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槍響的時候,超市裡一陣驚叫和騷動,外面守候的人全都嚇壞了。
妙賢也在人群裡,他是看著三夢走進去的,連頭都沒回,身上也應該沒帶任何武器。
很快有蓋著白布的擔架從裡面超市裡抬出來,他雙手合十念佛號,才發覺手心裡一把冷汗。
他站在那裡不能動彈,石雕一樣,不知過了多久,看熱鬧的人群也逐漸散去,有人多看他兩眼,撞到了他肩膀,他才回過神來。
這回不止是手心,連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濕了。
「陳一?」
有人從人群中擠過來,叫他的俗家名。他抬眼,怔怔地看向來人。
「還真是你啊,我還以為看錯了呢!怎麼這麼巧,你們住這附近?」
鐘靖斐就是剛剛在超市內為老人施救的那名醫生,是他大學校友,讀的是一條馬路之隔的醫學院,學中醫,也會吹笛。當年國樂團招新,笛子的競爭最後就落在他們倆頭上。他們學校的國樂團在全國都很有些名氣,拿過不少獎項,進去不僅能拿學分,更是一種榮耀。陳一聽完他一曲《妝台秋思》就悄悄離開了,根本沒有上場。一般人都說那是自愧不如,只有鐘靖斐自己知道,那是謙讓。
要是先上場的人是陳一,壓根就沒他什麼事兒了。
所以後來他生了場病趕不上樂團排練,才請的陳一頂他的位子,也才有後面郝三夢同學的一見鍾情。
女追男,也不一定就隔層紗。陳一被追得避無可避時,鐘靖斐還調侃他,說這不挺好的嘛,郎才女貌的,當初要是他不缺席,說不定人家三夢看上的是他呢!
說笑歸說笑,陳一和三夢結婚之後,他們就沒再見過了,沒想到今天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偶遇。
「你沒事吧,臉色這麼難看,是擔心三夢嗎?我剛看見進去送藥的人是她也嚇了一跳,後來一想這是在J市,她又是特警,這可不就是她的工作嘛!放心,她沒事,歹徒被她制服了,自己中了一槍,送醫院去了。」
妙賢連寒暄都沒顧上:「那她人呢?」
「她跟車走了,可能也到醫院去了吧。」鐘靖斐過來虛扶了他一把,「你真不要緊嗎?要不我陪你去趟醫院?」
他不過是到J市來開個研討會,還沒來得及跟老朋友們聯繫小聚一回就遇上這樣的事。幸好他做醫生那麼多年見慣生死,還算淡定,這下老朋友夫婦也見著了,順便聊幾句也不錯。
家裡的司機老趙這時也趕過來,瞭解了事情的經過後,再一看妙賢這個樣子,就有點緊張:「院家?」
「我沒事。」他擺擺手,「車開過來了嗎?我要去趟醫院。」
鐘靖斐跟他一起坐進車子的後排,笑道:「你這排場都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啊。聽說你這幾年都在山裡清修,看樣子也是出家人打扮了,有法號了嗎?」
「嗯,法號妙賢。」
「那我以後也得這麼稱呼你了。三夢呢,你們還好嗎?如意那小傢伙好不好,現在長得像你還是像媽媽?」
「你知道如意?」
「誰不知道啊?」鐘靖斐樂道,「我見三夢發過一次照片,虎頭虎腦的,頭髮剃得光溜溜的像個小沙彌。不過我沒見過,她跟兒子鬥智鬥勇的事蹟我也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妙賢就不說話了,看來也就他不知道自己兒子的存在而已,誰讓他這些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呢?
他們趕到醫院,急診室門口有條不紊。這裡本來是做好準備要應付一場可能數十人傷亡的大型事故,但最後送來的只有兩個人,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三夢坐在診室門口,垂著頭抿緊了唇,只是坐著,不知在等什麼。
鐘靖斐跑過去:「可找到你了,三夢,還記得我嗎?我是鐘靖斐。」
陳一大學時獨來獨往慣了,朋友不多,他這走得最近的一個,為她這個追求者提供過不少便利,她肯定記得。
她抬頭看了看他,眼神跟剛才妙賢剛看到他時有點像。
「你沒受傷吧?」剛在超市裡她就認出他來了。
「沒有,你呢?」
她搖頭。
他又看一眼被屏風遮住的診室裡面,問:「劫持人質的那個人呢?」
三夢似乎頓了一下,才說:「死了。」
你不要激動,我只是送藥進來,不會傷害你。
你看老人家心臟不舒服,這是要命的病啊,你讓我把他帶出去吧。
你也有爸爸媽媽對不對?他們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冷靜一點,你太太和兒子很快就來了,我知道你很想見他們,我理解,我可以幫你。
……
不,你幫不了我,沒人能幫得了我。
她說了很多,那人就說了這一句話。然後他把槍口抵住下顎打算吞槍自殺,她上前奪槍,還是走火了,自製的土彈打入他的身體,碎成無數散片。
聽說他曾經是個鐵路工程師,貫穿南北的高鐵線上有一段難以攻克技術難關、怎麼修都修不通的隧道,他在那裡堅守了七年。隧道通了,他回到家裡,兒子已經大了,跟他不親,他只能對著空氣中「看不見的人們」說話,又疑心太太出軌,看過醫生,不肯堅持吃藥治療,終於逼得他們離開。
領導說她的見機行事完全沒有任何差錯,現場人質、財產,安然無恙,她執行任務是成功的。
可她殺了這樣一個人,下次再坐高鐵路過那個隧道,不知該抱有怎樣的心情。
她始終低著頭,不肯多看一眼鐘靖斐身後的妙賢。他就在現場,一定是佛號都不知念了多少遍,超度亡者,鞭笞她的殘忍。
她不想讓他跟著來就是這個道理——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殺人。
她沒有受傷,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她的,很單薄的一件護士制服,沾滿那人的血跡,白底濺滿紅漿,觸目驚心。
「你真的沒事?」
她抬起頭,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燈光忽然被人影罩住,她肩上也多了一件外套。
妙賢的聲音有點特別,緊蹙著眉頭,然後在她面前蹲下來,握住她的手:「那要不要回家?」
她看著他,又看了看肩上的衣服,他說:「我今天可以給你擋風的衣服也沒有,這是你自己的外套,我讓老趙從家裡帶過來的。」
她總愛穿黑色,調侃說自己煞氣重,鎮得住。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陪你在醫院住一晚也可以。還有什麼你想做的,只要能讓你好受一點,你就說出來。」
「你……」她不知該怎麼說,「我剛擊斃一個人。」
「我知道。」
「你不覺得不應該?」
「你不殺他,他就要殺另外那幾十個老老小小。佛說不殺,是不得濫殺,不是不殺。凡事有因才有果,這件事情上,你既不是因,也不是果。」
三夢覺得他奇怪極了,像變了個人似的,跟平時一點兒也不一樣。
以前他跟她到她家裡去,她幫著爸媽殺雞,除毛放血,一刀一個準兒。不小心被他撞見了,看得他直閉眼,佛珠在指尖撚得飛快,嘴裡不停地念經,恨不得把躺在盆子裡的雞全都超度個遍。
何況這是個大活人啊,他還是頭一回見她出任務擊斃嫌犯吧?
「幹嘛這麼看著我?」妙賢問。
「哦,沒什麼,我們走吧。」她還要回隊裡一趟。
向領導述職完畢,作現場指揮官的支隊長拍拍她肩膀:「幹的不錯,不過又要去見我家太座了啊,約個時間吧,明天怎麼樣?」
支隊長的太太是警隊的心理醫生,每次槍響了就要去見一次,接受心理輔導,這是規矩。
「不能不去嗎?」
「你不去就得我去了,你說呢?」
三夢歎口氣,她早就不是第一次開槍了。其實除了在意妙賢的看法這一條,她並沒有覺得心理上有什麼過不去的坎。睡一覺,吃頓好的,也就抹平了,過去了。心理醫生什麼的實在是小題大作。
妙賢一直在門外等她:「可以走了嗎?」
「嗯,老趙呢,你不是說他開車過來了?」
「我讓他送鐘靖斐回酒店了。」
「噢,那我來開車。」
她剛拿出車鑰匙就被他搶走:「我來開。」
「你……」
「不能開車?」他輕笑,「那只是你以為的,我可沒承認。」
算了,他要開就給他開吧,以他那種溫馴謙讓的作風,再怎麼也不至於危險駕駛。剛好她也累了,趁空休息休息。
誰知妙賢幾年沒碰過方向盤了,一飆起車來竟然比她還野。半夜公路上也沒什麼車,他油門到底,宗山很快就到了。
下車時她忍不住又多看他兩眼,他笑道:「這是你今晚第幾次盯著我看了?」
她其實也知道看不出什麼來,可就是覺得他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