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膽小鬼
一頓飯吃完,桌上總共七個人, 除了廉君, 居然全都醉倒了。
最先醉的是黎九崢,他一次性灌了太多白酒, 直接把自己折騰暈了。第二個醉的是容洲中,他和黎九崢拼酒的時候也沒少喝, 在黎九崢倒下沒多久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之後是時緯崇和費御景, 他們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也喝了不少。剩下兩個貌似在認真吃飯的時進和向傲庭,他們是聊食材聊得太開心, 時進興致來了, 非要拉著向傲庭品酒,兩人這個酒喝一口,那個酒喝一口,酒勁慢慢上頭, 等廉君發現不對勁的時候, 他們已經靠在椅子上迷糊了起來。
廉君把歪在椅子上亂七八糟說胡話的時進拉到懷裡靠著,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喚了聲卦一。
卦一從餐廳外拐進來, 靜候吩咐。
“把他們帶去客房, 讓龍叔給他們看看,別讓他們喝出問題, 記得給他們餵解酒藥。”廉君吩咐, 然後自己摟著時進起身, 帶著還沒徹底醉死過去的時進朝著房間的方向走去。
卦一應了一聲是,拿出手機喊人過來幫忙。
時進隨著廉君往外走,在快走出餐廳時,他眼神短暫清明了一瞬,回頭看了眼桌邊亂七八糟倒著的時家兄弟們。
“他們是故意喝醉的。”他低語,也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這樣就算明天醒了,發現一切都是一場空,他們也可以騙自己說是做了一場夢……狡猾又膽小的傢伙們。”
廉君也跟著看了眼時家兄弟們,心裡贊同時進的說法——這幾個人醉的時機太統一了,肯定是故意的。
“他們都是膽小鬼。”時進轉回頭,靠在了廉君身上,“我也是……但我還有你,廉君你別離開我,我會死的。”
廉君也收回視線,摟著他的手緊了緊,側頭親吻他的額頭,帶著他繼續往前,說道:“不會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真好。”時進把體重全掛在他身上,蹭了蹭他的肩膀,安靜了一會,突然說道,“廉君,我叫時進。”
廉君側頭看他。
“我父親叫時磊,母親叫嵐曉,他們住在一個名叫槐洋的鎮上,經營著一家小超市。我是一出生就被他們收養了……我爸爸是個老好人,心軟敏感,我媽媽強勢一些,但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們很好的,肯定會喜歡你的。”
廉君往前的腳步陡然停下,怔怔看著他。
“我其實有個特別土的小名,叫大壯,我媽起的,她說起土名小孩子才能長得好,直到上小學之前,我都以為我的名字是時大壯,後來我爸為了讓我習慣我的大名,居然把家裡的超市改了名字,改成了進進超市。他們很可愛對不對,這就是我的父母……和時行瑞完全不一樣。”
廉君手指一顫,側身把他緊緊抱在了懷裡。
時進靠在他懷裡,親暱地蹭了蹭他,說道:“放心,我不是精神分裂或者得幻想症了,我說的都是真的,那些都是我經歷過的事情……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沒有瘋。”
“……我相信你。”廉君艱澀說著,安撫地順了順他的脊背,“我知道你沒有瘋,你很好,我知道。”
時進回抱住他,似醉似醒:“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總是這麼好……其實你不相信也沒關係,我現在是醉漢,說出什麼都不稀奇,你聽過忘掉就好了……”
廉君更加收緊了手臂。
兩人靜靜抱了一會,然後繼續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大概是酒意上了頭,時進的話開始零散不連貫起來。
“我其實和你一樣大……我真的是警察,不騙你,當了好多年了……仔細算算我是不是已經死過兩回了……本來記憶都模糊掉了的,時緯崇什麼的,黎九崢什麼的,還有時行瑞,我全都不記得了,他們都是陌生人,是書裡用墨寫下的一個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真奇怪,當年爸媽其實不太想讓我當警察的,說太辛苦,但我為什麼還是執意考了警校……”
兩人終於到了房間,廉君把時進扶去浴室,剝掉他的衣服,把他安頓進浴缸靠好,拿著花灑給他洗滿身的酒味。
時進愣愣看著淋下來的水柱,眼神似乎又清明了起來,說道:“我想起來了,是我在求救,不停地求救,痛苦也好,怨恨也好,來個人救救我,來個人拉我出去,這些東西太可怕了,我這種在蜜罐子里長大的人,怎麼受得了……不對,那是我嗎?不,那應該不是我……我是那個時進,不是這個時進,不可以是這個時進……”
廉君握著花灑的手慢慢收緊,緊得骨節發白。
“可是為什麼沒有人來救我……不對,四哥救過我一次,他很厲害……那如果我也變成了他那樣,是不是就可以救自己了……我很努力對不對,為了救自己那麼拼命……”
廉君深吸口氣,伸手擦掉他眼角流出的眼淚,丟開花灑,傾身抱緊他。
時進靠在他身上,側著頭,看著浴室裡朦朧升起的水霧,眼神又混沌了起來,低聲說道:“爸爸沒了,哥哥們也變了,錢不錢的其實我不太在意,想要就都拿去好了,但人心怎麼能說變就變了。以前我對他們笑,他們也會對我笑,後來我對他們笑,他們只會冷眼看我、仇恨看我、諷刺看我、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滿懷殺意地看著我……哭就更不可以了,會被討厭的……我明明還是我,但怎麼所有人都對我不一樣了。到底是哪裡錯了,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廉君終於開口,聲音低低的,壓抑而緊繃,“你做得很好,到目前為止,你都做得很好。”
“那我救到自己了嗎?”時進抬手抓住他的衣服。
“救了,不止你自己,你還救了我,你很厲害。”
時進又鬆開了手,臉上露出一點解脫的笑意,說道:“那就好……其實我也是個膽小鬼,不喝醉了,有些事我都不敢講……”
廉君摸著他的脊背,說道:“你不是膽小鬼,你很勇敢,比任何人都勇敢。”
“是嗎……真好。”時進的眼睛已經閉上了,眼角一片被酒意熏出的微紅,嘴唇動了動,在徹底睡著前低喃出聲:“小死,別哭了,好吵……”
廉君撫他脊背的手停了停,之後又慢慢繼續,良久,輕聲說道:“晚安,時進。”
……
時進一覺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醒來後被廉君告知,時緯崇他們已經早起趕最早的一班飛機離開了。他愣了好一會,最後抬手揉了揉宿醉後有點頭疼的腦袋,說道:“我明白,年末了,大家都忙。”
“他們留了禮物給你,要看看嗎?”廉君詢問。
時進搖頭,又傻傻愣了一會才終於醒過神,看向廉君問道:“我們是不是該出發去海島了?你在屋子裡悶了這麼久,也需要去暖和的地方好好透透氣了。”
廉君摸著他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問道:“你想什麼時候過去?卦六已經把那邊整理好了,我們隨時可以過去。”
時進難得給了個任性的回答:“今天,我想今天就走。”團圓之後當然是各自分別,大家都走了,他也不要一個人留在原地。
“好。”廉君傾身親親他,說道,“我去安排。”
……
哪怕是廉君,在臨近中午才決定當天離開的情況下,也只堪堪安排到了晚上十一點的專機,勉強達成了時進想當天離開的願望。
“得去飛機上休息了。”廉君幫時進收拾著行李,一箱物品里居然有半箱都是課本。
時進假裝沒看到,揉了揉有點心塞的胸口,說道:“那你今天的午覺必須睡久一點。”
“你陪我?”廉君放下課本看他。
時進和他對視,說道:“當然是我陪你。”
……
午覺起來後,廉君發現時進在收到一條短信後,變得有點坐立不安,時不時扭頭看窗外。他滑動輪椅靠過去,問道:“想出去堆雪人嗎?下次再回來這時,雪應該已經化沒了。”
時進皺眉想了想,說道:“堆吧,咱們今年堆個小點的。”
兩人來到去年堆雪人時呆過的那個休息室,時進把廉君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也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牽著廉君出去,走到雪最厚的一個角落,拉著廉君一起蹲下,讓他和自己一起捏雪球。
“你捏個小點的,我捏個大點的,然後湊在一起,就是一個雪人了。”時進說著自己的計劃。
廉君問道:“不想堆個帶花樣的?”
“等明年吧。”時進回答,朝他笑了笑,“今年咱們還是照傳統的來。”
廉君知道他是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笑了笑,應道:“好。”
最後兩人在外面堆了個才時進小腿高的迷你雪人,總耗時連二十分鐘都沒有。時進很滿意,拉著廉君一起和雪人拍了照,然後帶著廉君回了屋子,急匆匆地帶著他去洗手洗臉暖身體。
廉君看著時進努力照顧自己的樣子,覺得有點心疼。
這個人才是最該被所有人仔細照顧著的,他不自覺伸手,把時進抱在了懷裡。
時進疑惑,側頭看他,問道:“怎麼了?”
“想做就去做。”他說著,吻了吻時進被寒風凍得發紅的耳朵,“不用顧慮我,我只想讓你開心。”
時進低頭抱緊他,想起容洲中和向傲庭先後發來的、說黎九崢早上離開時臉色糟糕神情不太對的話,沒有說話。
……
天慢慢暗下,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時進一直扭頭看著窗外,終於在時鐘走到七點整時,忍不住站起了身,看向廉君說道:“我出去一趟,九點半以前肯定回來。”
“來不及的,十一點的飛機,我們最遲九點就要出發去機場。”廉君搖頭。
時進愣住,抬手拍了拍額頭,說道:“我居然忘了年前的B市交通有多可怕……沒什麼,那我們……”
“但如果我們現在就出發的話,我或許可以讓你半路拐去什麼地方,短暫的停一會。”廉君補充,滑動輪椅出來,握住他的手,問道,“要現在出發嗎?卦二他們已經把行李全部搬到車上去了,車隊也整合好了。”
時進傻傻看著他,然後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說道:“出發吧,我想拐一趟大學城……可以嗎?”
“當然可以。”廉君回答,拿起他的手親了親。
……
汽車在街道上疾馳,車外是漸漸熟悉的大學城景色,時進把手伸進口袋,握了握裡面的鑰匙——那是黎九崢公寓的鑰匙,他現在就在去那裡的路上。
而為什麼要去那裡……他拿出手機,按開短信頁面,跳過容洲中和向傲庭的短信,看向了黎九崢今早最後發來的信息:謝謝,我明白了,請繼續恨我,我會繼續疼愛你,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會珍惜你,年後見【愛心】。
依然是亂七八糟的青春期憂鬱少男疼痛系短信畫風,但裡面部分熟悉到彷彿刻在靈魂裡的話,卻實在讓他無法做到像以往那樣無視。
禮物這種詞,真是……
“你五哥應該已經回蓉城了吧。”坐在副駕駛座的卦二突然開口,看著外面已經變得十分冷清的大學城,誇張地搓了搓胳膊,“學生們都放假回家了,這裡變成了一座空城,夜晚看著怪可怕的。”
“沒有回蓉城。”時進回過神,看向了黎九崢住所的方向,“那個埋葬著他母親和外祖父母的地方,在過年這種日子,他是不會回去的。”去年的這個時候,黎九崢也是呆在了B市的,還在接到他的求救電話後,立刻趕過去救了他。
是的,救,無論後面黎九崢做了什麼,在當時的情況來看,黎九崢是救了他的。還有上輩子,黎九崢其實也是救了原主的,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精神摧殘不談,起碼在身體上,黎九崢盡到了做醫生的責任,不僅把原主從那場嚴重車禍裡搶救了回來,還把原主帶到自己的醫院裡親自看護。
而那些精神摧殘……時進想起黎九崢去年在他母親墓前說的那些話,抿緊了唇。
他突然間有些理解了黎九崢的部分想法和行動含義,那個人真的就像個小孩子一樣,純粹的善也純粹的惡,還根本不會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感情。
也許……只是也許,也許黎九崢上輩子站在原主床邊說的那些可怕話語,和拿著刀說要幫原主解脫的行為,出發點其實沒那麼惡意,甚至也許是帶著善意的。他病了,就像時緯崇一樣,不動聲色地被父母施加過來的壓力和情緒壓垮了。
醫者不自醫,可能根本沒有什麼真假面具,黎九崢表現出的所有分裂情緒,都只是一個病人表現出的病症而已。
痛苦的時候恨不得拉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回過神的時候,又想盡力抓住還沒溜走的溫暖……一樣的,都是一樣的。而且同樣的家庭環境,原主還有前十幾年的虛假幸福和父愛護航,而黎九崢什麼都沒有,母親也好,父親也好,兄長也好,所有人給他的,都只有殘忍的現實和大堆無法消化的負面情緒。
什麼少年天才,那些被努力戴到頭上的光環,只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孩子,唯一能想出來的自救辦法而已。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真的很簡單,他們總以為自己多懂一點了,成長得快一點了,目前的困境就能變得簡單起來,所有人的問題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可你死了,我怎麼辦。 】
腦中突然閃過黎九崢曾經說過的話,時進發散的思維陡然收攏,用力握緊口袋裡的鑰匙,大腦從來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清醒。
上輩子的黎九崢早就瘋了,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和幾位兄長只有利用的關係,唯一因為母親的洗腦而覺得比較特殊的弟弟,也即將要被死神奪走。所有給他痛苦給他希望的相關人都死了,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一個瘋了病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從來沒有真正長大的人,會怎麼辦?
這是第一次,時進想到了一件事——原主就那麼死去後,那個無數次對原主流露殺意,卻始終沒有真的動手,行動上還在努力想把原主從死神手裡搶回來的黎九崢,最後怎麼樣了?
汽車停下,時進回神,發現黎九崢住的小區已經到了。他望向黎九崢所住的樓層,心中冒出一股衝動。
——上輩子的黎九崢已經看不到希望了,那這輩子,哪怕只是為了那些名為救的行動也好,再試試吧。
他頭一次理智地扛下了胸腔中滿溢著的所有情緒,用活了二十多年的時進的思想,去分析消化掉了那些十八歲瀕死的時進能理解和不能理解的一切。
別讓感情操控了理智,你可以的。
他伸手拉開車門,下車朝著黎九崢所住的大樓走去,速度越來越快,最後乾脆小跑起來,悶頭按開電梯衝了進去。
“君少,真的沒關係嗎?”卦二看著時進的背影,皺眉詢問。
廉君靠在椅背上,摸了摸時進剛剛坐著的地方,回道:“沒關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
電梯開啟,時進大步走到3602的門口,調整了一下呼吸後,拿出鑰匙開了門。
屋內漆黑一片,沒有開暖氣,根本不像是有人在的樣子。他卻徑直邁步進去,來到沙發邊,果然在上面看到了一個蜷縮著的身影,開口說道:“我最多只能在這停留十分鐘,不然會錯過離開這裡的飛機。”
沙發上的人沒有動,像是已經睡著了。
“說句實話,我很怕你,你想殺我這件事,我一直放不下,也釋懷不了。”時進頓了頓,聲音緩了一點,“但你說得對,幾個兄弟裡面,你和我是最像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沙發上的人影似乎蜷縮得更緊了。
“我要去廉君的島上過冬了,順便在那邊跨年。”時進說著側過身,放在口袋中的手指緊緊捏著,用力到發白,“如果你想一起的話,就快點收拾好自己下來,我只在樓下等五分鐘……五哥,我不想繼續恨你,那太累了,我也想解脫。”
他說完就轉了身,沒有去看沙發上的人是醒是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毫無人氣的公寓。
機會已經給了,這是他克服記憶帶來的排斥和恐懼,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再次伸出的手,對方要不要抓住,他已經沒心力去管了。
……
五分鐘後,時進看著始終沒人出來的大樓門口,收回視線說道:“出發吧,別錯過了飛機。”
卦一立刻發動了汽車,卦二卻突然咦了一聲,說道:“等等,有人跑出來了。”
時進抬眼看去,就見黎九崢只穿著一件襯衣衝出了大樓,手裡亂七八糟地拿著手機證件等物品,大冬天的,額頭居然全是汗。他焦急在門口掃了掃,看到這邊要離開的車,忙快步跑了過來,攔在車頭,邊喘氣邊說道:“小進,我、我和你一起,我在找證件,我忘了我把它放在哪了,別丟下我,我和你一起,讓我和你一起。”
時進隔著車玻璃和他對視,彷彿看到了曾經那個盡全力求救的自己,閉了閉眼,伸手打開了車門。
“進來吧,要趕不上飛機了。”
黎九崢眼裡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忙繞過來扶住車門上了車,緊緊貼著他坐了下來,身體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什麼,正一陣一陣地發著抖。
時進取出一塊毛毯裹住他,發現他居然沒有穿鞋就跑出來了,此時襪子已經全被雪化後留下的水打濕,踩髒了車裡的墊子。
“抱歉,把車子弄髒了。”黎九崢見他看著自己的腳,表情變得有點窘迫。
“沒事。”時進又拿了塊毛巾出來,示意他把襪子脫掉擦乾淨腳上的水。
黎九崢連忙照做,動作有些急,像個害怕因為犯錯被家人丟下的小孩子。
時進看著他著急的神情和略顯蒼白的臉色,心裡突然有種回歸安穩的感覺——感覺只要稍微說句重話,這個人就能直接哭出來了,這樣的一個人,需要恐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