

  這還是他頭一次用這樣的語調和自己說話。

  傅雲英怔怔地看著他。

  霍明錦歎口氣,她不喜歡依靠別人,像是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了,雖然她會找他尋求幫助,但是……她大多數時候理智得近乎淡漠,她對身邊的人好,可她不會將自己心底的恐懼、彷徨、無助說出口。

  她隨時做好獨自一個人的準備。

  只有這兩天病得神志不清的時候,她才會緊緊抓著他,在他懷中落淚,說她疼,她難受,她不舒服。

  他也難受,為自己不能替她分擔,為那些印刻在她記憶裡的痛苦。

  然而終究還是不忍逼迫她,一看到她皺眉,便什麼都不想管了……霍明錦推開漆盤,放柔聲音問:「你剛剛猶豫了一下,這裡沒有你想吃的。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傅雲英平素不愛吃甜的,但病後初愈,忽然很想吃一種甜甜的、涼涼的東西,吃下去,胃會很舒適。

  她倒也不是委屈自己,只是現在沒有,懶得折騰。

  沉默了一會兒,她道:「想吃涼粉,冰鎮的。」

  涼粉祛暑解熱,六月酷暑天常有小販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售賣自家做的涼粉凍。現在時節快要入冬,涼粉早沒有了。

  她挺愛吃涼粉凍的,上輩子小的時候,一到夏天,聽到外邊巷子裡貨郎叫賣的聲音,立刻催促哥哥們去幫她買。

  霍明錦吻一下她的眉心,「等我。」

  他起身出去。

  她應該不記得了,他卻對涼粉凍有印象。盛夏天,她滿頭汗,老老實實等在垂花門前,盼著吃涼粉。魏家大哥逗她,不給她買,她怕小販走遠了,來不及生氣,找出自己積攢的月錢,請管家給她買,等管家出去的時候,小販還是走了。

  她氣極了,魏家大哥給她賠不是,她不理大哥,忍著氣出來陪他祖母說話。

  他從魏家大哥口中聽說了這事,讓隨從騎馬追出去,把小販當天做好的涼粉凍全買下來送到魏家。

  她嚇了一跳,又驚又喜。

  大概從那時候起,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不像初見時那麼拘謹,很快喊他哥哥,打捶丸的時候,和他分到一組會高興地拍手。

  一碗涼粉凍而已,哪怕她想嘗嘗天上的星星是什麼味道,他也得辦到。

  督師命令下達,眾人齊聲應喏。

  間壁幾十名隨從立刻上馬揚鞭,往不同方向飛馳而去。

  一時之間,馬蹄聲聲,煙塵滾滾。

  動靜這麼大,府中所有還在沉酣的人都驚醒了。

  琅玕院,傅雲章披衣起身,站在窗前,聽蓮殼稟報說間壁霍督師一大早讓人出去尋什麼涼粉,不斷有人騎著馬跑過巷子,馬蹄如雷。

  昨夜落過雨,院中山石被雨水洗過,棱角圓潤。

  傅雲章想起一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

  此句是諷刺帝王沉湎享樂的。

  少年時讀到此句,也曾覺得詩中君王荒唐,後來方明白,若真的喜歡那人,只要能哄她發笑,什麼奇珍異寶都可以捧到她面前,何況不過是千里之外的些許荔枝罷了。

  他打開窗戶,借著樹梢間漏進臥房的微光束好網巾,穿戴好,手指拂過書案上一封摺子。

  連夜寫好,墨蹟已經幹了。

  半個時辰後,一小碗晶瑩剔透的涼粉凍送到傅雲英床頭前。

  霍明錦把匙子遞到她手中,道:「你剛好,不能吃冰鎮的。」

  她咬了咬唇,低頭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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