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年莫一直覺得,他的名字特別尷尬。
他這名是出生時外婆給取的。
聽說那年罕見的大雪紛飛,成年人一腳踩下去,積雪能掩住小腿。就是在這麼個天寒地凍的時候,年莫呱呱墜地,為本來就不溫暖的家,再添淒涼。
他媽壓根不想管他,最後還是他外婆動了善心,想著是年末出生,就取了這個讀音,選最尾個字時,為了稍顯用心,把末改成了莫。
年莫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到底是外婆真的上了點心,還是想用這個莫字,來表達拒絕的情緒。
叫他煩心的是,他其實是那年春節前出生的,按新曆來算,生日是一月上旬,在年輕人的習慣裡,這該算年初。每次被人問起,都得費點口舌解釋一番,真是尷尬透了。
不過算了,反正他人生中尷尬的事,多了去了。
就比如現在。
此時年莫腮幫子裡塞滿了肉,正好有點噎著,伸出去的手旁邊就是杯可樂。可他這會兒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就這麼懸在了半空。
柳鵬池的表情也有點微妙,正在拚命地朝他擠眉弄眼,就差站起來高呼一聲「大膽刁民,還不退下!」。
刁民深知應該趕緊閃人。可他心裡有點不爽,不就是舊愛登場?有那麼緊張嗎?至於這麼著急讓新歡靠邊?
轉念一想,這所謂的新歡,至少是打了個對折。於是他索性胡裡胡亂嚼了幾下,勉強把一整塊肉給嚥了下去,抓起桌上的紙巾抹了把嘴,沖面前的兩人點點頭,起身就走了。
邁出步子沒多遠,柳鵬池那個衣冠禽獸,就在身後裝模作樣地說話了:「這不是明遠嗎?好久不見啊,別來無恙?」
年莫在心裡冷笑,還扯成語裝斯文呢,有本事你說話別哆嗦。
和柳鵬池對話的那人,就顯得鎮定許多,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快不慢,聽起來是把濕潤的好嗓子:「還好。那是你帶來的小朋友?怎麼把人家趕走了?」
「哦,他剛才菜沒夾穩,掉衣服上了,得去衛生間整理一下。」柳鵬池睜著眼睛說瞎話,隨手一盆髒水就往年莫身上潑。
你他媽才夾不穩菜呢!年莫默默吐槽了一句,回頭瞪了柳鵬池一眼。
這一眼,他就順帶看到了柯明遠。
柯明遠穿著灰色毛衣和修身的深色長褲,整個人看起來英姿挺拔。他眼角帶笑,見年莫看到自己,就衝他頷首示意。就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都有年莫死都學不來的優雅沉著。
越看,年莫就越覺得不是滋味,也顧不上失禮,乾脆落荒而逃。
年莫掃了眼周圍的環境,心想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瞧瞧柯明遠多麼遊刃有餘,自己呢?卻真的躲進衛生間來了。
他擰開水龍頭,彎下腰用自來水漱口,直到確定嘴裡油膩的味道都散掉之後,才潑了幾把到臉上,然後抬起頭,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
二十左右的年紀,皮膚白淨,尾處上挑的眼睛微眯起來,有幾分眉目含情的意思。挺好看一張臉。年莫打小就靠著這張臉,四處裝乖巧討好處。以前就有人逗他,說你小子今後就靠這張臉吃飯吧。
誰想一語成讖,還真有人看中了他這張臉。
就因為他長得像另一個人。
五臟廟裡的交響樂已經演到了第三章,年莫饑腸轆轆地懷念起餐桌上的美味佳餚,想到自己居然淪落到在衛生間裡流口水,就又把柳鵬池翻來覆去地罵了幾遍消氣。
期間進衛生間的人也有好幾個人,他都不認識。等負責打掃這塊區域的清潔工第二次進來,露出「你怎麼還在這兒」的眼神時,年莫都快耐不住寂寞跟他閒聊幾句了。
湊巧這時手機響了。他看了眼螢幕上的名字,就接了起來。
「你在哪兒呢?」柳鵬池問得理直氣壯,活像是約會時年莫遲到了一樣。
年莫沖鏡子理了理瀏海說:「當然是在衛生間整理衣服啊。」
柳鵬池笑了:「真進去了啊,出來吧。」
一聽這話,年莫就知道柯明遠終於走了,可他終歸還有點怒火沒消下去,撇了撇嘴說:「你聊完了?需要我再迴避一會兒嗎?我正打算躲起來裝花子呢,嚇到一個賺一個。」
「喲,生氣了?那我跟你賠個不是,總行了吧。」柳鵬池從善如流,嘴裡脫口而出就是這麼一句。
年莫垂著腦袋,見清潔工正狐疑地打量著他,就扯著嘴角扮了個甜笑。隨後他掛掉電話走了出去。
柳鵬池的道歉根本沒走心,年莫聽得出來。可他能怎樣呢,人家都說了賠不是,也給了他一回合矯情的機會,就夠了。再往下作,最後難看的還不是他自己。
走到餐桌邊,柳鵬池已經買單了。
年莫不捨地看了眼桌上沒怎麼動過的菜,不動聲色嘆了口氣,把沙發上的大衣穿到身上。衛生間裡暖氣不足又開著排風扇,他手早就涼了。
跟著柳鵬池下到負一樓,年莫坐在副駕上,耳邊聽到男人說:「他其實很快就走了,我們沒聊幾句。」
「哦,沒事。」年莫低頭繫著安全帶,沒去問那幹嘛不早點叫他出來。
肯定是柳鵬池千言萬語旋心頭,獨坐桌邊憶往昔唄。沒必要追根究底,鬧得大家都不愉快。
柳鵬池把車停在了社區門口。
見他沒有下車的意思,年莫也就明白了幾分,正想著要不要說點什麼再走,柳鵬池突然探過身來,抬起了他的下巴。
年莫心裡咯噔一下,側過臉躲掉一個吻,柳鵬池的眼神他看得明白,外露的激情中包裹著一絲兩人都心知肚明的迷惑,應該是把他當成別的人了,換做平時也就算了,至少今天年莫有些抗拒這樣的待遇,於是他抬手指了指門口的保安:「注意點影響,有人呢。」
柳鵬池索吻不成,臉色也有點失落,為了掩飾尷尬,他摸出根菸點上,待吐了個煙圈後才說:「下午還要開會。」
年莫早有心理準備,沒說什麼就下了車,看著柳鵬池抹了把臉,又恢復了衣冠楚楚的精英氣質。他朝年莫揮了揮手,車子就跟他那點惆悵的情緒,一起揚長而去了。
一月初的室外氣溫很低,年莫在風裡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向了地鐵站。
老城區居民樓的午後分外安靜。上樓時,年莫手裡多了幾個塑膠袋。他摸出鑰匙打開門,裡面是套簡單乾淨的兩室一廳。
「外婆?」他在門口邊換鞋邊喊了聲,見沒人回應,便快步走進客廳,直到看見頭髮花白的年老太太正在躺椅上打盹,這才放下心來。
他放輕步子,躡手躡腳地把菜放進廚房。再走到電視旁的五斗櫃前,悄悄拉開抽屜,果然又在裡面看到了幾個瓶子。
選擇拿起一個把瓶身看了個遍,和他預料中一樣,都是些沒廠家沒批號沒日期的三無產品。年老太太前幾年患上了高血壓,不知被什麼人給騙了,醫院開的藥嫌貴,三無保健品買起來倒是不眨眼。
年莫面無表情地把瓶子全拿出來,然後進了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倒掉瓶子裡原有的藥片,把自己在路上買來的外表相似的維生素片換了進去。
等他再重新把藥瓶放回原處時,外婆總算醒了。
見他來了,老婦人也沒個好臉色,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皺紋,沒有使她比從前慈祥多少,反而因為太瘦的關係,看起來更加刻薄,她掃了眼外孫,陰沉地說:「你怎麼來了。」
「來看您啊。」年莫提高了音量應著,外婆耳朵不好,說話都得大聲點。
「沒人稀罕你看。」外婆仍然冷著臉,起身只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後拉開抽屜,從藥瓶裡倒出幾粒吞服下去。
年莫把塑膠袋往口袋裡多按了幾下,以確保它不會露出來,最終還是忍不住叮囑道,「外婆,您要是身體不好,我帶您去醫院看看?別去外面亂買藥了,又貴又不好……」
水杯被重重地放回到桌上,年老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開口罵道:「我的錢愛怎麼花關你什麼事!少學你媽那德行,我告訴你,誰都別想再從我手裡騙一分錢!」
聽到這些刺耳的謾駡,年莫眼中的陰影一閃而過。他能對天發誓從來沒貪圖過外婆的錢,可就算天信,年老太太也不會信。三歲那年,他媽打著和新男友出去做生意的名號,把外婆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全帶走了,並再也沒有回來。
因為他媽的那天,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帶年莫去遊樂場玩了一趟,然後把他送回樓下就不告而別。因此年老太太這些年總是疑神疑鬼,覺得年莫肯定是知情不報,連帶著把他也記恨上了。
比竇娥還冤的年莫換上張笑臉,暗嘆自己變臉的功夫越來越純熟,他連忙安慰道:「真的沒有,外婆您別生氣啊。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吧?」
沒有回答,老婦人依然罵罵咧咧地回到裡屋,甩上了門。
年莫臉上裝出來的笑意消失了。他呆呆地望著那扇門,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半晌才站起身,去冰箱裡拿了點蔬菜,在廚房中忙活起來。
沒過多久,簡單的三菜一湯就完成了。等飯菜都端上了桌,年莫去外婆的門外喊了幾聲,只換回了幾句罵,無奈只得獨自坐在桌前,拿起了碗筷。
望著眼前的米飯,年莫歪了歪頭,苦笑了一聲:「唉,二十歲生日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