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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不住》第13章
第13章 都是夜歸人(3)

  「不好意思,夜間持續有雨,所有上島的航班都取消了,您等明天吧!」

  霍英的證件和鈔票被從窄窗裡遞了出來。

  碼頭的售票大廳裡人跡寥寥,白熾燈光也是死寂。因為這場突降的暴雨,人們都很默契地在屋裡縮著,少有人來這兒碰壁。

  但霍英不得不碰,他必須得回去。也就是這麼寸,他前一天下午離島,今晚就趕著回來,居然就這麼遇上了變天,好一個電閃雷鳴風雨夜。他絕對不能在這種時候,把時郁楓一個人放在家裡。

  偏偏那小子還不接電話,手機座機都是,不會島上通訊設施被雷劈壞了吧?或者小時同學變成狼人之類的出去亂跑了?邱十里的叮囑,還有時郁楓的那點特殊體質讓霍英越想越在意。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坐著等雨停,雨傘頂不住,他就在碼頭裡的小超市買了件厚雨衣,套嚴實了,衝入外面愈發濃密的雨幕。

  他記得每逢這種極端天氣,海岸邊的小廢港總會有不怕死的船戶趴活,前年有一陣子連天下雨,他用這種私人船運過緊急貨,運輸成本是平時的三倍。別說三倍了,三十倍也行。手機套上塑料袋,霍英打開手電筒沿岸邊走邊照,很快找到一艘中型漁船,封閉的船艙內,只開了一盞隱蔽的燈,船員都對巨大雷暴見怪不怪,是幹這種事老手了。

  交了六百塊錢,霍英才被放進去。只見還差四個位置就滿客了,在座的都是有急事的人,船主還不肯開動。

  霍英好聲好氣地問:「照這架勢,咱不是越往後雨越大嗎?您早開也早收工。」

  船主看樣子沒什麼耐心,「沒坐滿我就開,虧本你賠哦!」

  霍英心說您賺錢這麼黑還好意思跟我說虧本,狗叫幾聲都比您靠譜!他強壓住心裡的煩和憋屈,微笑道:「好,我賠!」

  於是他又交了兩千四,把剩下四個座位買了下來,在全艙驚異的眼神中,成了本船英雄。

  有人和他攀談,聊聊天氣,聊聊著急上島幹什麼,帶著刻意放鬆的緊張。霍英卻沒心思跟他們聊天,禮貌地應了幾句,很快就戴上耳機裝睡。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隨著小船逐漸深入海面,信號已經沒了,而閃電照徹船艙,雷鳴忽然爆開,狹小的空間悶得很熱,人們身上的雨水變成潮氣,這一切都放大了海浪給人的震盪感。

  或者說是恐慌。

  航程預計三個小時,這才二十多分鐘,身體不好的已經開始吐了,小孩在哭,女人也就跟著哭,滿頭大汗。對於霍英來說,雖然這種不穩定感遠遠比不上賽道上因極速而帶來的失重,400公里每小時的情況下,車直接飄起來,他都能淡然處之上彎道。但他現在還是忍不住錯覺——他們這一船人,就好比是一粒白米,在無邊無際的滾水裡顛簸飄搖。

  嘔吐物的味道瀰散開來,一陣陣刺鼻。霍英開始聽Suede的歌,想時郁楓的面容。想不起來,他就打開手機盯著照片瞧。他也不知道這給自己帶來的究竟是安心還是更多的焦慮。只是突然很後悔,要是自己昨天沒走,不就沒這些破事了嗎?

  他就可以好好地待在家裡,像邱十里說的那樣,讓時郁楓抱著,陪著他。

  然而更讓霍英覺得無計可施的是,這趟他離開,還是必須的。他得去給某些更破的事兒做個了結。這些破事起因於三年前那場事故之後,他的右跟腱在反物理的剎車中落下了後遺症,快跑之後都會劇痛,左手的三角骨也裂了口,或許還有更多沒發作的炸彈在等他,總之霍英的身體是跟不上F1的強度了。

  這是醫生說的,霍英本來不信,在島上住著,恢復一年的時候,邱十里曾秘密帶他去富士山賽道上試過一次,用的不知道誰的車。車不新,配重和轉向都比不上他自己調的那輛稱手,但霍英很興奮,他繞著那不算崎嶇的賽道一圈一圈地開,驚喜地發現習慣的速度還在腳下,無論是風速,還是那種美妙的失重,猛烈的離心力……霍英深知自己沒有慢下來太多。

  於是他咬著防火頭套瘋狂地笑,在只有他一人的賽道上,他重新存活,他忘乎所以,以至於當舊傷的劇痛擊中他,失控的危險感襲來時,他還是不願停。

  邱十里似乎看出他的異常,在耳麥裡不停地叫他停下,停下!霍英最終還是剎住了油門,第五十七圈過後,輪胎已經磨得快要只剩骨架了,他踉蹌開進維修站,技師立刻圍上來。他們看見斷掉半截的拉桿,以及霍英手套上的鮮血,一句話都說不出——

  經驗豐富的老技師們從未見過誰用的力氣大到掰斷拉桿,參差尖頭嵌進手心,扎進肉裡,血水滲透那麼厚的手套,居然還在開。

  邱十里則大叫著「你瘋了嗎」,衝上來掀開他的頭盔,拽開他的頭罩。霍英沒什麼表情,嘴唇灰白,只是坐在燙得冒煙的車裡,看著烈日之下邱十里的憤怒。他的跟腱已經疼得站不起來,他的左腳已經只能習慣性地踩油門了。沒有人再出聲,僵持了幾秒,像是有什麼忽然崩開,霍英眼中滾落淚珠。

  他慌忙用鮮血淋漓的手去捂臉,肩膀收起來,劇烈抖動,他就像嬰兒想躲回子宮一樣縮在這輛精疲力竭的賽車中,他是圓桌騎士,拎著斷劍,靠著病死的戰馬。

  這是無聲的慟哭,是壓抑的、將死的慟哭。一群大男人,圍著曾經的世界冠軍,居然都流下眼淚,他們都在法拉利的頂級車隊裡給這位英俊友好的王牌幹過或大或小的活,也都記得他的斐然,所以他們哭。只有邱十里沒有紅一下眼眶,他把所有人都趕走,自己扶著霍英出來,席地坐在賽道邊,陪他喝酒。

  邱十里瞭解霍英這種人,和時湛陽類似,他們最不想要的就是同情。

  「你剛才的單圈速度,還是世界第一。我接手車隊一年多了,根本找不到第二個你。再沒有了。」邱十里給他敬酒。

  「我不開了。」霍英隨手摘了手套,牽動稀爛傷口,他用傷手舉起啤酒,和邱十里碰杯。「拜拜。」他又笑,臉上是淚痕和血跡。

  不遠處的富士山雲煙裊裊,群櫻盛放。

  一句放棄而已,比想像中容易出口太多,可做起來竟是那麼難。日子太平靜了,住在島上就像生活在暖意洋洋的魚缸裡,而倘若沒有飆升的腎上腺素,霍英大概活不下去。他也死了心,知道自己現在這樣重返F1賽場是不可能了,無論是硬的身體,還是軟的輿論,一年過去各類小道消息還在蔓延。說他和厄裡亞素來不和賽前惡性競爭的,說他和厄裡亞其實是秘密情人開進河道本來是為了殉情的,說他和厄裡亞雙雙磕嗨了藥開車才會出事故的……總而言之,他都是個殺人犯。

  無可挽回的,Howard這個名字,綁定的永遠是死去的墨西哥毒梟之子,而不是他之前贏得的成績。

  霍英很不甘心。所有的一切都付諸東流,而他只能沉默。某天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小有名氣的美籍華裔演員,對方不知從哪搞到了他的聯繫方式,邀請他出去開車。確切地說,是代替那位大明星開車,在娛樂性更強的三級方程式的賽場上,霍英需要始終戴著頭盔遮臉,終點過後他就必須躲到休息帳篷裡,換那位演員穿著一模一樣的賽車服出來露面,迎接屬於霍英的成績。

  「不用最好,你就隨便開一開,世界冠軍的水準還是太誇張了,」演員說得輕描淡寫,「價錢好說,我只用進到決賽。我們可以長期合作。」

  他這是要花大價錢在大眾面前塑造自己副業玩賽車還很帶勁的酷炫形象。

  不幸的是,那時的霍英就是需要賺錢。突然這麼人間蒸發,別說保險賠付了,連之前的獎金都沒有攢下來多少,他又得像春風得意時一樣,每個月往老家打大筆的錢,哥哥姐姐經常打電話寫郵件用一切方法催,說要給父親治什麼非常費錢的絕症,說老爹就是被他給氣出病的。網店不是什麼賺大錢的活計,他的積蓄眼看著就要撐不下去,利益的驅使,刺激的誘惑,抑或是自暴自棄,霍英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這個工作。

  在這賽場上,他又不是沒見過不公平,他甚至是被最不公平對待的那個,他咬著牙堅持卻從沒順利過,甚至都被人奪走一切了!所以他憑什麼不能犯規,他憑什麼要保持清潔?!

  霍英那會兒就像瞎了一樣。

  三級方程式當然不比F1,無論是強度還是難度都要低很多,於是競賽的神聖和嚴肅似乎都減了份量。那大明星提前買通了各路工作人員,霍英錢賺得很容易,就像開慣了戰鬥機的去幹民航。他只是覺得諷刺,十八九歲玩的賽道,沒想到現在又回來了,不用力氣地開出垃圾速度,賽車服背後寫著別人的名字,聽著對不上號的歡呼。

  有時他從那明星的粉絲身邊疾馳而過,就會覺得他們可憐,樂呵呵被偶像騙,又想,快得了吧,你都開始毀自己了,你還有心思可憐別人?

  霍英就這樣在大明星積分不夠的時候被叫去救場,一兩天往返,跟打工上班一樣,直到這年的一月份,他一共代替那人開了八場比賽。賺的黑錢都打回去給他的老爹治病了,最終留在霍英手裡的除了悔恨,什麼都沒有。

  是的,每次他都會恨自己,恨到想動刀子的那種。他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憋得就快死了,卻又停不下來,做不出拒絕。不是因為別的,只是把自己的尊嚴撕下來用腳踩,用棍子戳,抹上泥巴潑上髒水,看著曾經的光鮮和驕傲全碎成渣滓,居然那麼爽。

  墮落的理由越俗不可耐,越血淋淋,越疼,霍英就笑得越開心。

  他對鏡子說,你的確瘋得無恥,誰管你啊。

  直到這一年的三月底,這一切竟然戛然而止了。是時郁楓突然出現,帶著三年前那個吻的印記,笑著跟他說,你是我開始玩賽車的初衷,你是我的偶像。

  霍英一時間愣住了。時郁楓就像是一種濃縮,外面的世界那麼豐富,美,乾淨,天賦,才華,勇氣,執著,年輕氣盛,功成名就……這一切。時郁楓是它們凝結成的具體的核,亮的,鋒利的,一刀劃破霍英包在自己身外的氣泡,提醒著他,你曾經是什麼樣的人。霍英偶爾會錯覺,時郁楓就像幾年前的自己,卻又明白實在是不該這麼類比,就連被叫做偶像他都會羞愧萬分。

  任何時候,時郁楓的神情都是那樣坦誠真摯,在霍英看來,卻像從污水裡撈出一雙毛都快掉光的翅膀,硬說你是我最純潔的天使。

  也正因如此,每天的幸福也會讓霍英痛苦,時郁楓的愛意會燙傷他,每個親吻,每副笑容,每一句談天說地,他卻戒不掉,一天天地沉迷,他越發清楚地看見,自己這種人,倘若只是回報同樣的愛意是完全不夠的,因為時郁楓信任他,甚至崇拜他,而他連尊重都不值得。

  霍英決定結束這種狀態,其他什麼也不想顧。於是,當大明星又叫他去為了三天後的比賽救場時,他花了半天時間到達北非的比賽地點,面對去機場接他的明星,說出了拒絕的話。

  被將了這麼一軍,又怕被公開,大明星固然憤懣至極,氣急敗壞。那傢伙還是個打星,霍英挨了頓揍,沒還手。在機場衛生間沖乾淨鼻血,他就買了最快回國的機票。

  登機時正值日出,霍英看著朝陽宛如新生。可是錯了就是錯了,髒了就是髒,人生哪來的洗衣液。他到底值得所謂新生嗎?霍英閉上眼,規避不肯去想。他起飛了,他貪心地,小心翼翼地,要永遠把這件事爛到肚子裡,他只想回家去擁抱時郁楓。

  於是霍英此刻就在這艘顛簸的船上,疲乏不堪,連回家也不是一路順風。夜深了,耳機裡渾渾噩噩地放著燥熱的搖滾,不知從Suede跳到哪個樂隊去了。三個小時就快要燒光,不少同行者都吐得暈過去,一動不動。

  如果真出什麼意外,死在海上,可能就是老天在罰他,那還帶了這麼多無辜生命……好在霍英的胡思亂想不是現實。船員都經驗豐富,意志篤定,一個巨大的炸雷過後,小船越過一個浪頭,船主敲了敲舷窗,「嘿!都醒醒嘿!有信號的給家人打個電話,咱們馬上到了!」

  霍英一個激靈坐直,果然已經離島很近,手機信號有三格,他又嘗試去撥那個號碼,這回有人接通。

  「哥,英哥?」時郁楓的聲音很疲倦,是沙啞的,卻說得很急,混著嘎吱嘎吱的雜音,「你在哪裡?為什麼剛才不在服務區?」

  「……我在船上,」霍英頭皮發麻,不知怎的,險些落下淚來,他捏著淚腺不想有哭腔,「這雷也太大了點,你別怕,我馬上回去陪你,你在屋裡別亂跑,我馬上就到了。」

  「喂!正在下大雨!」時郁楓抬高聲量,聽起來更急了,他從來沒跟霍英這麼吼過,「你他媽不要命了是吧,你他媽的為——」

  聲音斷掉,是信號不穩。霍英伏低身子,掩面不動,最終靠著自己的膝蓋,身體無力地隨著船體搖晃。他不是被嚇著了,或者對時郁楓的態度有意見,相反他很理解,正因為理解,他喘不過氣。假如他沒幹過那種事,假如他這三年老老實實地待在島上,假如他能夠預知,像自己這樣的人,還能和一個人誠實地相愛……

  這種假設反而像種借口。這也是霍英難以呼吸的原因。

  晃著晃著,匡的一下,船靠岸在岸邊,船主在門口抽煙趕人。下船的時候,霍英頭腦發懵,把傘和雨衣都落在了船上,走了一兩百米才意識到自己和背包都在淋雨,趕著回家,也只能繼續淋。空氣比船裡新鮮太多,但也非常冷,又沒走兩步,他忽然撞上什麼,黑暗中有人捏住了他的肩膀,有人在鼓聲般的雨聲中對他說話。

  「……回家!跟我回家!」這聲音是時郁楓,很暴躁,很凶,卻也很熱。耳邊雨聲輕了,是時郁楓為他打了傘。這條路上沒有路燈,還是黑得無邊無際,正如路邊那能夠吞噬一切的海面。可是霍英好像靈魂出竅,不需要看清什麼,他就像只鎩羽歸巢的鳥兒,驚恐又眷戀地鑽進時郁楓同樣被雨漂濕的懷裡,緊緊抱住他,「回家,」他嚎啕大哭,所有的苦,無論是自找的還是砸上來的,這一刻全都爆發,因為霍英嘗到了什麼是甜,「你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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