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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丫頭/老大是女郎》第114章
☆、回來

  霍明錦的手, 寬厚而溫暖, 掌心乾燥, 指腹薄繭粗礪,能整個把她的手包覆起來。

  為了讓她安心, 他竟然將如此大逆不道的秘密如實告訴她, 沒有一絲隱瞞。

  傅雲英沒有掙開,任他握著。

  其實她並不害怕,即使被他發現自己是女兒身。

  仔細回想, 銅山上遇到他時,便是如此了……在她面前時, 他是最溫和最沒有防備的。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她垂眸不語, 霍明錦久久凝視著她, 眼底漸漸浮起笑意。

  「你和楚王世子情同兄弟?」他拉著她的手,輕聲問。

  傅雲英一怔,然後瞳孔猛然一縮,臉色變了。

  霍明錦知道她明白了,面色仍舊溫和, 緩緩說:「朱和昶是獨子, 年紀小, 是地方藩王嫡子,楚王不領兵,無權無勢,從血緣關係和身份上來說, 朱和昶很合適,不過他的父親還在世,這就麻煩了。長沙府的潭王世子也是合適的人選,但是他家中兄弟太多……」

  傅雲英心念電轉,霍明錦既然這麼說了,一定早就做了萬全準備……太子妃肚子裡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皇帝不會再有子嗣的,他年輕的時候也和太子一樣,早早就開始服用助興藥物,人到中年,身體早就垮了,所以皇子們也大多身體孱弱,小小年紀就夭折。太子死得這麼突然,也和這個有關。這麼多年宮中妃嬪沒有懷孕的,以後更不可能再懷上子嗣。

  那由誰來繼承皇位,坐擁這大好河山呢?

  必須是皇室血脈。

  所以只能從藩王裡選。

  霍明錦平靜地道:「真到了那個時候,朝中大臣人心浮動,很多事情可能連我也不能控制,想確保朱和昶能夠順利進京,必須提前做好準備。你先和楚王商量,若他有意,我可以保證朱和昶的安全。」

  傅雲英收斂混亂的思緒,一言不發。

  霍明錦看著她,並不催促,等她自己做決定。

  冬日的陽光,熾烈和煦,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臉頰微微發燙,掩在網巾裡的鬢髮也被曬得發熱。

  傅雲英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帶著蓬勃的力量。

  扶持一位新君登基的從龍之功,可比幾十年寒窗苦讀要強多了,潑天的富貴權勢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在大理寺待的時日越長,她越能理解為什麼那麼多大臣前僕後繼,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為自己支持的皇子出謀劃策。大多數人當然是衝著功名利祿去的,也有人不在意榮華,而是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君王利益一致,他們才能夠盡情施展自己的抱負才華。

  她想了很多,定定神,慢慢道:「朱和昶沒有太大的野心,他更願意當一個無憂無慮的世子。」

  朱和昶嬌生慣養,耽於享樂,愛華服,好美食,喜歡漂亮的小娘子,楚王為終生不能離開武昌府而鬱積於心,他卻滿不在乎,只要能一直坐在金山銀山堆裡混吃等死,每天有奴僕殷勤伺候,他願意在武昌府待一輩子。

  霍明錦嘴角一扯,渾不在意,「情勢不由人,朱和昶沒有太多選擇,潭王世子器量狹小,如果他坐上那個位子,不會放過曾和他競爭的人。」

  他並不是危言聳聽,歷來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鞏固自己的皇位。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沒有人能抵抗這樣的誘惑,即使朱和昶不動心,楚王府其他人也不心動嗎?

  朱和昶單純,耳根子軟,很容易被身邊人說動。

  何況,還有一個大半輩子不老實,做夢都在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武昌府的楚王。

  即使朱和昶無意於爭位,楚王派系也會蠢蠢欲動,而且一定會自作主張為他奔走,不管他有沒有野心,都會被其他人當做是對手。

  就像當年,榮王和皇帝相爭,朝中許多大臣並未擁護哪一方,還是被扣了一個謀反的罪名扔進大牢等死。

  傅雲英沒有猶豫很久,很快下定決心,「我得先問楚王是什麼打算。」

  霍明錦嗯了一聲。

  傅雲英抬眼看他,他仍然拉著她的手不放,雙眉濃密,鼻骨挺直,淡金色光線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側臉。

  楚王絕不是一個甘於當藩王的人,年輕的時候做了不少荒唐事,這事霍明錦可以自己和楚王聯繫,有他相助,楚王必定對他感恩戴德。

  他告訴她,讓她知會楚王……

  若朱和昶真的能從藩王世子一舉晉升為儲君,這個功勞將有一大半記在她頭上。

  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她坐著出了會兒神。

  ……

  回到家中,傅雲英立刻鋪紙磨墨,給楚王寫了封信,告訴他京城的局勢。

  楚王是聰明人,她用不著說得太明白。不過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她還是用的暗語,信被人中途劫走也不要緊。

  信一共寫了四封,她分別在不同時間把信交給喬嘉和傅雲啟,讓他們立刻動身回武昌府,把信送到李寒石手上。

  喬嘉不肯走,道:「公子勿怪,送信不是我的職責。」

  這人是個死腦筋。

  傅雲英沒有逼迫他,另外找了個妥帖的人。

  傅雲啟當天就出發了,知道事情緊急,他騎快馬回去,這幾年跟著傅四老爺走南闖北,他的馬術已經很嫺熟,不再是那個只能騎驢出門的嬌少爺。

  信送出去後,她和往常一樣每天去大理寺應卯辦差。

  太子身亡,喪事辦得很隆重,但身後事再如何風光,也不過是供老百姓嗟歎一陣而已。

  朝中大臣人心浮躁,皇上越來越易怒暴躁,每天都要發落幾個官員,六部官員每天戰戰兢兢,唯恐被皇上遷怒。

  這個時候,首輔沈介溪忽然上了一道摺子,上疏辭官。

  皇上駁回他的摺子,不見他,也不許他離開京城一步。

  消息傳到傅雲英耳中時,她正在批示刑部剛送來的卷宗。

  沈家也要亂了。

  ……

  雪後初霽,天光放晴。

  沈府外書房內,溫暖如春,金絲楠木地板上鋪了一層絨毯,腳踩上去,悄無聲息。

  首輔沈介溪雙手背在背後,來回踱步。

  門外侍立的幕僚等候了許久,額上沁出一層細汗,沒人敢出聲打擾閣老大人。

  沈介溪神情嚴肅,望一眼窗外那株他當年入閣時手植的丁香樹,想起當時的意氣風發,長歎一口氣。

  他畢竟是獨攬朝綱的內閣重臣,得知家人瞞著他在太子身邊安插了人手,而這間接導致太子暴亡,他就敏感地認識到,沈家的噩運來了。

  誰是背後黑手不重要,沈家不乾淨,太子的死確實和沈家有關。

  他風光這麼些年,雖然只是臣子,卻能牢牢掌控內閣,可以封駁皇上的摺子,皇上忌憚他,但就是拿他沒辦法。

  霍明錦忽然橫空出世,此子心狠手辣,遇佛殺佛,遇神弑神,幾年之內頻頻把刀尖對向他,狠狠撕下他幾塊肉,讓他傷筋動骨,但他還能支撐下去。

  可這一回,沈介溪知道自己也束手無策了。

  他再大膽,也沒想過要改朝換代做王莽。

  國朝綿延百年,老百姓居家樂業,生活富足,這江山是朱家的,不說現在國富民安,天下太平,就是馬上天下大亂,人心還是向著皇室的,再來一個草莽揭竿而起,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唯有朱家人能坐穩江山。

  他把持內閣,權勢滔天,滿朝文武在他面前都得乖乖聽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非要當一個謀朝篡位的賊子,不僅身後遺臭萬年,子孫後代也必將墮入賤籍,永無翻身之地。

  他這些年日子過得太順了,得意忘形,任人唯親,不分是非對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時候也會動點不該動的念頭,覺得自己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差不離了。

  但冷靜下來時,他知道沈家再如何風光顯耀,終究還是會被其他新勢力取代。

  皇上敏感多疑,心胸狹窄,又刻薄寡恩,而且沒有什麼才能,才給了他收攬人心、把持內閣的機會,換一個皇帝,豈會容忍得了他?

  江上代有才人出。

  所以他才會默許兒子和幕僚安排沈氏女入宮為太子妃,他老了,不可能一直護著沈氏一族。

  但他的兒子們太衝動太急躁了,他們在他的庇護中長大,只知道沈家如日中天,不懂皇權的至高無上,一個比一個暴躁,眼高手低,不自量力。

  若是他們真的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也就罷了,偏偏都志大才疏,以為掌控五軍都督府和京衛,就能為所欲為。

  好高騖遠,得隴望蜀……

  沈家要怎麼做,才能走出困局?

  沈介溪眉頭緊皺。

  書房外曲折的遊廊裡,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也在來回踱步。

  「父親怎麼會突然上疏辭官?」

  沈大公子語氣焦躁。

  沈二公子道:「大哥,錦衣衛還在查太子的死因……我們的人手處理乾淨了,可就怕還有什麼地方沒想到的。」

  一旁的幕僚俯身,小聲說:「大人,就算錦衣衛找不到我們的把柄,皇上也會懷疑到沈家。錦衣衛抓人,何須證據?」

  太子死得太突然了,沈家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太子妃有孕的事他們一直隱瞞得很好,可不知怎麼的,忽然間就傳得沸沸揚揚,連大街上的乞丐都知道太子妃肚子裡揣了個太孫。

  這一切不在沈家的計畫之內,錦衣衛已經登門好幾次了,皇上最近對他們的父親非常冷淡。

  幕僚歎口氣,接著道:「為今之計,只能等太子妃產下太孫,再做打算。太孫年幼,皇上總得為太孫的將來打算。」

  太孫肯定會被冊封為儲君。皇上年老,等他百年之時,太孫說不定還是個奶娃娃,皇上只要還有一點大局觀,就必須留下沈家,唯有血脈相關的沈家會真心輔佐太孫。

  沈大公子目光一閃,袖子一甩,問:「太子妃還有幾個月生產?」

  幕僚道:「太醫說是還有三、四個月。」

  沈大公子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陰惻惻道:「等不了那麼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聽懂他的暗示,沈二公子驚出一身冷汗,腿肚子直打哆嗦。

  幕僚卻面色如常,表情鎮定。

  沈大公子瞥弟弟一眼,「這事不能讓父親知道。」

  沈二公子膽戰心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唯有點頭應喏。

  ……

  西暖閣內。

  錦衣衛副千戶匆匆走進裡間,對著端坐在窗前軟榻的皇帝一拱手,小聲道:「皇上,有人想往太子妃那邊傳遞東西,微臣將東西攔下了。」

  皇帝抬起頭,神情有幾分猙獰,「什麼東西?」

  副千戶垂目答:「是一些藥材,微臣請太醫辨別過,太醫說都是些普通的藥材,不過並非保胎……而是催產用的。」

  嘩啦啦一片響,皇帝一掌拍在小炕桌上,力氣之大,竟將炕桌炸出幾條細小的裂縫,桌上的茶碗陳設等物落到地上,碎裂的裂片濺得到處都是。

  守在暖閣外的太監們面面相覷,想進去收拾,又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腦袋搬家。

  雖然他們聽不起副千戶和皇上說了什麼,但皇上震怒的聲音還是透過檻窗傳了出來。這幾天皇上暴躁易怒,動不動就賜死近身伺候的人,他們每天睜開眼就擔驚受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天,皇上正在氣頭上,誰敢進去?

  可不進去吧,皇上還是會發怒。

  太監們心驚肉跳,汗如雨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裡頭傳出從容的腳步聲,副千戶走了出來,黑瘦的臉龐,神情淡然,望一眼左右,皺起眉:「還不進去?」

  兩個被他點到的小太監如喪考妣,硬著頭皮往裡走。

  菩薩保佑,讓他們多活幾天吧!

  ……

  因為太子暴亡的緣故,整個紫禁城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澹之中。

  禮部尚書不行了,禮部侍郎臨危受命,幾乎愁白頭髮。

  出了郭嬪娘娘的事,宮裡的太監宮女都不敢笑了,尤其不敢當著痛失愛子的皇上和孫貴妃笑。新年的一切慶祝活動都不能辦,宮裡宮外,這個年都過得冷清,唯有懵懂不知事的頑童還能高高興興提著燈籠去集市閒逛。

  傅四老爺托人寫信給傅雲英,告訴她傅月和傅桂都出嫁了。巧的是,姐妹倆嫁了一對堂兄弟,雖然兩家不同住,但平時來往密切,從姐妹變成妯娌,傅月和傅桂關係更近了。家裡人也鬆口氣,有傅桂在一旁照應,誰敢欺負傅月,她頭一個不答應。

  那家人傅雲英也認識,兩個女婿都姓楊,楊家世代忠於楚王府,是當地望族。

  楊家家風還算清正,傅月和傅桂都是高嫁,但有傅雲章和傅雲英這兩個在京為官的堂兄做靠山,楊家人對姐妹倆很看重,不敢拿捏二人。

  朱和昶也給傅雲英寫了封信,他反正閒著沒事做,下筆如有神,一封信足足寫了二十多頁。信上說了他平時吃了什麼好吃的,玩了什麼好玩的,楚王又怎麼得罪他了,然後又買了奇珍異寶哄他,零零碎碎都是些家常瑣事,最後和她開玩笑,說他們現在算親戚了。還說他要是有堂姐妹,一定要她做他們家的女婿。

  又問她什麼時候回湖廣,他挺想她的。江城書院的學生們現在人人一本《制藝手冊》,他看到書就想起她,盼著她回去。

  當然,隨信還有幾張一千兩的銀票。京師和湖廣離得遠,送金銀珠寶不方便,他直接送錢。

  朱和昶寄出這封信的時候,傅雲啟應該還沒到武昌府。

  傅雲英合上信,沒有立即給他寫回信,京師形勢瞬息萬變,也許再過不久他們就能見面。

  今年過年便只有傅雲章和傅雲英兩人守夜。

  不管時局如何,越到年底,衙門越忙,各種積壓的事情都要一一料理清楚。兩人忙得腳跟碰後腦勺,天不亮起身,夜裡回到家中還要繼續忙,家中庶務全都交給管家打理。好在今年大家謹言慎行,不敢張燈結綵辦喜事,也不敢私下裡聚飲,所以應酬往來比以前少。

  年三十那天,下人備了豐盛的團圓飯,不敢在外面大吃大喝,過年的時候關起門來,還是要好好鬧鬧年的。一年辛辛苦苦,連個年都不能好生過,來年誰還提得起勁兒?

  午後又落起雪來,傅雲章和傅雲英換了新衣裳,案前供瓜果香花,讓下人打開槅扇,一邊吃飯,一邊賞雪。

  庭間假山枯藤,雪落無聲,如潑墨寫意畫。

  有點像現在京城的局勢,暗流洶湧,各方都在積蓄力量,平衡很快被打破,隨時可能變天。

  越是這種緊張的時候,傅雲英心裡反而越平靜。

  兩人都不想出門,吃過飯,封賞下人,挪到暖和的裡間,坐在羅漢床上玩狀元籌、雙陸棋、升官圖。

  細頸瓷瓶裡供臘梅、南天竹、鬆枝、水仙花,不用燃香餅,滿室清芬。

  今年的年過得很安靜,不像往年,爆竹聲從早到晚此起彼伏,沒有停歇的時候。

  傅雲章學什麼都快,狀元籌也玩得精妙。

  傅雲英輸了好幾把,忽然笑了一下,「二哥是探花郎,我只是舉人,玩狀元籌哪比得過二哥你。」

  傅雲章手裡攥了一把象牙籤子,聞言挑挑眉,拿象牙籤子刮她的臉,「你這麼說,哥哥也不會讓你的。」

  傅雲英難得放鬆,有點不信邪,又玩了幾把,還是輸。

  後來還是傅雲章主動道:「算了,不玩這個了,讓人把升官圖拿來。」

  玩了會兒升官圖,傅家大門忽然被人砸得砰砰響。

  傅雲章皺了皺眉。

  管家忙過去應門,剛拉開大門,一個滿身是雪的高個子青年直往裡衝,「都吃過飯了?」

  僕人們待了一待,要攔著那青年。

  傅雲英起身走到長廊底下,示意僕人們退下去。

  袁三回來了。

  他滿頭滿臉都是雪,身上穿的衣袍不知道多少天沒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人又曬黑了許多,管家一時沒認出他來。

  過年的時候灶房始終留了熱灶,丫鬟把飯菜送進暖閣裡,袁三坐下,抄起筷子便吃。

  等他吃得直打嗝,傅雲英才叫他去洗漱。

  他一身餿味,實在難聞。

  袁三撓撓腦袋,嘿嘿笑了兩聲,下去梳洗。

  傅雲章知道傅雲英要單獨和袁三說話,拿了一本書去對面廂房,指指黑漆小炕桌上的升官圖,吩咐丫鬟,「別弄亂了,一會兒接著下。」

  丫鬟應下。

  袁三沐浴的速度比他吃飯的速度還快,不一會兒就換了身乾淨衣服過來見傅雲英,連頭髮也打散洗了,他大大咧咧的,就那麼披頭散髮坐在火盆前,一邊烤濕頭髮,一邊說這次南下路上的經歷。

  他早就回北直隸了,路上因為大雪耽擱了行程,在通州待了幾天,本來要到年後才能回京城,他等不及,自己雇了一頭驢回來了。幾天啃乾糧,回到家中,聞到飯菜香味,餓得眼睛都放光。

  說完這些,他才說起正事,「老大,那個周公子……」

  他看看左右,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傅雲英身邊,一屁/股坐下,和她緊挨著,小聲說:「是個太監!」

  傅雲英眉心跳了兩下。

  袁三接著道:「老大你不是要我打聽他為什麼被送回江西嗎?我趁他喝醉的時候問他了,他說他是被霍指揮使給廢的,霍指揮使還想殺他,周尚書苦苦哀求,霍指揮使才留他一條性命,還要周家發誓保證把周公子送回老家,不許再踏進京城一步。周家答應了。」

  炭火燒得劈裡啪啦響,暖氣一烘,花香味更濃鬱了。

  傅雲英怔了片刻,拿起鐵鉗撥弄火盆裡的木炭,低聲問:「周公子怎麼會得罪霍指揮使?」

  袁三伸手夠一旁束腰凳子上攢盒裡的金華酥餅吃,吃得到處都是餅渣子,含含糊糊道:「說是為了一個女的……周公子年輕的時候看上一個女的,要娶人家,人家不願意。後來那女的嫁人了,周公子還打人家的主意。有一天他趁著那個娘子一個人出門,在巷子裡埋伏人手……讓霍指揮使給碰上了,霍指揮使就把他給廢了。」

  傅雲英垂眸,拿了張乾淨帕子給袁三,讓他擦手。

  袁三沒注意到她的手有些發顫,接了帕子,抹一把嘴巴,「老大,周公子不敢說那個女的是誰,我怎麼問他都不鬆口,我只好回來了。我猜,那個娘子肯定是霍指揮使認識的人,不然他為什麼為了人家把周公子給廢了?」

  「廢得好!堂堂大男人,幹這種下流事!豬狗不如的東西,要是讓他得手,那娘子也活不成了。」他罵了幾句,壓低聲音,嘿嘿笑,「周公子說霍指揮使也喜歡那個已經嫁人的娘子,還威脅他再敢動心思,下一次就一刀把他砍成兩半。不知道那個娘子是誰,霍指揮使沒成親,是不是為了那個娘子?」

  袁三喜歡八卦。

  「哐當」一聲,傅雲英手裡的鐵鉗落進火盆裡,燃燒的炭火飛濺出來,滾落一地。

  袁三嚇了一跳,忙拉著傅雲英站起來,怕她被炭火燙到,蹲在地上幫她拍掉袍角上濺到的木炭。

  他反應很快,不過傅雲英錦袍底下還是燙出好幾個大洞,一股布料絲線燒焦的味道,還好冬□□服穿得厚,沒燙著腳。

  「老大,你沒事吧?」

  看傅雲英臉色有些古怪,一直不說話,袁三急了,要脫她的鞋子,「是不是裡頭燙著了?」

  「沒有,我走神了。」

  傅雲英拉袁三站起來,走到一邊,揚聲叫丫鬟進來收拾地上的狼藉。

  門一開,屋外冷風吹進來,袁三打了個哈欠。

  傅雲英道:「你先回房休息,吃飯的時候再叫你,夜裡還要守夜。」

  袁三點點頭,伸了個懶腰,「還是家裡舒服。」

  說著話,回房睡覺去了。丫鬟剛才已經幫他鋪床疊被,被窩裡放了湯婆子,烘得發燙。

  看袁三回房了,傅雲章手裡捏著書,趿拉著鞋子回了暖閣。

  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看到她眼底那種震驚而茫然的無措,他慢慢收起笑容,知道這盤升官圖不必玩了。

  她很少露出這樣的神情。

  「出什麼事了?」

  聽到他的聲音,傅雲英回過神,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丫鬟都出去了,她輕聲問:「二哥,你有喜歡的人嗎?」

  傅雲章一愣,看她幾眼,挪開視線,望著案前淡雅的供花,目光從剛才的慵懶轉為複雜深沉,「為什麼這麼問?」

  傅雲英沒說話,站著發了會兒怔。

  她想起在武昌府時,下著瓢潑大雨,在山道上遇見霍明錦,他忽然撥轉馬頭,問她:「你妹妹閨名叫雲英?」

  當時以為他不過是隨口一問,也許他有點好奇,但後來沒見他查下去,說明他沒有往深裡想。

  他真的起疑了?

  袁三不知道周公子想欺辱的那個女子是誰,傅雲英知道。

  那時候崔南軒正在準備殿試,他每天忙,她還沒醒的時候他已經起來讀書,她睡著的時候他還在燈下寫文章。端午的時候,按規矩,她要回娘家躲端午。他早忘了這事,她便自己回去,走的時候,她提醒他記得三天之後去魏家接自己。

  崔南軒點了點頭。

  她以為崔南軒記住了,在魏家住了幾天,卻總不見他來接。

  阮氏和嫂子們旁敲側擊,問她是不是和崔南軒吵架了。

  她不想讓娘家人擔心,那時候年紀又小,心裡覺得委屈,帶了點負氣的意思,自己收拾了包袱,雇了輛車回崔家。

  快到家的時候,驢車被人堵在一條小巷子裡,外面的人叫囂著要明搶,車把式抖如篩糠,丟下她跑了。

  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知道自己跑不了,心想若是歹人真的意圖不軌,那她就一頭撞死。

  翰林家的千金,崔家的媳婦,她的名聲關乎兩家,不能讓歹人得逞。

  她拔下簪子,握在手心裡,明明害怕得渾身發顫,卻出奇的冷靜。

  就在她心一橫要自毀容貌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叫駡打鬥聲。

  不一會兒,打鬥聲停了下來,歹人狼狽逃去。

  腳步聲朝她靠近,驢車又慢慢晃蕩起來。

  她心跳如鼓,不知道是凶是吉。

  外面的人道:「娘子不必害怕,歹人已經被我趕走了。」

  聲音暗沉,刻意壓得很低,她聽不出來對方的年紀。

  她感謝恩人,其實心裡還防備著,伸手要掀簾,想看看外面的情形,要是對方人少,或許她能找機會求救。

  又怕對方想趁機要脅自己,試探著請他不要把事情說出去。

  簾子被壓下了,外面的人把驢車趕到大街上,沒有說什麼便悄然離去。

  她等了一會兒,再掀開車簾時,外面是洶湧的人流。

  大街上自然是安全的,她驚魂未定,不敢再往巷子裡走,一氣跑回家裡,撲倒在床上,眼淚淌了滿臉。

  崔南軒坐在窗前伏案看文章,他太專注了,早把接她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看到她回來後逕自回房,以為她累了在休息,沒有進房。

  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著窗外如繁星般的螢火,沉默了很久。

  嫁人的時候她還小,一團孩子氣,不懂什麼是男女之情,崔南軒是她的丈夫,生得又好看,她聽母親的話,好生侍奉丈夫,心想,這就是夫妻了。

  丈夫應該是她的依靠,不管他是白身平民還是朝廷命官,夫妻兩人一起相濡以沫,共同扶持。

  然而崔南軒不喜歡她,她慢慢發覺了,他更喜歡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娶她?

  她沒和崔南軒說路上遇險的事,隻告訴自己的幾個哥哥,哥哥們勃然大怒,派人去查當天的事,卻什麼都查不到。

  他們當時也懷疑到周家了,可過不久周公子悄然離京,據說是回老家娶媳婦去了,幾年之內不會再回來。

  這件事是她的噩夢,她一點都不想記起,在她的刻意遺忘下,她幾乎不記得這事了。

  直到周尚書請她為自己的小兒子求情,她回大理寺問趙弼,趙弼說差不多是同安十九年的事。

  那一刻,傅雲英忽然記起上輩子遇險的事,正是同安十九年。

  她心裡隱隱有種直覺,或許這事和自己有關。

  所以她讓袁三去江西贛州府查清楚。

  霍明錦救了她……還幫她把事情壓下來,不許周公子再踏進京城一步……

  從良鄉回京師的路上,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說愛慕她已久……

  這個已久,到底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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