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準備(三)
哪里說得不對?
這句話在燕綏之舌尖繞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沒問出來。也許是因為窗外雨聲太大,擾了話音,也許是顧晏輕聲的呼吸愈漸平緩,任何一句話都會驚了困意。
於是他沒問,顧晏也沒答。
車內重新陷入安靜的氛圍裏,車外的燈火再度搖曳成片。
路上雖然擁堵,但總有個終點。車平穩地滑行了一段停在酒店樓下,顧晏還沒有醒過來。他清醒的時候總是保持著嚴謹冷靜的狀態,看不出累不累。睡著後就顯出了幾分疲憊。
能在下午趕回第三區,之前必然沒有好好休息。
這點顧晏雖然隻字未提,但燕綏之經驗豐富,對這些行程的長短耗時非常清楚。
他把後座的行車控制面板悄悄調出來,在電子音提示“目的地已到達”之前,關掉了一切提醒,調節了溫度。車內保持著那種混雜著朦朧雨聲的安靜,沒有什麼突兀的動靜驚擾顧晏。
燕綏之朝前座看了一眼,架起光腦調出案件資料,靜靜地翻看起來。
這種場景有些久違了,很像多年以前某個春末的午後。
院長辦公室的里間面積很大,除了燕綏之自己的辦公桌和一排偌大的用來放留檔檔的立櫃,還有兩張供學生用的辦公桌,靠窗放著。
有時候他帶一些學術項目,會讓參與的學生隨意來辦公室,甚至直接把光腦和各類資料搬來那兩張辦公桌上,這樣碰到什麼問題,抬頭就能問他。
但事實上這樣做的學生很少,因為都有點怕他。
真正使用那兩張桌子最多的學生,大概就是顧晏了。因為有一回的項目,直系學生裏他只挑了顧晏一個。那三個月,顧晏有大半的時間都呆在院長辦公室裏。
那天那個午後也是這樣,燕綏之少有地在辦公室呆了一整天,一直戴著眼鏡,低頭處理著光腦裏成遝的檔和案子資料,偶爾回幾封郵件。
辦公室裏也是這樣安靜,只偶爾能聽見窗外婉轉的鳥鳴。
顧晏前一天不知因為什麼事,似乎沒怎麼睡,那天少有地露出明顯的困意。
於是燕綏之處理完一批檔,抬頭放鬆一下眼睛時,就看見顧晏支著下巴,維持著翻看文獻的姿勢,已經進入了淺眠。
窗外長長的綠藤掛下來,被風撥弄得輕晃幾下,年輕學生臉側和挺直的鼻樑前留下清晰的投影。
燕大教授是位非常開明的老師,所以當時並沒有出聲叫醒他,只是笑了笑任他繼續打盹兒。
但同時,燕大教授也是位本質喜歡逗弄人的老師,所以他在桌面隨手新建了一張紙頁,握著電子筆給打盹兒的年輕學生畫了一幅速寫,題了一行龍飛鳳舞的字,投遞進了學生的郵箱。
光腦“叮”地輕響了一聲,顧晏眉心微蹙了一下,這才轉醒。
他剛睜眼就跟光腦吐出的紙頁對上了,看到速寫先是一愣,接著就看到了那行格外瀟灑的題字——顧同學,昨晚做賊去了麼?
“……”
就因為打盹被捉,面皮薄的顧晏那一整天都表現得特別順從,癱著一張臉,說什麼是什麼,一句嘴都沒頂過。
……
看了很久資料的燕綏之在放鬆的間隙分神想起了這些前塵往事,雖然只是瑣碎小事,隔了這麼多年回想起來仍然很有意思。他翹了翹嘴角,抬眼朝前座一瞥。
結果就見睡著的顧晏半睜著眼,正借著後視鏡看著他。
“醒了?”燕綏之一愣,“什麼時候醒的?”
“……剛剛。”顧晏捏了一下鼻樑,這才真正轉醒,“到了多久了?怎麼沒叫醒我?”
他嗓音含著睡意未消的微啞,也許是說得很低的緣故,居然顯出了一分溫和。
“翻資料沒注意,忘了叫你。”燕綏之半真不假的瞎話張口就來。
顧晏未作評價,只解開了安全帶,沖他說:“下車。”
不知道是不是受車裏顧晏的困意感染,最近有些淺眠的燕綏之這晚難得睡得很好。
第二天,暴雨依然沒停,燕綏之這次去看守所不再是獨自一人,而是帶上了顧晏。
經過門衛亭的時候,燕綏之在前顧晏在後依次刷了身份卡,就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大律師和實習生,只不過人家是大律師為主,實習生屁顛顛地跟在後面旁聽,到他們這裏明顯反常,實習生總格外有底氣的走在前面。
“來了?”虎臉管教接連受了幾天側面精神磨煉,對於燕綏之的存在已經熟到會主動打招呼了,“這位是?”
“我跟的大律師。”燕綏之答道。
虎臉管教一臉古怪——這話聽著跟“我帶的學生”口氣一樣,也虧得大律師能忍。
會見當事人的時候,律師本就可以帶一名助理律師或其他隨行人員,所以管教們雖然好奇,但沒有多問就將他們放了進去。
沒過兩分鐘,陳章就被帶來了。
自打鬆了口,他的配合度就高了不止一個臺階,連過來步子都快了許多。不過他進門看見顧晏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你……顧律師?你怎麼來了?”
燕綏之非常坦然地替他回答:“來監工。”
顧晏:“……”
“介意多一個人麼?”燕綏之說完,又很混賬地笑了一下,“當然,介意也沒用。”
陳章:“……不介意。”
“那就最好了。”
顧晏適時對陳章道:“不用有負擔,還是他為主。”
“不,今天你為主。”燕綏之沖陳章抬了抬下巴,“你說喬治•曼森出意外你也有錯,究竟是怎麼個錯法,說說看。”
陳章兩手交握著搓了很久,斟酌了一番,開口道:“其實,我在之前就知道會出事。”
他頓了一下,又道:“或者說,在之前我就應該知道,這次的聚會是要出事的……”
喬這次的聚會通知很早就發出去了,其他人提前一個月就確定了行程,哪怕是萬分繁忙的顧晏,喬也按照老規矩,提前半個月給他撥了通訊。
確定完大致的人數後,喬就約了哈德蒙俱樂部,然他們安排幾位教練跟潛。
哈德蒙俱樂部收到預約後,便對內部的簽約教練發了通知,問他們誰那幾天沒有其他安排,能夠抽得出時間。
像喬這樣慷慨豪氣的少爺,待人直率,給起小費來也豐厚得讓人眼饞。所以即便是那幾天原本有安排的教練,都硬生生湊出了幾天空閒,跟協調人報了名。
“我沒記錯的話,那天所有教練都報了名,一個都沒漏。”陳章說,“當然,包括我。”
亞巴島的分部近三十名教練,全都報了名,競爭其實算得上激烈。陳章在其中資歷並不算很深,所以能被挑選上也算走了大運。
“看到最終的六人名單時,我還是很興奮的。但沒想到第二天,那股子興奮勁就被打破了。”陳章頓了一下,道,“有人來找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把目標鎖在我身上的,但總之,他們說想讓我幫個忙。”
“那兩位一上來就把我過去的事情,包括基因調整,包括陳文等等一股腦擺出來,我……我太過忐忑,又有些慌張,所以沒能穩住,讓他們找到了突破口。”
那些人對陳章描述的內容很簡潔,只說可能有些事需要他幫忙做個證圓個謊。
陳章直覺不是什麼好事,所以一開始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一開始並沒有緊逼,只開了個足以讓人暈頭轉向的價格,然後讓他考慮考慮。
這種退讓一步的做法其實很刁,給足了一部分誘惑,又給予考慮的空間,會給人一種錯覺,覺得他們並不是特別不講道理的人,應該也不會有太出格的要求。
“我那時候正在急需錢的時候,我的……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剛拿到醫院的診療單,說我腰腿骨骼上的毛病終於要跟我爺爺、我爸,還有我姐一樣了,最多還有三年。”陳章說,“我起初拒絕得很堅定,但是後來幾天總睡不踏實,一直在琢磨,整天走著也想,坐著也想,躺著也想,那兩人的話就始終在我腦子裏跟魔障一樣轉。”
想了三天三夜,陳章用那兩位留下的方式主動聯繫了他們,表示想聽一聽更具體一點的事情,再決定要不要幫。
這是他做的第一個錯誤決定。
一旦主動給人敞開一個口,後續再想把口合上,就不太可能了。
對方那一次的態度驟變,不再用之前的軟方法,而是直接上了硬手段,將陳章困在屋子裏兩天,又用他在福利醫院的家人做逼迫,同時施以軟招——
“他們說,如果我願意幫那個忙,我爺爺、爸媽還有姐姐這輩子在福利醫院的用費他們一次性付清。”
能給出這種條件,絕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忙。陳章當時已經隱約意識到,他如果答應,可能搭進去的不止是工作生活那麼簡單……
但是對方逼得太緊,給的利益誘惑又正中他的心。
“我對著我的診療單坐了一天一夜,想著我可能……也沒什麼能搭進去的了,所以我答應了。”陳章道。
這樣的前提跟燕綏之想的其實相差不多,並沒有出乎意料。
他點了點頭,問陳章:“那些人是誰你知道麼?”
“……不知道。”陳章答。
燕綏之:“好吧,意料之中。那麼他們長什麼樣你還記得麼?”
“……他們帶著口罩和帽子,只留了眼睛。”
“眼睛有什麼特別的麼?再看到的話能認出來麼?”
陳章遲疑了一下,有點尷尬道:“一個藍色,一個深棕色。非常……普通的眼睛,沒有什麼特徵,也沒有痣。”
燕綏之又問:“那你有別的關於那些脅迫和交易的證明麼?”
陳章最初搖了搖頭,就在燕綏之乾脆要揭過這話題,讓他繼續說後續的時候,他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錄音,我……我應該有一份錄音。他們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多長了一個心眼,把一支錄音筆放在天花板上面的一塊隔層裏了。後來他們走了,我一直神不守舍的,忘了拿下來。所以第二次他們來的時候,錄音筆還在上面。”
燕綏之先是來了點精神,但轉而一想又問道:“你是指我上次給你的聽的那種傳統錄音筆麼?”
陳章點了點頭:“那種比較便宜……”
他剛說完,就看見對面兩位律師同時捏了一下鼻樑,似乎特別無語。
“怎麼了?”
燕綏之微笑著說:“那種錄音筆,滿格電只能堅持一天一夜,所以顯然,它錄不到第二次的關鍵內容,頂多能錄到你第一天晚上的夢話。”
陳章:“……”
那怎麼辦?
“算了,你繼續。”燕綏之示意他繼續說,“我想知道,在事情發生之前,你知道會是誰,發生什麼樣的事故麼?我只聽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