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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堂驚掠琵琶聲》第18章
第十七章 關於意外

血腥味,還有只起不伏叫嚷怒罵聲。

回想曾經的歷次搶救,濺得滿臉、滿身都是血的時候也常有,沈識簷卻都沒有過現在這種被血味沖了鼻子的感覺。

最後是保安趕上來,連喝再扯地把那撥人拉開了。許言午還在揪著那個拿刀的男人打,沈識簷使了勁,摟著他的上身才把他從打發了瘋的狀態中拉了出來。抱著他往後退的時候,沈識簷還能聽到懷中少年粗重又壓抑的喘息聲。

週遭太過紛雜,呼喊聲、隱約的啜泣聲,還有大聲斥責的聲音混在一起,亂得沈識簷的心麻。他不停地對懷裡的許言午說:“言午,冷靜一點。”

一直被人擠著,沈識簷不知道孟新堂怎麼樣了,有沒有碰到傷口,等許言午平靜下來,咬著牙掙開了他,他才趕忙回頭去尋受了傷的孟新堂。

剛回過身,手臂就被人握住,鼻樑上在衝突滑落了一些的眼鏡也被輕輕推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沒事嗎?”

看清了面前人關切的眼神,又看了看他小臂上血浸了衣服的傷口,沈識簷一手掐上他的胳膊,凝眉回道:“該我問這個問題吧。”

“沒關係,”像是要證明似的,孟新堂擺了擺臂,“不嚴重,只是皮外傷。”

其實剛才孟新堂在看到那個男人拿著刀子揮向沈識簷的時候立馬用胳膊掂了他的手腕,只是那個男人揮著刀子時毫無章法,又狂躁異常,收手的時候仍是帶傷了孟新堂去擋他的小臂。

“不要亂動,”沈識簷一把攥住這個不老實的人。他把他拉到一邊,小心地掀開被劃破了的衣服檢查了一番,確認了傷口真的不深之後才抬頭說:“我帶你去處理傷口。”

辦公室裡。

“你怎麼會過來?”沈識簷邊給孟新堂的傷口消毒邊問。

“今天正好有空,給你抓了那副中藥,煎好了說給你,但是沒有聯繫到你,便來醫院找一找。”

說起來也是有幾分慶幸,其實孟新堂明天也沒有事,按理說,本可以等一等沈識簷的回覆,明天再找個時間給他。但今天下午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坐不住了,想過來找他。

“抱歉,連累你了。”

孟新堂立即搖頭,低聲說:“沒有的事。”

沈識簷的動作很輕,有條不紊地給他做了消毒,上了藥。看到他低頭紮繃帶,孟新堂想起了那日在琴行裡,他翻著手指纏指甲的樣子。好像動作是有幾分相似的。

沈識簷一直注視著孟新堂的傷口,孟新堂卻一直注視著他。

“傷口不能沾水,不要吃魚蝦這些發性的食物,辣的最好也不要吃,知道嗎?”

謹遵醫囑。

孟新堂很守規矩地點了點頭:“知道。”

“過兩天我再給你換藥。”

自始至終,許言午都一言不發地在旁邊坐著,額上滿是汗。之前沈識簷給了他一杯水,他端著,也不喝,就虛空地盯著地面發呆。

等沈識簷給孟新堂包好了傷口,負責處理這起事故的警察也來了。警察詢問了大致情況,做了筆錄,說有換藥的事實在,這場醫療糾紛就比較明了,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

警察走了以後,老主任關上門,嘆著氣數落開了。

“你說有上次那回鬧,你還不知道這家是什麼人啊?”

桌上的用來處理傷口的東西被一一收了起來,器械一聲聲碰著托盤,製造聲響的人則沒什麼表情,一臉沉靜。

“知道啊,手術前不是簽字了嗎。”

老主任看他波瀾不驚的樣子,心裡猛地的就來了氣,氣他不拿事當事,氣他的不知畏懼。他追在沈識簷後面教育:“你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問題,看出問題來你還敢給他們做手術,醫鬧是小事嗎?仗著自己藝高人膽兒大上趕著往套裡鑽是吧?你問問整個醫院還有沒有第二個人會做這種手術!”

沈識簷沒說話,任由這通數落砸在自己的頭上。他給孟新堂倒了一杯溫水,還問他燙不燙,涼不涼,好像剛才被鬧的不是他,這會兒被教訓的也不是他。

辦公室的門在這時被敲響了,兩聲叩門聲,很輕,透出過分的小心翼翼。

得到一聲“請進”的准允,門才被輕輕地推開,沒開圓,只斷斷續續地,裂出個勉強能擠進人來的小縫。

進門的是個中年婦女,一雙已經凹陷進去的眼睛紅腫著,整個人瘦得像是皮骨脫離了一般。她握著門把的手還在小幅地抖著,在看到沈識簷之後,情緒忽變得更激動,踉蹌著到了沈識簷的面前。

孟新堂對她有印象,剛才就是她試圖去攔鬧事的那一幫人。

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一聲悶響,女人的膝蓋狠狠磕在了地上。

“沈醫生……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伴著不住地哽咽,女人的話說得斷斷續續的,聽得老主任擰起了眉。

“我不知道我弟弟和弟媳換了藥……他們……對不起沈醫生……”

回過神來的沈識簷趕緊彎腰去扶她,可大約是因為悲痛,因為不知所措的心情,這個枯槁的女人的身體似有千斤重,沈識簷怎麼都拽不動。一旁的孟新堂起了身,和他一起把地上的人架到了椅子上。沈識簷掃了一眼孟新堂的手臂,推了他一把,讓他去好好坐著。

老主任給女人端來一杯水,安撫她別這麼激動,慢慢說。

“我聽警察說,醫鬧是要進去坐牢的……沈醫生,他們知道錯了……你們能不能不要告他們……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換藥……我,我……”

“我”了半天,卻沒了後話,只剩了“嗚嗚”的悲鳴,再後來,這女人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連討饒的話語再都沒有了。若是可哭的事太多了,大概就會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哭什麼。

沈識簷沉默地接受著那束祈求的目光,慢慢的,耳中女人的哭聲好像變了調,變成了今天手術台上,最後那宣告死亡的一聲冰冷長音。

辦公室裡靜得很,許言午不知在想什麼,盯著那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女人,面上發冷。老主任也沒了話,目光在沈識簷和那女人之間梭巡半天,最後撇開頭,只留了一聲無奈之嘆。

等女人顫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沈識簷回了屋,關上門,對一臉凝重看著窗外的老主任說:“您說,她求著我救救她父親的時候,我能不救嗎。”

沈識簷往裡走的時候,路過坐在牆角的許言午,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許言午愣了一下,躲開了。沈識簷見狀,把手按在他的腦袋上使勁擼了幾把。

“主任我下班了,我朋友和弟弟都還沒吃飯,這邊我就不盯著了。我知道這事兒一時半會兒完不了,您放心,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你……”老主任欲言又止,重新斟酌了一番才繼續開口,“救人是對的,但是說句要挨罵的話,病人死在病床上和死在手術台上,差太多了。你帶他上了手術台,不管家屬曾經做了什麼事,他們總能把你攪進去,就憑一句話就夠了,人是死在你手術台上的。”

聽著老主任說話的時間裡,沈識簷已經解了白大褂。孟新堂看到他將白大褂掛在了門口的衣架上,還很細心地理了理袖口和領邊。

“我不知道病人家屬是不是希望他活下去,但我知道這個病人是想活下去的,而我是他的主治醫生。”沈識簷摘掉了眼鏡,抬手擠了擠睛明穴的位置。孟新堂也戴眼鏡,所以他知道,這是一個人累極了、乏極了時才會做的動作。

“再說,這件事我本來就有責任,也沒打算把自己擇清楚。我讓他上手術台,說明我看到了搶救的可能性。我是針對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去決定的為他進行手術,不管造成他這種身體狀況的原因是什麼,在這次手術裡沒能救回他、造成了他的死亡,我都非常抱歉,對於責任,也無可推脫。”

孟新堂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些,帶得手臂上的傷口有些疼。

一直安靜坐著的許言午猛地站了起來,動靜大到屋裡的幾個人都是一凜,沈識簷像是料到了一般,大聲喝住了要奪門而出的人。

許言午背對著人們停在了門口。

孟新堂看著他的背影,完全無法將今天這個盛怒的青年和曾經在琴房見到的那個懶散老闆聯繫起來。

“我朋友和弟弟還沒吃飯,主任,我先走了,您幫我盯著點。”

由於孟新堂開了車來,手臂又受傷,只能由沈識簷來開車。孟新堂拎著車鑰匙問沈識簷:“你會開車嗎?”

這麼長時間,他好像沒見過沈識簷開車。

“當然,只是沒買車,所以不怎麼開,但偶爾會給喝了酒的朋友做個代駕。”沈識簷笑說。

“我開吧。”一直沉默不語的許言午突然插嘴。

沈識簷瞥了他一眼,說:“拉倒吧。”

就許言午這情緒,他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把他安撫下來。

上了車,沈識簷聞到了車裡那股殘留的中藥味,他側頭對孟新堂說:“可惜了那些藥。”

剛才臨走他去五樓找了一圈,沒找到,大概已經被保潔阿姨收走了。真的是可惜,那可是孟新堂親手熬的。

孟新堂抻過安全帶,因為一隻手傷著,在扣安全帶的時候多少彆扭了一下。沈識簷微傾身,接了手。

“我不吃飯,回學校。”後座的許言午忽然說。

沈識簷和孟新堂聞言都看向了後視鏡,許言午靠在後座上,眼睛一直看著窗外。

“你聽話,先去吃個飯。”

“不,”許言午的話不那麼禮貌,他動了動身子,坐直了一些,“我吃不下去,師兄你送我回學校。”

沈識簷沒再吱聲,發動了車子。

快到音樂學院的時候,沈識簷問:“你給了我幾張票?”

沒人回話。沈識簷又叫了許言午一聲,重複了剛才的問題。

“兩張。”

“嗯。”

其實沈識簷有一些話想對許言午說,比如,明天就有演出的話今天不該這樣打架,彈琴人的手有多寶貴啊,還好今天他沒有受傷,萬一碰了傷了,可不是小事。再比如,他想告訴他今天的事情只是個意外,想告訴他不要瞎想。

但他什麼都說,因為他知道他安慰不了許言午。要安撫他的情緒,就不可避免地要提及往事,也勢必要觸及他們兩個一直以來存在爭執的點。

沈識簷在不知不覺中皺起了眉,也因為苦惱,輕輕地咬了咬下唇。孟新堂瞥見,以眼光詢問他怎麼了。

“你明天有時間嗎,言午的畢業演出。”

明天嗎?

孟新堂想了想,點了頭。

“有時間。”

車子駛到了音樂學院的大門口,沈識簷靠邊停了車,許言午卻沒動作。沈識簷明白了,默默熄了火,心想該來的還是要來。

“你不能不做醫生了嗎?”

這問題問得很唐突。孟新堂偏了偏頭,望向了一旁的沈識簷。

沈識簷在心中嘆了一聲,終於還是回到這個問題了。

“不能。”他說。

許言午狠狠地咬著嘴唇,眼睛睜得很大,像在強忍著什麼。

“今天這種情況,真的只是特殊情況……”

“什麼特殊情況!”沈識簷還沒說完,就被許言午突然大聲打斷,“一次還不夠嗎!”

很多時候,解釋只是一把汽油,扔在本就燒得旺盛的火焰上。

沈識簷不知道這是他們第幾次為這件事爭吵,而這次,他也如往常一樣,不知道如何向許言午解釋,醫鬧不等同於醫患關係,更不知道如何再讓許言午相信,他不會有危險。因為心疼,因為理解,所以他不想觸及許言午這麼多年都好不了的那道疤。他只能像從前一樣,靜靜地聽著許言午洩憤似的話語。

“這還不算出事嗎?今天如果不是一個人拿了刀,如果一群人都拿了刀,如果他們的刀再長點會怎麼樣?你覺得你們這幫人有幾個人能全身而退!幾個人能活著!”

孟新堂靜靜地聽著,竟聽出了哽咽的聲音。

直到聽到後面有了書包挪動的動靜,沈識簷才說了話。

“如果你是擔心今天的事情的話,我向你保證,即便再遇到這種情況,也不會讓自己有生命危險。”

後面經歷了可怕的一陣寂靜,之後,車門被推開,許言午下了車。

這樣的保證,有的人會信,有的人則死都不會信。

許言午扶著車門,緩緩地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醫院。”

“砰”地一聲,門被摔上,像是震碎了車內最後一點稀薄的空氣。

沈識簷靜默片刻,將胳膊疊在方向盤上,埋下了頭。

沒有人能在意外面前保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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