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追擊白銀灣(4)完結
是ESPN的F1專欄首先揭曉了2018賽季賽車記者協會最佳車手的人選,此時此刻,霍英身處陰雨綿綿的倫敦,坐在去往一年一度的汽車運動頒獎典禮的車上,讀到了那篇文章。讀到有趣之處,他還要念出聲來,斜靠在車窗上,把手機舉得老高,念幾句,就轉臉,笑笑地看著駕駛座上皺眉等紅燈的時郁楓。
「時最擅長的就是在賽道上的競爭,而在處理人際關係方面的衝突時則顯得有些掙扎,這恐怕和少年成名有關,也是他在初入一級方程式的2017年過得並不開心的原因。今年的老隊友杜邦仍然致力於給時製造這方面的麻煩,然而這位帥氣張揚的混血小將在退賽兩個月之後,卻完美地學會了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比賽中。」
「帥氣張揚的混血小將哦!」霍英強調。
「……哥!」時郁楓已經害羞了,他心虛地按了按喇叭。
霍英樂得越發放肆,並不因此停嘴,「時今年還在與塞繆爾的競爭中充分享受到了樂趣。相比上半個賽季,這位年輕的法拉利車手不止一次表現出來情緒失控的跡象,時在下半賽季轉變得相當平穩出色,從來沒有因為沮喪的情緒影響到自己的表現。雖然競爭對手梅賽德斯的強大也是激發時成長與潛能的重要原因,但是他的全面成熟是顯而易見的,這不禁讓我們所有人眼前一亮,同時也打破了近兩年獲獎者總體老齡化固定化的怪圈。」
「你看,」霍英戳了戳時郁楓搭在拉桿上的手背,「人家也說你成熟了。順便還損了塞繆爾一句。」
時郁楓默默往前挪了一小段,在這排隊碼箱子一樣的維多利亞風格窄街上,縱使是他也不能隨便超車了。那篇文章,他先前就掃過一遍,也記得後面還有許多羞恥內容,倘若霍英一句句念出來——那簡直酷刑——時郁楓決定主動出擊。又堵了,他乾脆拉上手剎,靠在椅背上笑瞇瞇地去看霍英,「親愛的,我記得這篇後面還提到了你,先讀讀那個好不好。」
霍英一愣,輕輕掐了他手背一下,往下劃著讀,看著時郁楓這古怪模樣,他有點方,不知道涉及到自己,那位巧舌如簧的專欄記者又會怎麼胡扯。果然,下面的確提到了他,還是挺長的一段,當然,霍英是絕對不會念出聲的。
「我們也許會認為時取得目前成功的原因在於他的天賦,但是不要忘記了他也許是圍場內最為幸運的車手之一。與他一同重返賽場的還有沉寂多年的蟬聯冠軍霍英,並且是以法拉利工程師的身份回歸。包括本賽季的老隊友杜邦以及法拉利車隊的經理邱十里,他們都曾對兩人工作狀態的默契表示過吃驚。他們與車隊工程師們一起努力地工作討論,從中不斷學習東西,不斷地進行演練與改善,今年時開局不算順利,在俄羅斯、上海以及匈牙利都遇到了糟糕的比賽,主要原因是他賽車調校的問題,但是時最終都在霍英與工程師們的幫助之下將其解決。兩人亦師亦友的戀情也始終保持著相當大的話題度,時在摩納哥站冠軍頒獎現場的舉動至今讓我們好奇不已,我們新生的,年輕的世界冠軍,為上一代的天才深深著迷——這的確像是羅曼蒂克電影的情節,似乎也向我們證明了,F1賽場上能發生任何奇跡。」
霍英只覺得臉蛋發燒,他關掉網頁,收起手機,「你當時至少應該喝完香檳再走,最好也別和你嫂子一塊翻牆。」
時郁楓一本正經地看了他一眼,又倔強地往前挪了聊勝於無的一小截路,「那我們可能要和火車頭一起在墨西哥灣裡泡上一夜,或者一起沉下去。」
霍英撲哧笑了,「確實,聽說當時就差十幾米?真是時不我待啊。」
「時不我待?」時郁楓又按了按喇叭,前面打著黑傘扒在窗沿和駕駛員接吻的那個女人讓他對這場交通堵塞又一次徒增不爽。
「沒錯,時不我待,必須抓緊時間,」霍英眼見著面前車隊排得無邊無際,濛濛小雨倒是下得舒服,他把胳膊懶洋洋往時郁楓肩頭一搭,攬他過來,吧嗒親了一口,「否則,在這種路況下,我們年輕的世界冠軍也沒法保證不遲到。」見時郁楓無奈地抿嘴笑,他又道:「不過也沒大事兒,四年前吧,我也遲到過。我居然迷路了!」
最終他們還是沒遲到,距離晚宴開始還有五分鐘左右,時郁楓終於踏進了那座位於泰晤士河畔的酒店大門,霍英和他並排走著,悄不吭幫他整了整領結,又把他背頭散下來的幾縷劉海撥上去,隨後他們推門進入宴會大廳。
迎面碰上許多熟面孔,雖然霍英認不得,但憑寒暄語氣就差不多能猜出來幾個。摟著古銅色嫩模朝他們擠眉弄眼吹口哨的公子哥估計是杜邦,撞撞時郁楓肩膀,用德國味英語說著「小子你差點遲到」的金髮佬肯定是塞繆爾,遠遠地,在一張圓桌前抽著雪茄衝他們招手的那位嬌小的亞裔男子,想必是邱十里了。
「想好致辭說什麼了嗎?」邱十里磕了磕煙灰,滿意地看著難得西裝整齊的二位。
「反正夠二百詞了。」時郁楓掏出顆薄荷糖含。
邱十里顯然對他這敷衍有意見,又去問霍英:「小英,你肯定把關了吧,那我就放心。你之前的講話每次都超級精彩。」
霍英不好意思道:「他臉皮薄,也不跟我說啊。」
邱十里「嘖」了一聲,咬著煙嘴,狠狠瞪著把糖果嚼得嘎崩脆響的時郁楓,硬擠出一點兄長的威嚴。倒也沒能瞪上幾眼,一個白髮老頭站上檯子,拍了拍話筒,「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大家來到我們一年一度的汽車之夜!」
喝酒的,調情的,插科打諢的,一時都停下來,場內頓時安靜,幾秒後,掌聲哄聲雷動。
經過各種雜七雜八的回顧和頒獎,以及冗長的汽車產品推廣,終於輪到壓軸項目上場。白髮老頭看著手裡的紙卡,一板一眼地說著他的英式英語,「現在,女士們先生們,請讓我非常榮幸地宣佈,本屆賽車記者協會年度最佳車手獎,屬於法拉利車隊的時郁楓先生!」
歡呼響起來,尤其他們這桌,還坐了法拉利的技術總管,重要贊助商等等,他們都和時郁楓同時站起來,「幹得漂亮小伙子!」「大明星,好樣的!」不絕於耳。時郁楓顯得有點靦腆,他端著酒杯,被人拍著肩膀,彎腰和邱十里擁抱了一下,又去和霍英擁抱,隨後,他暗自摸了摸霍英的褲兜,走上台去。
「恭喜你!」白髮老頭把銀製獎盃遞到他手裡。
時郁楓禮貌地接過,「非常感謝。」他站在話筒前,舉著獎盃,非常真誠地笑了一下,「在接觸賽車之前,我的家人一直想讓我當個醫生,或者去參軍,大概我家比較缺乏這兩類人。他們請最好的老師教我數學生物和打架,訓練我的力量和耐力,但很可惜,十三歲之前學的那些,除了讓我身體比較強壯之外,到現在都沒起什麼作用。如果知道我現在是個賽車手,我的大哥當年大概會經常帶我去玩碰碰車做啟蒙,」他又帶點自嘲地笑了,亮晶晶地看著台下,「不過也不能說那些打打殺殺的技巧毫無用處,我說的對嗎,杜邦?」
那位耳朵缺了一塊的美國車手放下酒杯,咧著嘴巴,雙手衝他比中指。場內氣氛一下子輕鬆了,人們鼓掌大笑,包括邱十里和霍英在內。
時郁楓清了清嗓子,那種正兒八經中,帶著點不經意的從容和幽默,他又道:「其實我是想說,我這個人比較讓人頭疼,很衝動,不喜歡遵守條條框框,還總是和人產生衝突,在生活中經常表現得像個混蛋,比如我會在現在這種重要的時刻含著西瓜味的超勁爽薄荷硬糖——比較幸運的是,我開車還算比較快,今天這一點得到了你們的肯定,我很感謝,真的,」他把獎盃舉高,「FORMULA ONE的賽場上的確能發生任何奇跡。我要把它帶回家去,當作一百天紀念日的禮物送給我的男朋友,但願這能讓他相信我不是個混蛋。」
話畢,他直勾勾看著霍英,眉眼彎彎的,帶閃動,好像畢業舞會上捧著花束卻不知怎麼邀請姑娘跳舞的小男生。
這回人們不只是歡呼大笑了,他們也都轉向霍英,都跟高中生似的衝他吹口哨,霍英摸著下巴朝時郁楓微笑,眼見著白髮老頭就要拍拍他的肩膀,宣佈酒會狂歡正式開始,霍英正想站起來給下台的時郁楓一個大大的擁抱,再把他的獎盃灌滿白葡萄酒,卻見時郁楓後退一步,又站回話筒前。
「對了!前段時間我和一個人交換了幾條約定,我們說好要在有人見證的情況下念出來,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變故,現在那兩張寫著誓言的紙條大概也不在我們身上,」時郁楓還是不帶遮掩地瞧著霍英,好像目前他全世界只能看見那一個方向,那一個人,他坦白得就像面白牆,「但是,我想,現在這麼多人見證的場合太難得了,那個人也正好在現場,所以我很想借用大家一些時間,把他給我提出的誓言大聲地說出來。」
他又放輕聲量,慢慢地說,「如果你——如果你還記得我給你的紙條上寫了什麼的話,請你在我說的時候,在心裡默念。如果,默念一遍過後,你還是沒有反悔的想法,就摸摸自己的褲兜,上來找我。」
說罷,時郁楓不給人反應的時間,這就背著手,拎著獎盃,挺胸抬頭地宣誓起來,聲音朗朗的,眉宇間也儘是年輕味兒十足的氣宇軒昂。霍英在台下,隔了幾張桌子,怔怔看著他,聽著他,捂在褲兜上的手一動不動。
這毛頭小子又幹了一件毛頭傻事,霍英驚愕地想,可是時郁楓少有地站得這麼直,這麼認真,又少有地穿著海軍藍的圓角下擺西裝,白襯衫,黑色溫莎結,像模像樣。他背後是一扇大窗,窗外是暗暗閃動的泰晤士河畔,燈光把他的眼睛照得仿似貓眼,把他的頭髮映成橙紅色,是團火,而他宣誓的口氣則像念詩。
「我發誓以後不再通宵打遊戲,如果通宵,必須主動拖一周地。我發誓在車多的路上不超速駕駛,不酒駕,認真系安全帶。」
是中文,優美含蓄的發音和咬字,此刻就像為他們而生的語言。霍英掐緊虎口,看著時郁楓的眼睛,他雙手空空,張嘴輕輕地念,「我發誓從今天開始成為拜仁慕尼黑的忠實球迷,絕不在點球大戰時睡著,並且陪你穿球衣(每個月至少一次)。」
他的聲音很輕,周圍也不算靜,多的是人在竊竊私語,可時郁楓就像是聽見了他,把眼睛張大,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嘴唇一開一合,又道:「我發誓盡量和隊友和平共處。我發誓多吃蔬菜。我發誓坦誠相待,不把事情憋在心裡。」
霍英沒忍住笑了,他揉了揉鼻樑,和鼻樑兩側的淚腺,低下腦袋,「我發誓再也不粗心大意把熱水器預熱調成五十度,燙得大叫滿屋子跑,我發誓以後讓你幫我調熱水器。」
時郁楓也是怔怔的,隔那麼遠,他看著霍英嘴角的弧度,「我發誓珍惜青春。我發誓保持野心和好勝心。我發誓學會依賴、信任、理解我愛的人。我發誓不再亂丟耳釘和手機充電器。」
霍英窩著心尖兒,忽然有點哽咽,他兩手絞在一起,也把眼抬起來,去看時郁楓,「我發誓每天都要由衷地大笑,想哭的時候,我也要痛快地大哭。」
時郁楓對著話筒道:「我發誓夢想實現的時候,我和你會站在一起。」
霍英流淚了,他對著自己和時郁楓之間的空氣說:「我發誓和你一起去看沙漠和瀑布。我發誓之後每一年的生日都有你。我發誓等你成熟。我發誓永遠愛你!」
一口氣說這麼多,這麼急,把所有都說完,是因為他嗓子眼發緊,信封不在手裡,可那張紙上字跡,現在就像是在他眼前,正如他氣息奄奄地趴在荒野飛馳的火車上,用最後一點力氣把紙片攥在手心裡的那個時候。他不想待會兒連話都說不好。
不知何時開始,周圍已經變得很靜很靜了,靜得心跳都能聽到。時郁楓看見霍英抽出紙巾擦鼻子,忽然就笑了,那是種柔軟極了的、早有準備的笑,好像他跋山涉水最終在好望角的海面上看到彩虹,好像他捧著一汪水,裡面有一條紅色金魚,他一路誠惶誠恐地飛奔,如今這魚終於被他放進一個乾淨的球形魚缸,漂亮的魚尾,薄紗般一擺一擺,挑動水波。
他笑著說:「我發誓永遠、永遠、永遠,追求我的自由。」
而霍英呢,霍英不哭了,麻利兒一把擦乾淨臉蛋,單手插進褲兜裡,手心出了汗,一步步穿過各個圓桌,他走上前去,心神沉穩地。西裝的收腰恰到好處,穿在他身上,和穿在時郁楓身上是完全不同的感覺,霍英優雅精美得就像個電影明星,連同他的時代已經死了好久,永遠只活在膠片裡的那種,但他現在為了一個人復活,如一朵紙花開出了幽幽香氣。
或者說,這更像一個縱身的撲火!亦可能是一瞬間的情動,可能是一輩子的沉迷,霍英已經快三十了,並且經常是個慫人,他不認識誰也向來不打算讓誰認識他,他現在或許應該低調行事老實坐著,躲在邱十里邊上,避免第二天又在八卦通稿上看到自己鋪天蓋地的大名。可他不,他偏不,正如他從來都不。
已經在台上了,霍英看著時郁楓,那雙善睞的眼,交纏著,像種心照不宣,他啪嗒站定,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領獎抑或致辭都站得直,比他頭頂升起國旗時還要驕傲。隨即,他把早已被自己焐熱的東西從褲兜深處掏出來。那是兩枚戒指,一樣的尺寸,一樣的鑽石,小半厘米寬的鉑金環內側一樣刻著兩人名字的縮寫,橫在一塊,能摸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不知這是時郁楓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可方才霍英碰到,就想尖叫。他憋了半天,現在倒是叫不出了,他們好像什麼都不用再說,一片靜中,霍英也是靜謐的,指尖擦過時郁楓右手那熱乎乎的手心,他把一枚戒指放上去,讓時郁楓拿好,又挑出左手握,握住那清的手指,用力攥了一把,「都世界冠軍了,能不能別老幹傻事兒惹我哭啊。」他輕笑,用一種只有他們聽得見的聲量,額頭抵在時郁楓頸側,服服帖帖地把戒指給他戴上了。
時郁楓則順勢握住霍英的手,吻他耳尖,讓他把臉揚起來,霍英看見,冷白的光投在時郁楓和髮色相同的睫毛上,如同細雪,如同碎鑽,他看得有點魔怔,左手無名指也被托住了,時郁楓手中的溫度就在他手掌之下,戒指的光滑套過指尖,固定在指根上。
「世界冠軍?哥,我現在才是。」時郁楓貼在他耳邊,霍英看不見他的眼,卻能想像其中的光芒。周圍現在吵鬧起來了嗎?在議論什麼?不知道。不需知道。他只感覺得到十指纏緊他的十指,兩邊力氣都用得不穩,接著他聽見時郁楓重複說:「以前……我什麼都沒有,現在我什麼都有了!」
於是他們擁吻,缺乏溫柔,幾乎粗魯,牙齒磕在一起,抵死的噬咬後卻是濕漉漉的甜美,世界泡進外面漸漸瓢潑的大雨裡,天和地隨著泰晤士河奔流,時郁楓抱著霍英,不撒開,霍英越箍緊他的腰,他也就摟得越緊,像此前十九年,此後或許百年,他抱著他唯一想要的獎盃,抱著深深烙有他名字的遺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