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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嫁》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柳書彥呆呆看著秦芃,完全回不過神來,秦芃的刀在他脖頸上割破了皮,帶了淺淺的口子。

  「還不明白嗎?」

  秦芃冷靜道:「我是趙芃,借屍還魂成了董婉怡,然後又借屍還魂成了秦芃。」

  「所以,你死了兩次……」柳書彥終於明白了,猛地反應過來:「你其實是趙芃?!」

  他一激動,往前了一步,秦芃的刀被逼著後退了一下,柳書彥這才意識到秦芃還用刀架著她,驟然出手。

  柳書彥出招的路子又快又狠,秦芃迅速和他過了兩招後,刀就被對方直接卸下來。

  「我們不要這樣說話。」

  柳書彥皺著眉頭,將刀扔在了一邊,心裡早就翻起滔天巨浪,面上卻還要強作淡定道:「不管你是誰,我們……」

  「你到底為什麼殺我?」

  秦芃話一出口,柳書彥便愣了,他心裡一寸一寸涼下去。

  為什麼殺她……

  「六年前,我奉皇命……可是我沒有殺你!」

  柳書彥猛地提高了聲音:「趙芃你記得的不是嗎?我殺你沒有成功。」

  「可我死了。」秦芃冷冷看著他:「你在我身上劃的口子,我中了醉夢,我死在十九歲,那年我正準備來北燕。」

  柳書彥說不出話來,身上有了冷汗。

  如果她是趙芃,那就意味著,是他間接性的,幫著別人殺了她。

  沒有人會嫁給一個殺人兇手,無論他是有意無意。

  可他已經準備好一切了。

  他準備好娶她,他將自己所有陰暗的、不堪的一面亮給她,他以為他們馬上就要成親。

  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呢?

  怎麼會有借屍還魂,還借屍還魂了兩次這樣荒謬的事呢?!

  「柳書彥,」秦芃冷著聲音:「到底是誰殺的我?是姜家,是秦書淮,還是你?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柳書彥顫抖著聲音:「你最後死於中毒……秦書淮說你是姜家殺的。我只在和你交手的那一晚見過你,然後我就連夜回了北燕,等候在瓊州,等秦書淮一進入瓊州,我就去接他。」

  「我甚至沒見過你的屍體……只是秦書淮一直在找姜家報仇,我的探子也告訴我,你死於姜家下毒。」

  姜家給她下了毒,醉夢是最烈性的毒藥之一,一旦中毒根本無解,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迅速死亡。

  可如果她是死於醉夢,為什麼她記憶裡,還有後續?

  她和柳書彥交手後沒有任何症狀,正常吃喝,然後就開始零零碎碎有些模糊,最後就是秦書淮用毒藥餵到她口裡。

  秦書淮哭著給她餵藥、她拼命掙扎的畫面一直記在她心裡。她以前時常從夢中驚醒,尤其是剛剛成為姜漪的時候,每次都心懷餘悸,害怕得不行。

  以前她一直覺得,自己有這樣強烈害怕驚恐的情緒,在極度不想死的情況下,一直推攮著秦書淮,秦書淮卻執意餵她毒藥,這必然是秦書淮殺的她。

  然而今日她卻突然意識到,這件事似乎並不是她想像那麼簡單。

  姜家參與了此事,秦文宣參與了此事。

  可白芷說是秦書淮殺的,她記得是秦書淮殺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秦芃心裡跳得飛快,她突然想起來,柳書彥派了人去殺秦書淮,白芷也去殺秦書淮!

  秦書淮不能死。

  秦芃猛地轉身,柳書彥追上來,秦芃怒吼了一聲:「滾開!」

  柳書彥停在原地,秦芃靜靜看著他,好久後,才緩和下情緒:「柳書彥,我知道,當年不是你的錯。」

  「可是柳書彥,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柳書彥僵住身子,秦芃轉身朝著淮安王府跑去。

  她得去找秦書淮,儘快!

  她一路狂奔到淮安王府,衝到門口去拍打大門,門剛一打開,她就往裡面衝,直接道:「秦書淮呢?!你們家王爺呢?!」

  秦書淮家下人幾乎都認識秦芃,當初秦芃偽裝成秦書淮小妾混入府裡來這件事給了下人很大衝擊,這次大家不敢隨便給她放進來,便一路追趕攔著,著急道:「公主,王爺出府去了,您別著急,您稍等……」

  「公主?」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秦芃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個久違的身影。

  趙一提著鳥站在長廊裡,看見秦芃,有些詫異。

  趙一作為影衛,一般是不隨便出現在人的面前的。然而今天他放假,所以倒也算閒適,就像個普通侍衛一樣,提著鳥逛逛院子。秦芃看見趙一,心裡有些震驚。

  她自幼陪伴到大的侍衛,為什麼沒有像白芷一樣為她報仇,反而是留在了秦書淮的身邊?

  是因為他投靠了秦書淮,還是因為其他什麼隱情?

  不過此刻她也顧不得其他,直接道:「柳書彥和白芷要殺秦書淮,他在哪兒?」

  趙一愣了愣,隨後很快反應過來,立刻冷著臉道:「公主隨我來。」

  秦芃跟上趙一,趙一將鳥交給下人,同時讓人叫了江春,風風火火就往大堂走。他早就讓人通知下去,到了大堂,江春已經讓人在等著了,趙一同秦芃一面走一面道:「每年今日王爺都會出去,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他去的地方都是隨意的,只能靠找。」

  秦芃點了頭,立刻道:「分成兩隊人馬,你跟我走,江春另外帶一隊人。江春順著人在城裡打聽著蹤跡找,我們出城。」

  她說的很熟悉,全然一副舊主的模樣。趙一和江春對視了一眼,倒也沒有戳破這層,迅速按照秦芃的話做了以後,趙一就跟著秦芃駕馬衝了出去。

  出去後,秦芃詢問道:「他出去時有帶酒嗎?」

  「帶了。」

  「一個人?」

  「一個人。」

  「宣京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東霞山。」

  秦芃駕馬一轉,就朝著東霞山去。

  她在寺廟裡看見了她和秦書淮的名牌,按照如今她所聽說的那樣,秦書淮其實是一直在重複著她生前他們做過的事情。比如說月老廟裡的名牌,就是她生前每年都要帶他去寺廟裡做的。

  以前乞巧節他們總是如此,逛月老廟,逛街,手拉著手爬上燕都附近最高的山,眺望整個城市。

  三杯兩盞淡酒,笑看它晚來風急。

  趙一自然也是知道這個習慣的,見秦芃在他面前毫不掩飾,他心裡有了些答案:「公主為何覺得王爺一定在最高的山?」

  「當年我和他就是如此。」秦芃冷著臉:「每年乞巧節,都會去附近最高的山上去喝酒,度過這一年乞巧節。你那時候不也跟著嗎,趙一?」

  趙一露出詫異神色,秦芃回頭看了他一眼:「還聽不出來?」

  「主……主子?!」

  「嗯。」

  「您怎麼會……」

  「借屍還魂,」秦芃冷靜道:「你跟著秦書淮,應該知道這件事吧?」

  「是知道,但是並不知道……這居然是您……」

  「趙一,」秦芃一面打馬,一面詢問:「為什麼會留在秦書淮身邊?我死了,你該跟著趙鈺回北燕了。」

  「我留在王爺身邊,這不是您授意的嗎?」

  秦芃仔細回想著,卻始終想不起來她讓趙一留在秦書淮身邊,左思右想也想不起來她曾讓趙一留在秦書淮身邊。

  當年果然是發生了太多太複雜的事。

  她的記憶雖然零碎,但大多是能夠聯繫的,她以為自己能窺見當年的真相,卻到今日才發現,有太多重要的東西被她遺忘了。

  可是,到底是被她遺忘,還是趙一故意騙她?

  她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回到了母親剛死那一年,她誰都不敢信,誰都不能信。

  柳書彥可能是殺她的兇手。

  那趙一未必不是秦書淮當年派給她的間諜。

  她不敢暴露自己不記得很多的事實,一旦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那麼事情的真假就可以胡編亂造。

  她故作鎮定點了點頭,沒有多話。

  趙一斟酌了一下用詞,繼續試探道:「公主之前不是一直對王爺劍拔弩張,怎麼此次王爺有難,卻主動相救?」

  「他沒招惹我,我沒覺得他該死。」

  秦芃站在一個政敵的角度來看,解釋道:「而且,我還有事要問他。」

  趙一見秦芃面色不善,也就不再多問。

  而這個時候,秦書淮已經爬上山頂。

  此時月上中天,他坐在斷崖邊上,將趙芃的牌位放在一邊,又將他在集市上的點心放在一旁攤開,將酒壺放在一邊,到了兩杯酒,一杯放在趙芃牌位面前,一杯握在手裡。

  「芃芃,」秦書淮聲音溫柔:「今年七夕又到了,街上出了一些新點心,我想你會喜歡吃,買了一些,你嘗嘗吧。」

  月光灑落在山崖上,秦書淮坐在地上,靠在身後松樹上,眺望遠方。

  遠方依稀能看到雲霧籠在繁華的宣京之上,秦書淮目光裡帶了懷念。

  「芃芃,來齊國六年了,你想北燕了吧?我記得北燕的都城,和齊國不一樣,它方方正正的,看上去不如宣京精緻,但是卻有一種很大氣的感覺。你想不想回北燕啊?想的話,我什麼時候帶你回去看看。我們說好,只是回去看看,不能留下。我不喜歡趙鈺,我年少時候說他狼崽子,你說我罵他,其實吧,我真的覺得,他就是個狼崽子。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說不出理由,可是北燕吧,我不會讓你回去了。」

  說到這裡,秦書淮倒了酒,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道:「算了,如今你也已經是秦芃了,齊國的長公主,哪裡能說去北燕就去北燕?」

  「芃芃,」秦書淮歎了口氣:「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活著好,還是死在六年前好。」

  「你死去這六年,我覺得自己陪著你死了。可如今你活了過來,我卻發現,我真的該死了。」

  說著,秦書淮對月舉杯,高笑出聲:「秦書淮無父無母,無師無友,無宗親長輩,無兄弟姐妹,孑然一身,獨行於世……」

  秦書淮聲音慢慢小了下來:「唯有髮妻,趙芃。」

  「僅有髮妻,趙芃。」

  如今連趙芃都沒有了,秦書淮還有什麼呢?

  秦書淮有些茫然。

  便就是這一刻,他聽見身後有利刃破空而來!

  秦書淮猛地回頭,一把捏住飛來的羽箭,與此同時,十幾道劍光破空而出!

  那些劍光織成密網,秦書淮袖中長劍橫掃而出,廣袖將趙芃的牌位卷席進袖中,提劍冷聲開口道:「來者何人?」

  對方沒有言語,劍光直接撲來。

  來的人統一黑色長衫,銀色腰帶,臉上帶著面具。

  秦書淮神色一冷。

  這個裝束他依稀有印象,很多年前,他帶著趙芃回北燕,他有一日不在,趙芃被刺客獨襲,趙芃曾和他描述過這樣的裝飾。

  秦書淮劍光越冷,直接朝著腰帶上鐵環內最少的一個墜飾之人衝去。

  他看出來這些人是根據鐵環之內的墜飾區分等級,一般而言越是往上走的人越少。

  這些人人多勢眾,秦書淮獨身當然是無法抵擋,然而他打算擒賊先擒王,同時放出一個信號彈。

  秦芃們看見天空驟然亮起,趙一立刻道:「是王爺。」

  「快!」

  秦芃大吼出聲,朝著信號彈的方向奔跑而去。

  秦書淮一劍揮砍向帶著玉的男子,其他人立刻識破了他的意圖,追著他就衝了過來。

  秦書淮側身閃過,只盯著一個目標,不依不饒。

  這些人和趙芃的死有關係。

  趙芃的死他還沒查清楚,他得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劍鋒劃破秦書淮的衣衫,這些人明顯都是專業殺手出身,劍上都淬了毒,秦書淮小心翼翼躲避著劍鋒。

  為首之人看出秦書淮一心抓他的意圖,乾脆直刺而去,秦書淮見機會一個翻身抓住對方手腕,對方劍尖從秦書淮手背劃過割痕。

  便就是此刻,一聲猶如杜鵑一般的哨聲響起,那些刺客劍微微一頓,為首的人朝著秦書淮一腳踹去,與此同時,暗處冷箭朝著秦書淮猛地射來!

  秦書淮反手抓箭,對方借此機會用蠻力掙開了秦書淮,而後迅速抽身,在秦書淮還來不及反應前,所有刺客就如泥鰍一般退走而去。

  秦書淮卻不肯放過他們,追著那個首領就衝了過去,便就是此時,秦書淮身後羽箭再來!

  這一次對方連射三箭,秦書淮被逼回頭連斬兩箭,這時候他覺得身體有些麻痹,第三箭卻是借由著前兩箭相撞,射出了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猛地貫穿了秦書淮的肩頭。

  殺手也就在此刻溜走,秦書淮用劍支撐著自己,怒喝出聲:「出來!」

  對方不動,秦書淮感覺眼前有些發黑,他勉強撐著自己,艱難道:「白芷,我知道是你,出來!」

  白芷沒說話,她躲在暗處,再一次搭箭。

  「我知道,你覺得是我殺了芃芃。」

  白芷的箭微微一頓,秦書淮沙啞著聲道:「可我說了,是她讓我殺……」

  「閉嘴!」

  白芷怒喝出聲,羽箭驟然飛出,秦書淮聽著風聲疾馳而來,他眼前發黑,踉蹌著勉強推開,卻一腳踩在了碎石之上,往懸崖下落了下去。

  也就是那片刻,一隻手驟然出現,死死抓住了他。

  那隻手很細,很溫暖,和他記憶裡一樣。

  十二歲那年他被其他皇子欺負,不小心從高塔上墜下,也是那個人這麼抓住他的手,死活不肯放開。

  那時候她很瘦弱,冷宮的伙食讓她長期營養不良,她的手彷彿只剩下了骨頭,抓著他,一點一點往下滑。

  北燕的寂空塔很高,風呼嘯著吹過來,她被他拽著,一點一點往前挪,她死死用腿盤住另一頭的柱子,一直沒有放手。

  「秦書淮,」那時候,她眼裡彷彿帶著火焰,將他整個世界燃燒得都明亮滾燙:「你別放手。」

  她啞著嗓子:「我拉著你,我不會放手。」

  她說不要放手。

  從那一刻開始,或許他就許下心願,這一生,他都不會放手。

  如今十五年過去,那雙手再拉住他。

  他本墜阿鼻地獄,徘徊無盡深淵,他本無法可渡,無路可行,這雙手又再破開生死迷霧,死死拉住他。

  「芃芃……」

  山風襲來,哪怕他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哪怕對方的身形已經變得模糊,他卻還是忍不住笑開。

  看著秦書淮的笑容,秦芃心裡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拉緊了他,大吼道:「你別放手!」

  秦書淮微微一愣,隨後沙啞著聲,捏緊了她的手。

  「好,」他聲音裡帶著暗啞和顫抖,彷彿是極力克制著:「我不放手。」

  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放手。

  秦芃拉著這個人,身後趙一撲了出去,和白芷糾纏起來。秦芃一手抓著秦書淮,一手撐住自己,慢慢拉著秦書淮往上起來。

  秦書淮用腳試探著旁邊的借力點,在秦芃用力那一刻,猛地往牆上一蹬,便接力跳了上來!

  他上來時力道太大,直接就將秦芃壓倒在地上。秦芃小聲「哎喲」了一聲,隨後便聽到旁邊白芷怒道:「趙一,枉公主當年對你這樣好,你居然還是成了秦書淮的走狗!」

  「白芷。」趙一歎息出聲:「我說了,這是誤會。」

  「這不是誤會!」

  白芷提劍,怒道:「我就問你,最後那碗毒藥是不是秦書淮餵的?!」

  「什麼毒藥?」

  趙一微微一愣,秦書淮剛緩過來,正想張口,一口汙血就噴了出來。

  秦芃被那血濺了一身,旋即反應過來,立刻點了秦書淮的穴位,背著秦書淮便往山下道:「走!」

  此刻沒時間同白芷糾纏,秦芃也不在意白芷和趙一如何善了,她背著秦書淮一路狂奔下去。

  秦書淮被秦芃背著,氣息有些亂了。

  他好想開口同她多說幾句話,然而血湧在嘴裡,卻發不出聲來。

  他的血一口一口嘔出來,浸透了秦芃的衣服,秦芃整個人都在顫抖,沙啞道:「秦書淮,你撐著點……」

  「你別死……」

  「我還有好多事問你啊!秦書淮你別死啊!」

  秦芃感覺這一生沒有任何一條路比這條下山的路更漫長。

  她狂奔在路上,剛到馬車,就看見柳書彥站在馬車邊上。

  秦芃一看見他,便直接衝了過去,反手將刀壓在他脖子上,冷道:「解藥!」

  「我就是來給你送解藥的。」

  柳書彥苦笑。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瓶子,秦芃著急搶了過來,將秦書淮放在地上,從瓶子裡抖出一顆藥來,塞進了秦書淮的嘴裡。

  秦書淮吃下藥後,臉色慢慢好轉,柳書彥站在一旁等候著,好久後,等秦書淮氣息平穩下來,秦芃猛地癱軟下來。

  「他沒事了吧……」

  秦芃喃喃出聲:「沒事了吧……」

  柳書彥看著面前人,苦笑不語。

  她失神的眸子抬頭看向他,他終於無奈,蹲下身來,拍上她肩頭,歎息聲道:「他不會死了,你放心。」

  秦芃聽了這話,慢慢回了神,垂眸看著躺著的人,沙啞道:「將他抬上馬車吧。」

  柳書彥應了聲,同秦芃一起將秦書淮抬上馬車,然後朝著淮安王府趕過去。

  上了馬車後,兩個人都很安靜。

  好久後,柳書彥慢慢開口:「我本來以為,你想殺他,殺了他,我們兩個可以在一起,從此再也不用擔心什麼。」

  秦芃抬頭看向柳書彥,柳書彥在笑,眼裡卻彷彿是哭著一般。

  「趙芃,我第一次喜歡一個姑娘。」

  「對……」

  「沒什麼對不起,」柳書彥垂下眼眸:「感情的事,沒誰對不起誰。只是我來得太晚。」

  「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這叫緣。」

  「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這叫孽。」

  秦芃沒說話,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沙啞著嗓子道:「我是真的,想要嫁給你的。」

  「你明白一個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是什麼感覺嗎?」

  她抬頭看向柳書彥,艱難笑了起來:「一個人走在這個世界裡,我特別孤獨。我特別想有一個人,能陪著我把路走下去。」

  「他給我一個新的世界,一片新的天地,一種新的可能。你曾經讓我看到這種可能性。」

  「作為董婉怡和你通信的時候,你給秦銘講課的時候,你帶著我吃飯、遊湖、聊天,那時候我都覺得,其實日子這樣過,真的很好。」

  柳書彥沒看她,垂眸張合著摺扇。

  秦芃沙啞出聲:「如果你和我的死無關,」秦芃看著他,含著眼淚:「我是真的想嫁給你的。」

  嫁給他,哪怕無關愛情,那也是一段新的人生,一場新的旅程。

  她會對他好,她會有個家庭。

  柳書彥沒有說話,好久後,他沙啞著嗓子:「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當年,」秦芃斟酌著用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你千里迢迢從宣京來殺我?」

  「當年文宣陛下召秦書淮回京,其實是無奈之舉。宣帝仁德愛民,廣受愛戴,靖帝餘黨其實也是因為相信宣帝會善待靖帝之子,才肯忠心輔佐。召秦書淮回京時,丞相並非董明,而是靖帝的老師,邵易。」

  「宣帝希望邵易讓權,兩相爭執,最後邵易提出條件,他可以告老還鄉,但要求宣帝接秦書淮回國,以親王善待。宣帝同意後,迎秦書淮回宣京,同時邵易放權,讓丞相之位於董明。」

  秦芃聽著,大概明白的秦文宣殺她的原因。

  「一個前太子,有老臣扶持,還娶了一個北燕公主。這個北燕公主甚至還有一個很可能當皇帝的弟弟,如果她弟弟當了皇帝,你覺得這個前太子將會有多大的威脅?」

  柳書彥抬眼看秦芃,秦芃閉上眼睛,說出結果:「北燕隨時可能出兵幫助這位太子謀權。文宣帝無法容忍這樣的可能性。」

  「先帝可以接受內亂,可以接受手足相殘,卻絕不能允許齊國有成為北燕傀儡國的可能性。靖帝當年弄得國家風雨飄搖,被北燕長驅直入直取宣京,以唯一一位天子血脈為質,劃十六州求和,你以為,這樣大的屈辱,齊國說忘就忘嗎?」

  柳書彥言語激動起來:「我齊國天子百姓忍辱負重,花了十多年時間才走到與北燕商討條件的位置,豈能容忍因宮闈之亂,讓國土再落他人之手?!」

  「所以,」秦芃冷靜下來:「你便是秦文宣下令殺我那把刀。」

  「董明諫言,陛下下令,我領隊執行。」

  柳書彥垂下眼眸,按住因激動微微顫抖的手:「事實上,早在秦書淮歸來之前,先帝便暗中許諾過秦書淮,只要他願意和你和離,歸來之後,願將長樂公主許配給他,可被他斷然拒絕。他說,秦書淮謝過皇恩,但質子之身,難以般配,玉陽公主於危難下嫁,此生此世,唯妻趙芃。」

  長樂公主是當年太子的長姐,若無意外,日後太子登基,長樂公主便是長公主。

  齊國的長樂公主和當年北燕無權無勢的玉陽公主比起來,其地位懸殊,是人想想就明白。

  而姜漪雖然比玉陽公主能給秦書淮更多,可和長樂公主比起來,卻還是差了許多。

  當年宣帝以長樂公主相許,秦書淮就能斷然說出「唯妻趙芃」,又怎麼會在之後為了區區一個姜漪,就毒死趙芃?

  趙芃心裡有些惶恐,她壓著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緒,故作鎮定道:「後來呢?」

  「秦書淮是個聰明人,」柳書彥看著窗外,語調冷靜:「他明白先帝顧慮,於是修書告知陛下,他無意皇位,絕無爭奪之心,到齊國之後,絕不涉政,只求一隅之地,教書育人,養老至終。」

  秦芃聽著,捏緊了拳頭。她突然發現,原來她不知道的那些年,秦書淮做了這樣多事。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他在她面前,永遠那樣淡淡的模樣。你猜不透他喜歡你,還是不喜歡。那麼多年,他連一句喜歡都吝嗇給她。

  可這一天,秦芃卻覺得,過去彷彿是被人翻天覆地掀開,她被迫正視著那些她從不知的真相。

  原來那個人在年少時,就已經為她放棄過這樣多。

  「既然他都已經這樣說了,」秦芃低著頭:「為何還不放過我?」

  「他如此敏銳,宣帝欣賞。便讓人去查他,知曉他的才能後,宣帝起了愛才之心。若這樣的人不為國所用,太過可惜。可你存在,那必然是他最大的阻礙。」

  「所以就殺了我。」

  秦芃覺得有些可笑:「因為你們欣賞他的才華,因為你們想讓他報效國家,所以我的性命便如螻蟻一般任人踩踏,所以你們可以高高在上隨意決定我的生死是嗎?!」

  秦芃猛地捏住了柳書彥的衣領,怒吼出聲:「你知道我有多艱難才走到那時候嗎?你知道我經歷過多少苦難……我在冷宮被人欺負的時候,我被人辱駡的時候,我親手毒死母親的時候,我還能忍著屈辱忍著艱辛扛著一步一步往前走,你們以為是為什麼?!」

  「就是因為我一直想著,終有一天,這條路我會走過去。」

  秦芃眼裡蓄滿眼淚,啞著聲音:「我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得到我的幸福,會遠離這樣的日子,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柳書彥……」

  她渾身顫抖:「我好不容易走到我一直等著的那天,我嫁給了秦書淮,有一個愛我的人,有一個平靜的生活,沒有人欺負我,沒有人陷害我,你來殺我前一晚,我還在想著,我想有個孩子……」

  秦芃顫抖著放上自己的肚子:「我還想著,我要和秦書淮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當他的封地,我還想著我要去很多地方,我想幫很多人……」

  「我規劃了我的人生,我馬上就要有一個很好的人生,可都被你毀了!」

  秦芃一拳砸了下去,一拳又一拳,伴隨著她壓抑許久的爆發:「都被你們毀了!毀了!」

  她做錯什麼了呢?

  她什麼都沒做錯。

  只因為她是北燕的公主,她嫁給了秦書淮。

  只因為秦書淮頗有才能,他們欣賞。

  他們猜忌她,他們害怕她,所以就決定殺了她。

  太荒唐了。

  一個人的生命有多麼寶貴,她生命承載著多少努力,多少期望,在這些人眼中,在大業面前,都分文不值。

  「我從來沒想過要對你們齊國做什麼……」

  秦芃失去了力氣,慢慢滑落下來。

  「只是我嫁給了秦書淮,我沒有地方去。如果那時候,你們告訴我,要和離,我也是願意的。」

  「或許是吧?」

  柳書彥拿出帕子,按在自己被秦芃砸出血的眼角,面色平淡:「那時候我們也舉棋不定,後來董明拿出了一個摺子,是從北燕來的。」

  「我不知道是誰,但那個摺子詳細記敘了你生平做過的事。你如何從冷宮走出來,你陷害其他嬪妃,你為權勢嫁給封崢,因失了清白被迫嫁給秦書淮。」

  「樁樁件件,本該是北燕宮廷不該為人所知的醜事,卻都在裡面。面對這樣一位公主,我們不敢冒險。」

  柳書彥言語平靜:「趙芃,你說你無心權勢,你不會做出對齊國無害之事,如今我信。」

  他抬眼看她:「我信你心地善良,我信你當年是被逼無奈。可當年看見那張摺子,沒有人會信。」

  「一個如此貪慕權勢陰狠毒辣的公主,嫁給齊國的前太子來到齊國後,會什麼都不做嗎?尤其是那時候我們已經預料,趙鈺極有可能登基。」

  「若趙鈺登基,以你和趙鈺的感情,我想,趙鈺想做什麼,你都會幫他做,對嗎?」

  秦芃沒說話,好半天,她嘲諷笑開。

  「連我和阿鈺的關係都查得這樣清楚,我是真想知道,到底是誰……一定要把人逼到這樣的程度?」

  柳書彥搖頭。

  「信是董明拿來的,我不知道。」

  秦芃沉默,她坐在馬車車板上,馬車終於停了下來,柳書彥抬頭看著車簾,沙啞著聲應道:「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了。」

  「走出這個馬車,你以後再問,我也不會回答了。」

  秦芃聽著他的話,抬頭看他,柳書彥苦澀笑開:「我會申請外調,你若不願,我便不回來。」

  「你……」秦芃微微一愣,柳書彥看著她,半蹲下來,和她一樣高。

  「趙芃,」他盯著她:「如果我沒有家族,如果我不承擔那麼多人生死的責任,你要是願意,我可以把命給你。」

  「我不比秦書淮差。」

  他含著眼淚,說得無比認真:「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我喜歡你,不比他少半分。」

  「我知道……」秦芃沙啞開口:「我知道的。」

  「對不起。」他顫抖著聲音:「我當年,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殺你。」

  如果不是皇命難為,也沒有人,會對那個燭火下繡著特別醜的鴛鴦卻還繡得一臉開心的姑娘下手。

  他想觸碰她,卻不敢,只能盯著她,艱難道:「原諒我。」

  秦芃看著他,好久後,她點點頭。

  「其實……死了太多次,」秦芃苦澀笑開:「我也早已沒那麼在意了。你也不用申請外調,我方才激動了些,我終究也不是你殺的,你別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

  他沙啞出聲:「趙芃,我害死了你,這是我一輩子的孽。你原諒我,但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只是趙芃……」他抬起頭來,眼淚落下來。

  他感覺自己居然能清晰想起當年在北燕第一次見她。

  那時候大家都還是少年,她坐在燭火下,繡著一隻特別醜的鴛鴦。

  他趴在房樑上看,心裡想,怎麼有人能繡得這麼醜。

  旁邊丫鬟笑話她:「公主,您繡的這是什麼呀?」

  「鴛鴦呀。」

  丫鬟咯咯笑起來:「您這是繡了做什麼?」

  「送秦書淮,」她揚起下巴,滿臉驕傲:「今天有姑娘給他送帕子,我要讓他看看,我也是會繡鴛鴦的!」

  他趴在房樑上聽著,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他想提醒那個姑娘,繡這麼醜,真的沒什麼好驕傲的。

  但那時候,他也覺得,有一個姑娘惦念著給你繡帕子,也是一件極好,極幸福的事。

  所以後來和她揮劍相向,夜色下,女子提劍而立,廣袖隨風獵獵而響,長髮散開露出她清亮的眼和明豔的五官,她如烈火朝陽,微揚下巴,問出那一句:「賊子何人?!」時,他內心怦然不定,劍都因此慢了幾分。

  如今當年那驚豔一瞥浮現上來,和面前女子經歷世事沉浮後帶著滄桑的眼眸重疊在一起。

  他忍不住,特別特別認真告訴她:「我喜歡你,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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