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輝騰緩緩停在雅志園社區門口,幾乎同時齊思浩的車風馳電掣而來,跐溜一聲刹住,齊隊長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短短幾天時間齊思浩就削瘦了很多,嚴峫眨著眼睛上下打量他,還是問了句:“你……吃飯沒啊?要不先去吃個飯?”
齊思浩滿臉晦氣:“嗨呀還吃什麼吃,都怪你沒事讓我查這個,誰知道江隊以前住在這麼個鬼地方!上次汪興業跳樓的時候我就不該過來,現在可怎麼辦,蹚了滿身的渾水,早知道我根本就不幫你查……”
嚴峫不耐煩:“你給我省省,倒賣‘白貨’是我讓你幹的不成?”
齊思浩立刻閉嘴了,神經質地打量周圍。
嚴峫狐疑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齊思浩用力搓著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緊張:“……警務通現在升級了。”
“什麼?”
“現在只要用警號登陸,查詢居民資訊就會留下記錄。”齊思浩用力咽了口唾沫:“後臺會有人看見我查了江隊‘生前’的住址,而且……而且還是跟701在同一個社區,這趟渾水我算是徹底洗不乾淨了。”
嚴峫挑高眉梢,半晌哼笑一聲,搖著頭拍了拍齊思浩的肩膀:
“所以你當初為什麼要偷賣‘白貨’呢?”
齊思浩面如土色,嚴峫轉身走進了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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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汪興業“跳”下來的地方是一區B棟,滿地鮮血碎肉已經被洗刷乾淨了,青幽幽的石板泛著光,似乎吸飽了血,在背陰處散發著令人不舒服的潮濕氣息。
社區裏無所事事的大爺大媽們在遠處遛狗,都心照不宣似的回避這塊地方。
嚴峫還是幹刑偵的老毛病,隨手拍了幾張照,繼續往前走。根據社區門口張貼的地形示意圖,他穿過一區和二區中間的噴水池,經過了熊孩子們尖叫亂跑的公用草地,前方靠近社區後門的那一片就應該是六區了。
果然嚴峫走到近前,灰色的居民樓下大門緊閉,門牌號寫著:六區C棟。
走過了?
嚴峫退後幾步,齊思浩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只見緊挨著C棟前方的另一棟居民樓底下掛的牌是:六區B棟。
“哎?”齊思浩環顧四周,發現了不對:“A棟呢?”
嚴峫隱約感覺到什麼,以B棟為中心在附近走了一圈,只要見到門牌號就湊過去看,然而草坪南端的分別是五區AB兩棟樓,北端的門牌號換成了七區,他們來回轉了好幾圈,偏偏就是沒發現六區A棟在哪。
——但這怎麼可能?
公安內網上江停的住址明明是雅志園社區六區A棟905室,怎麼整棟樓都消失不見了?
“哎,請問一下大媽,”嚴峫隨手攔住一名剛買菜回來的婦女,指指六區那幾棟居民樓:“我來看我同事,他說他家住六區A棟905室,我怎麼到處都找不到地方呢?”
“六區A棟?”大媽有點奇怪的模樣,搖了搖頭:“我們這兒六區沒有A棟,就B跟C兩座樓。”
“……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咧,反正就是沒有,你那同事給你說錯了吧?”
“不可能啊,”嚴峫喃喃道,“怎麼可能沒有?”
“那你就得去問物業啦!我們這裏一直都沒有六區A棟,誰知道為什麼沒有!那物業也是作孽,到處車亂停也不管,三天兩頭有人裝修那聲音轟轟地……”
嚴峫快步走開,回頭吩咐齊思浩,連聲音都繃緊了:“打電話給物業,快!”
“什麼,六區A棟?”
齊思浩編了個戶籍警的名頭,接電話的物業還挺重視,然而電話那邊換了好幾個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終找到一個據說幹了八九年的老員工,終於一拍大腿想起來:“雅志園剛開發的時候就沒有六區A棟,本來要建樓的那塊地方現在改公用綠地啦!”
嚴峫最不願意猜測的念頭成了真,霎時面色微變。
“當初建A棟的時候地基打不下去,再打就挖出來幾具破棺材,哎喲謔可嚇人了!老闆請了高人來看,說這塊地方煞氣太重,只能開發成綠地來吸收人氣,搞什麼陰陽中和,權當A棟就是這塊綠地了——哎呀總之就是風水神怪的說法,所以最後六區就只有B和C兩棟樓啦。這種事呢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員警同志你們說對不對,畢竟老祖宗幾千年來留下來的東西……”
嚴峫和齊思浩彼此對視,不約而同低頭望向腳下。
六區A棟——潮濕的草地稀稀疏疏,泥土散發出它特有的微腥氣味。
“……江隊,”齊思浩結結巴巴說,“江隊編地址的時候……還真挺不講究的……”
嚴峫掛了電話,大腦裏轟轟直響,江停不住六區A棟?
他為何要編造這個似真還假的地址,他到底住在哪里?
嚴峫抬頭向周遭望去,初冬灰白的世界盡數映在他眼底,緊接著目光穿越重重居民樓,鎖定了遠處的某個方向——雅志園一區B棟。
701室陽臺光禿禿的,在周圍曬衣服、掛香腸、疊滿了空調機的鄰居當中格外顯眼。
嚴峫拔腿就往那走,沒兩步被齊思浩撲上來拉住了:“嚴隊!你三思啊!”
嚴峫劈手就把他甩開了。
“你再想想,再想想!”齊思浩飛奔而來擋在他面前:“那個房子可不像岳廣平他們家一樣只貼了個封條,那可是二十四小時監控,隨時隨地都有人看著的!你這麼闖過去是想找死嗎?!”
“讓開。”
“不行!我不能讓你去,你這是想把我也給弄死!給我站住!”
“讓開!”
嗡嗡嗡——
兩人正僵持間,嚴峫的手機響了。
“喂?”
嚴峫濃黑的眉宇間滿是戾氣,但沒想到手機那邊竟然是呂局的聲音,第一句話就是:“秦川那邊出事了。”
“嗯?”
“他跑了。”
嚴峫額角霎時一跳:“什麼?!”
兩名員警帶著請示的神色敲門而入,呂局掩住手機,將桌上的一張手寫地址推上前,迅速低聲吩咐:“就是在這。戶主是個三十來歲身材偏瘦的男性,你們過去監視這個位址,別讓他外出也不准任何人上門。被發現也不要緊,他不會為難你們,一切等我親自過去再說。”
員警點頭表示明白,抓起位址奔了出去。
“秦川聲稱自己願意提供六一九連環綁架案的重要線索,為此省廳決定親自把人提走審問,警車剛開出建寧市看守所,路邊上的幾輛車就同時發生了爆炸,然後一夥摩托騎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給搶走了。”呂局重重出了口渾濁的氣,說:“當時你們支隊的馬翔,和禁毒支隊的其他幾個人都在,萬幸離得遠,沒受傷。”
“……”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突然嚴峫劈頭蓋臉冒出來一句:“對方真是要救他?難道不是要殺他?”
呂局有些怔愣。
嚴峫敏感地察覺到了,疑道:“市局就沒想過犯罪分子打算強行滅口的可能性嗎?”
——當然想到了,但那是將秦川主動越獄作為首要懷疑方向之後,才以補充的形式想到的。
誰也沒有像嚴峫這樣,第一反應是秦川或許會被害。
“已經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了。”呂局收斂了神色,沒有表露出任何端倪:“不過根據案發時車內獄警的口述,以及爆炸前秦川讓他前同事站遠點的舉動,我們更傾向於他早就知道會有人劫獄。”
嚴峫按捺住內心複雜的滋味,沒有吱聲。
“總之現在情勢非常嚴峻,秦川作為掌握大量內部消息、臥底情況、線人資訊等等機密的副支隊長,竟然落到了毒販手中,這是最糟糕的情況,我們必須立刻做好最壞可能性發生的應對準備。”
“我明白。”嚴峫終於強行壓下所有思緒,咳了一聲:“我這就動身回刑偵支隊,做好所有配合工作,另外——”
“不,”呂局打斷了他,“我需要你出差。”
嚴峫懷疑地頓住。
呂局沉沉道:“秦川交代了滕文豔的埋屍地。”
滕文豔,十六歲,S省陵州市某個三流美容院的洗頭小妹,真實姓名與家庭背景都無從調查。她與隔壁理髮小工王銳一起,手拉手成為了六一九連環綁架案中的首對被害人。
跟李雨欣和步薇不同,小學文化的滕文豔除了容貌姣美之外,與黑桃K心中的“行刑者”範本江停沒有絲毫共同之處。
也正因為如此,她的經歷和背景成了偵查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至今大海撈針無從查起——市局連她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汪興業就“畏罪自殺”死了。
“S省周邊的通山地區,應該在某個森林保護區裏,最近的縣城公安已經出發開始搜索了。”呂局站起身收拾好公事包,大步向辦公室外走去:“你現在就過去,我會安排小苟帶法醫和痕檢出發跟上,確認屍體後立刻給我回音。至於刑偵支隊那邊不用太擔心,你餘隊已經趕過來了,暫時撐一撐應該沒問題。”
“可是……”
“你到底想可是什麼?”
嚴峫一手舉著手機,另一手揉了揉抽痛的太陽穴,終於還是嘶啞地說出了口:“秦川曾經對江停下殺手,如果他跟黑桃K的人都在建寧,我怕……”
呂局毫不意外,就知道他會說這個,當場直接道:“沒關係,我已經派人去保護你家了!”
“可是如果我不親自回來的話——”
“你不用親自回來!”呂局呼地拉開門,斬釘截鐵:“我親自去!”
辦公室門外,焦灼的魏副局和餘珠同時轉過頭。
“就這麼說定了!”呂局不再跟嚴峫囉嗦,掛斷了電話。
“這誰?嚴峫?”魏堯畢竟看著嚴峫長大,對他的聲音非常熟悉,立刻敏感地問了句。
呂局點點頭,一邊把手機塞進公事包一邊往電梯走。
魏副局急忙追問:“他又闖禍啦?質疑組織安排了是不是?這小子還跟十幾二十歲似的,秦川出事以後我立刻就跟他說了要有分寸、有界限,但他還是——”
魏副局急切地跟在後面絮叨,而呂局充耳不聞,他腦海中突然又響起了嚴峫有些冒失的質問:市局就沒想過犯罪分子打算強行滅口的可能性嗎?
“……”呂局衰老的面容一動,歎了口氣:“嚴峫的心呐,到底是太軟了。”
魏副局顯然沒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電梯叮一聲抵達樓層,呂局突然轉過身背對著徐徐打開的門,來回打量滿面疑惑的魏副局和餘珠,視線從他們各自斑白的鬢角和魚尾紋上掠過,漸漸浮現出某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餘珠被他看得有些發怔:“老呂,你這是?”
“沒什麼,”呂局感慨一笑:“就突然覺得,原來咱們也共事二三十年啦。”
余珠和魏堯都非常迷惑,不知他這話從哪說起。
“到現在我才知道,咱們這幾把老骨頭能並肩到現在,誰都沒有迷路,誰也沒有走散,原來是這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呂局伸手分別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唏噓道:“挺好,挺好。”
他兩人面面相覷,呂局卻掉過頭咳了一聲,率先邁進了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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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省自古崎嶇多山,通山地區處在省際和恭州的交界地帶。儘管路難走,但齊思浩猶豫再三後,還是報了個外勤,非要跟著嚴峫一塊過去。
齊思浩之所以草木皆兵,是因為他剛登陸警務通查了雅志園的地址,現正是內心七上八下的時候,急需要找到一點虛無縹緲的安全感。因此嚴峫也沒太攔著他,兩人連夜動身上路,車是開不了了,買了即刻出發的火車票,準備到森林保護區邊界跟當地公安接洽後,再跟著警車一道上山。
“今晚回不去了,臨時有事要出遠門。嗯嗯……你吃了嗎?吃了什麼?”
嚴峫靠在角落座位裏,隨著鐵軌的轟鳴而微微搖晃。一等車廂燈火通明卻很冷清,齊思浩合衣倚在另一端,正閉著眼睛打瞌睡。
“煲了個湯,待會泡飯吃。”電話裏傳來江停沉靜的回答,而後又問:“你呢?”
“火車上泡著面呢。這鬼天氣,又陰又濕又冷,我看外面風把樹吹得都歪了……要是待在家裏多好,想你煲的大骨頭湯了。”
江停似乎無聲地笑起來,說:“回來喝。”
那短短三個字如同溫泉熱流,從心底汩汩地冒出來。嚴峫唇角微微上揚,但當他望向車窗外的時候,卻透過濃墨般黑暗的玻璃,看見了自己憔悴迷惘的面孔。
“……江停。”
“嗯?”
你到底曾經住在哪里,雅志園六區A棟?
或者是紅心Q曾經出現過,還留下了你一枚指紋的701?
嚴峫閉上眼睛,將難以出口的疑問生生咽回去,短暫地笑了一下:“沒什麼。你想我嗎?”
“……”
“問你話呢?”
“挺想的。”江停緩緩道,“想你現在就回家。”
嚴峫睜開眼睛,溫熱的白霧在車窗玻璃上一現即逝。
鐵軌向西無限延伸,而火車轟鳴前進,將夜幕中連綿起伏的山丘、河流和村莊遠遠拋在身後。
“真挺想的。”江停低低地重複道。
幾百公里之外的建甯,湖濱社區,溫暖的燈光映照在廚房裏,爐灶上的骨頭湯雪白翻滾,咕嘟咕嘟冒出熱氣。
門鈴終於響了起來——叮咚!
江停放下手機,在那細碎的煙火氣息中長長地、不發出任何聲響地歎了口氣。
他關小了火,走到玄關門邊,連看都沒看貓眼,直接把門呼地打開。
大門外那倆守了一下午的員警果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神情嚴肅、風塵僕僕,咯吱窩底下夾著公事包的老人——
呂局。
“秦川越獄了,”他沉聲道。
他們兩人隔著門框對視,江停一手還拿著湯勺,少頃後才剔起眉角:“我早就提醒過你們要防著他越獄,現在人跑了,守我有什麼用,難道我能把他抓回來?”
呂局呵呵一笑:“這話就是謙虛了。你江隊長要真想做什麼事情,難道還能做不成?”
江停無動於衷地瞧著他。
“哦對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嚴峫他臨時要出個任務,其實是關於……”
“不用編了,不想知道。”
“好好,那就好。”呂局似乎還挺高興:“其實理由我還沒來得及編呢。”
聰明人之間打交道就這點方便,對彼此的反應基本都能摸出個一二,有些事就不用點明來徒增尷尬了。
他們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站了會兒,空氣凝固般凝滯僵硬,只聽廚房裏傳來的湯水咕嘟聲格外明顯;足足過了好幾十秒,呂局攤開手,終於說出了他真正的目的:“我有件事想要找你聊聊,現在能請我進去了嗎,江隊長?”
江停眼神閃動,總算抬腳讓了半步。
“請進吧。”他淡淡道,“茶是我的,湯是嚴峫的,沒東西招待您。見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