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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20章
  <雨中的噴水>

  少年像拖著沉重的沙袋一樣,拉著一位哭哭啼啼的少女,在雨中艱難地走著。

  他在丸大廈剛剛說完兩人分手的事。

  人生最初的訣別!

  他很早就一直夢想著這件事,這回終於變成了現實。

  為了這一刻,少年很愛少女,或者裝著愛她;為了這一刻,他拼命追求她;為了這一刻,他緊緊抓住一起上床的機會;為了這一刻,兩人睡到一起……如今,萬事俱備,他早就巴望這一天了。無論如何都要以充分的資格,像國王發布命令一般,親自開口表白自己的態度。

  「分手吧。」

  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只有這麼一句,憑著自己的力量,這句話可以劃破藍天。這句話雖然使他懷疑過能否成為現實,但卻連著「有朝一日」這個熱烈的夢想。宛如離弦的箭矢,徑直瞄準天空飛翔。這是世界上最英勇、最光輝的語言。這句話只有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真正的男人才允許說出口,那就是:

  「分手吧!」

  儘管如此,明男卻像個患氣喘的病人,覺得這句話好似一口痰堵住喉嚨(事前用吸管吸了汽水潤過嗓子,還是不行),呼嚕呼嚕說不清楚,他一直感到很是遺憾。

  這時,明男最害怕的是對方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要是對方問起來,自己不得不再重複一遍,那還不如死了好。一隻長年夢想著生下金蛋的鵝,終於生下了金蛋,可這金蛋還沒讓對方瞧上一眼就碎了,這時再叫那隻鵝馬上生一個,這能行嗎?

  然而,所幸對方聽明白了,她聽得很清楚,沒有再問什麼,這真是天大的幸事。明男終於親自踏過了長久遠望著的山頂上的那道關口。

  他是一剎那得到對方聽懂了的確證的。就像自動販賣機蹦出一枚口香糖來。

  擋雨窗關得嚴嚴實實,周圍客人的談話、杯盤的碰撞聲以及現金出納機的鈴聲等,攪混在一起,互相反彈,互相糾合,同凝結在窗戶上灼熱的水滴發生微妙的反響,於頭腦中形成一團模糊的噪音。明男不太明確的話語,一旦通過這噪音傳到雅子的耳朵裡,她就立即睜大那雙本來就很碩大的眼睛,從她那清瘦的、不太起眼的臉蛋兒上散射著光芒,彷彿要將一切都推倒、打破。與其說是眼睛,不如說是破洞,兩個很難修補的破洞,從那裡不住湧流出眼淚來。

  雅子既不表現出抽抽噎噎的徵兆,也不發出啜泣的聲音。她就像一股強大的水壓,毫無表情地將淚水噴灑出來。

  明男心裡明明知道,這樣的水壓,這樣的水量,馬上就會停止。他只是靜觀一切,心裡好似薄荷一般清涼。這正是經他設計、製造而帶向現實的東西,雖說略嫌機械,可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果。

  正是為了看看此刻的情景才抱住了雅子,少年重新對自己說,我的自由總是脫離慾望的……

  眼下,這位不住啼哭的女子就是現實!她正是地地道道的被明男「拋棄的女子」。

  ——儘管如此,雅子的眼淚依然不斷流淌,絲毫沒有衰竭,少年留意著周圍。

  雅子身穿白色雨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從領口可以窺見裡面帶有鮮紅條紋的襯衣。她兩手用力扶住桌子邊緣,那副姿勢顯得十分僵硬。

  她凝視著正面,任眼淚汩汩流淌,也不肯掏出手帕揩拭一下。她的纖細的喉嚨管呼吸急促,發出新鞋子走路般的極有規則的響聲。她那堅持自己是學生而不涂口紅的嘴脣,憤憤不平地向上撅起,不住地打顫。

  一位成年客人好奇地盯著他們這邊。明男在心裡認為自己終於跨入成年人的行列了,可是擾亂他這副心境的竟是這樣的目光。

  雅子豐盈的淚水令人實在驚訝。任何一個瞬間,都無法將這同一水壓和同一水量分割開來。明男疲倦了,他低下眉頭,瞧著靠在桌邊的自己的雨傘尖兒。古風的花磚地板上,從傘尖兒流下的灰暗的雨水,聚成了小小的水窪,在明男看來,那彷彿也是雅子的一汪眼淚。

  他突然抓住賬單,站起身來。

  六月的雨淅淅瀝瀝,接連下了三天。出了丸大廈,撐開傘,少女默默跟在後頭。雅子沒有帶傘,明男只得讓她鑽進自己的傘下來。他想到了大人們用冰冷的心腸應付世俗的習慣,感到自己如今也學會了。已經狠心說出了訣別的話,兩人依然共撐一把傘,只是顧及一般人情罷了。決心分手……不管採取何種隱蔽的形式,一刀兩斷,這合乎明男的性格。

  兩人沿著廣闊的道路走向宮城方向,少年一心忖度著,想找個地方將這個「眼淚包」甩掉。

  「下雨天噴水池也會繼續噴水吧?」

  他無端地琢磨著,自己為何會想起噴水池來呢?又走了兩三步,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個物理性的玩笑。

  狹小的傘下,觸摸著少女冰硬潮濕的雨衣,那種感覺簡直像爬蟲一般,明男一邊堅忍,一邊強打精神,故作快活地朝著一個玩笑的方向奔去。

  「對啦,就拿這個雨中的噴水和雅子的眼淚對抗吧。不管雅子有多大本領,都會輸給噴水的。第一,噴水是回流式的,即便雅子把所有眼淚一下子全都倒出來,又怎能敵得過呢?她根本不是回流式噴水的對手。到時候,這妮子肯定會泄氣而止住哭泣的。這個包袱也就容易脫手啦。問題是,雨中的噴水池還在繼續噴水嗎?」

  明男默默地走著,雅子哭哭啼啼,走在同一把傘下邊,執拗地跟在身旁。因此,他要甩掉雅子是困難的,但是將她引向要去的地方倒很簡單。

  明男感到渾身都被雨水和淚水打濕了。雅子穿著白色的雨靴還算好,明男穿的是懶漢鞋,襪子全濕透了,像裹著一團裙帶菜。

  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人行道上很是閒散。他倆穿過斑馬線,向和田倉橋那裡走去。那座橋有著古老風格的木欄桿和蔥頭花珠,站在橋畔,看到左面是雨中的壕溝,水面上浮著白天鵝;右面隔著壕溝,透過濛濛雨霧中的玻璃窗,可以窺見P飯店餐廳雪白的桌布和一排排紅色的椅子。他們過了橋。穿過高高的石牆,向左一拐,就到了噴水公園。

  雅子仍然一言不發,一個勁兒哭著。

  靠近公園入口,是一座西洋式樣的大水榭,蘆葦葺的房頂,下面擺著長凳。明男手中撐著傘坐下,雅子哭著,斜斜地坐在他對面,只在明男的鼻尖兒底下,顯露出白色雨衣的肩膀和濡濕的頭髮。經髮油彈起的雨滴,在頭髮上布滿了微細的白色水珠。哭哭啼啼的雅子,睜大眼睛,似乎陷入人事不省之中。明男驀地拽了一下她的頭髮,想使她清醒過來。

  雅子一直默默啼哭。明男心裡十分明白,她在等他搭腔呢,這是她故意耍心眼兒,所以什麼話也不說。想想自從剛才說出那句話之後,他就未再開口。

  那邊的噴水吹起高高的水花,雅子看都不看一眼。

  從這裡望過去,縱向排列著大小三座噴水池,水聲被雨水蓋住了,遙遠而又低微。可是,向四面八方飛濺的水線,雖然從遠處看不清那揚起的飛沫,但卻像一根根彎彎的玻璃管曲線,清晰可睹。

  放眼望去,看不到人影。噴水池前的綠色草坪,滿天星的花牆沐著雨水,鮮麗奪目。

  公園對面,不停閃過卡車的布篷和公共汽車紅、白、黃的頂篷。交叉路口的紅色信號燈鮮明耀眼,可是下一刻變成綠色時,正巧和噴水的煙霧相重合,看不見了。

  少年坐著,一言不發,心中窩著一股無名之火。剛才的愉快的玩笑也消失了。

  究竟是衝著誰生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回味著剛才那個天馬行空的主意,而今卻為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如意而悲嘆。哭個不停的雅子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但這也不是他不如意的全部因由。

  「她這號人呀,我真的想把她推到噴水池裡,轉身就逃,這樣更乾脆。」

  少年依然憤憤地想著,只是這包裹他的雨,還有她的眼淚,以及牆壁一般陰沉的天空,使他感到一種絕對的不如意。這些都重重疊疊推壓著他,將他的自由變成一塊濕漉漉的抹布。

  憤怒的少年打起了壞主意。他要叫雅子淋個透濕,要用噴泉的景觀充填雅子的眼睛,不這樣他就不會罷休。

  他霍然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蹭蹭蹭順著外圍的石子路跑著,這裡比起噴水周圍的小路要高出好幾個台階。他跑到噴水的正面站住了,這裡可以同時看到三股噴水。

  少女也冒雨跑來,她緊挨著少年的身子站住了,死死握住他一直撐著的傘柄。她的臉被眼淚和雨水濡濕了,看起來煞白。她氣喘吁吁地問道:

  「你要去哪兒?」

  明男本來不打算理睬她,可是又彷彿急等著從少女嘴裡聽到這句話似的,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來看噴水呀。看,不管你怎麼哭,都比不過這玩意兒。」

  於是,他倆斜撐著雨傘,安下心來,終於可以互相避開直視的目光了。他們眺望著三股噴水,中央的一股特別高大,左右兩股略小一些,起著陪襯的作用。

  噴水和池子總是一片喧囂,幾乎分不清哪是落入水中的雨腳。站在這裡,不時傳入耳裡的聲音,只有遠方不規則的汽車喇叭聲。這裡的水聲由於細密地融入了空氣,除卻側耳傾聽之外,彷彿完全封閉於一派沉寂之中了。

  水首先落在一塊巨大的黑色花崗岩石盤上,然後點點滴滴彈起小小的水珠兒,沿著黑色的邊緣,化作白色的水花,繼續飄落下來。

  石盤的中央聳立著高大的噴水柱,由六根水柱守衛著。這六根水柱描畫出曲線向遠方放射開去。

  仔細一瞧,噴水柱並非達到一定高度就收住了。幾乎沒有風,水也不紊亂,垂直地颯颯飛向陰雨的天空,每次水所達到的頂點都不在一個高度,有時高得出奇,細碎的水花飛揚而起,最後在最高點上散成水珠兒,隨之飄落下來。

  接近頂點部分的水,透過雨空,含著陰影,呈現著胡粉般的灰白,與其說是水,看樣子像粉末,周圍煙霧縈繞。噴水柱的四圍,躍動著鵝毛大雪般的飛沫,看上去又像帶雨的雪霰。

  較之三根大噴柱,明男對於周圍那些描畫著曲線、呈現放射狀的水的影像更感興趣。

  尤其是中央那根大噴水,如野馬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射著白色的鬣毛,高高越過黑色花崗岩邊緣,縱身向池水中央跳躍。他看到水一個勁兒向四方迅速流動,心就被吸引到那兒去了。如今,他的一顆心無意之中被水迷住了,甚至會乘著水流飛動之勢,被拋向遠方。

  觀看噴水柱時也是同樣的感覺。

  乍看起來,大噴水柱猶如水做的雕塑,姿態端莊,彷彿是靜止的。然而定睛一看,發現柱子內裡自下而上攀升著一種透明的運動的精靈,在這棒狀的空間,以驚人的速度自下而上順次充填進去,一瞬之間有缺即補,不斷保持著同一種充實。雖然明明知道終將受到挫折,但還是持續支撐這種不間斷的挫折,這力量真是了不起,他想。

  他讓少女來看的就是這噴水,少年自己也看得入了迷,他以為實在太棒了。他的兩眼抬得更高了,轉向了大雨瀟瀟而降的天空。

  雨水掛在他的睫毛上。

  陰雲密布的天空離頭頂很近,大雨無間斷地沛然而降,無邊無際,到處都在落雨。淋在他臉上的雨,和淋在遠方紅磚樓房和飯店屋頂的雨,是完全一樣的。他那剛剛生出稀疏鬍鬚的光亮的面孔,還有每座大樓頂上像倒刺一般的水泥地面,都不過是被雨水淋濕的無抵抗的表面罷了。只要關在雨中,他的臉頰和髒污的水泥地面完全相同。

  明男從頭腦裡立即抹消了眼前噴水的景象。他只是想著,雨中的噴水只能徒勞無益地重複著無用的事情。

  想著想著,剛才的玩笑,還有其後的惱怒,都消失了。少年感到,自己的一顆心迅速變得空虛了。

  只有雨點打在他的空虛的心上。

  少年迷迷糊糊向前走去。

  「你要到哪兒?」

  少女問道。這回,她抓住傘柄,穿著白色雨靴的腳向前邁動著。

  「到哪兒?那是我的自由,剛才不是說了嗎?」

  「說什麼了?」

  少女又問。少年厭惡地瞧著她的臉,這張濕漉漉的面孔,雨水衝掉了淚水,紅潤潤的眼睛裡雖然還殘留著淚珠,但聲音不再打顫了。

  「說什麼?剛才不是說了嗎?分手。」

  不停在雨中晃動的少女側影後面的草坪上,隨處都是自由自在盛開著的洋紅杜鵑花,少年瞧著這些花兒。

  「哦,你真的這麼說了?我怎麼沒聽見?」

  少女用一般的聲音問。

  少男受到震動,險些摔倒在地,他勉強跨了兩三步,好容易找到了反詰的理由。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麼……我問你,你為什麼哭?這不是很滑稽嗎?」

  少女沒有立即回答,她濡濕的小手依然死死抓住傘柄不放。

  「不知不覺眼淚就出來了,沒什麼理由。」

  少年發怒了,他本想大聲喊叫,卻立即變成了個大噴嚏。他想,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昭和三十八年八月《新潮》

  * * *

  [30] 日本獨特的繪畫用白色顏料,用瀨戶內海產密鱗牡蠣殼研碎精製而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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