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世上無大事
謝宇策見他真接手準備替吳駭清理,莫名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但白巾被砸臉上的那刻,謝宇策不怒反笑:“剛想說你要不要臉,想不到還有幾分傲骨……”話音未落,只聽見嘩嘩水聲,佛子拿了那塊染血的白巾放進面盆裏,白皙如玉的手沾了靈水,麻木的感覺漸漸消失,他很自然地搓乾淨血漬,擰幹後,走到床邊,看向沉睡中的吳駭。
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穩,額上一層薄汗,眉頭不自覺皺緊,面容是清醒時絕不會出現的凝重神情。
佛子理所當然地以為這份不安來自于謝宇策本尊,他的臉繃得嚇人,並沒有看吳駭,只低聲道了句:“得罪。”
還以為多有骨氣,原來方才不動只是因為腿腳發麻……
謝宇策長腿一伸,擋在了佛子和吳駭之間,沉聲道:“我說說而已,你還當真了?不必勉強,況且我也沒那麼大方,讓你當著我的面碰我的寶貝。”
佛子不去看吳駭被侵佔以後的模樣,卻不介意去看謝宇策的,光腳屈膝踩在床沿,鬆鬆垮垮的裏衣大大敞開,豪放自信的姿態,佛子只覺沒眼看,實在不清楚吳駭怎麼會瞎了眼看上這個除了臉和身材幾乎一無是處的男人,嫌棄至極。
只是一想到吳駭,他神情再次恍惚,動了動嘴唇,很艱難地說:“沒勉強……”
“你身為出家人,腦子殘了,眼睛也瞎了嗎,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沒出息!”謝宇策穿好衣袍,又靠回床上他原先所躺的位置,手裏捏著那塊被砸臉上的那塊白巾,溫和而不失耐心地揩幹了吳駭的臉和身體。
他背對著佛子卻保持著時刻防備的狀態,聲音依舊淡然,好似漫不經心:“繼續保持,彆扭頭,別用你那雙不屬於我的眼睛看我的人,若是忍不住,還是滾回去好好坐著吧,念念你的經,做好你分內之事,讓他睡得安穩點。”
謝宇策撫平吳駭眉心的褶子,說:“他好像睡得不夠安穩。”
佛子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只是神情恍惚,轉身的刹那,嘭地一聲打翻了面盆。
“嘖!當心,金屬製品掉下去,很響,你想吵醒他?”謝宇策進到屋子裏以後,整個房間都在他的空間領域範疇,心念一動那盆潑出去的水便靜止在半空中,又如數退回到盆中,一氣呵成。
主身分明半點累的跡象都沒有,說了這麼多,好像就是為了看他笑話。
佛子很茫然,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糾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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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駭一覺醒來,衣袍整潔,長髮散落,餘暉入窗,只見房間裏一切如舊,佛子依舊端坐在蒲團上,撚動佛珠,念著聽不見的經,敲擊木魚。而謝宇策坐在床頭,俊美的面容迎著光,竟有幾分刺眼,美好得不像真人。
詭秘的安靜,氣氛沉寂,刹那間吳駭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醒了?”謝宇策偏過頭來,眉眼柔和。
吳駭頓失方寸,轉了個身,並未睜開眼睛,腦子裏先前的記憶紛至遝來,淩亂不堪,頓時臉色青紅莫辨,心臟咚咚直跳,半晌過去依舊沒有消停的跡象,他難以置信地道:“佛子佛法高深,禪音能靜心凝神,怎麼這回一點用都沒有!”
難道他就這麼無可救藥,上次都還很有效,一敲就神清目明,可眼下只是焦躁羞惱,心靜不下來,是他邪念太重?
謝宇策聽到了他的呢喃,輕笑一聲,嘲諷道:“他的心亂了,禪音當然無效。”
佛子聽到這裏,終是無法忍受,扔下木魚,起身便走,徑直推門而出。
吳駭神情恍惚,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臉,躺屍算了,結束了,底子都丟盡了。
“不想起來,就再睡會。”
謝宇策就這點叫人又愛又恨,欺負有個度,欺負完了以後會很溫柔,越欺負得狠就越溫柔,事後就很有自知之明,沒明確賠禮道歉,卻有那個意思。
“你若實在生氣,等我回來再發。”
“你去哪?”吳駭警惕。
“就在樓外院子裏。”謝宇策道,“我去做個了結。”他頓了下,又說:“你是轉世唯一的執念,如果轉世決定忘了你,徹底遁入空門,我會就此了結他。提前給你說下最壞的情況,事後不要太生氣。”
“你等我醒了再動手,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是。”
吳駭默了許久,起身半靠在床頭,認真地說:“謝宇策,你記著,這世上沒有什麼大事,值得我對你發脾氣。”
謝宇策頓住了,怎麼也沒料到他會在這時候說這種話,轉過身來,伸手探向吳駭的腦門,確定他不是睡糊塗了說囈語。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謝宇策詫異道,“怎麼轉性了?是我嚇到你了?”
吳駭搖了搖頭:“沒有。”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謝宇策道,“你陪著轉世逛龍源界這麼長時間,去我當年渡劫的地方走過,所以有所感觸?”
“就當是吧。”吳駭含糊不清地回答。
謝宇策摸了摸他的頭,他有時候覺得吳駭不是什麼都不懂,就比如佛子、龍寰的出現,按理說如果他穩不住,那麼第一個崩潰的會是年紀比他小的吳駭,可吳駭像是比他更能適應狀況,無論是涉足還是抽身都毫不拖泥帶水,在知道他有所取捨的時候,吳駭依舊站在他這邊。
要知道吳駭在龍源界成仙前夕的數千年間,無比倡狂,與天比高,但這些年也不知道是磨平了棱角,還是刻意收斂了氣焰,竟然再沒有聽他說過半句逆天便是破規則而上這種大逆不道的“混賬話”。
“混賬話”,其實很拽。
吳駭有些自暴自棄地說:“你去吧,你的事還是你自己處理。我白費力氣也就罷了,只擔心會有隱患,希望還能有轉機,對了,你當初留下轉世的初衷是什麼?”
謝宇策道:“等我回來再告訴你。”
這真的是太複雜的一個難題,事情怎麼突然就到這一步了呢,吳駭在腦子裏一步步想著,覺得好似無解,至少目前無解。
一個謝宇策就不好招架,三個真是要老命了,簡直是逼著最吝惜羽毛的謝宇策自損!真正意義上的損他自己。
師父當初為什麼要出此下策,別無他法了麼?
再說斷神魂聯繫,龍身神魂記憶明明是共通的,還曾在道界用獸面陰陽石聊過天,龍主意識搜魂不可能搜不到他這裏,再者,既然龍身可以糊弄過關,那主身為什麼不可以?
不……其實龍身和主身本就不可能融合,世上好像並不存在一種秘法能讓龍軀和仙胎完美合一。儘管宇宙中有些得天獨厚的種族,存在某些天賦神通,能融合同類,但不存在不同類的融合,更不用說目前龍身和仙胎成了獨立個體。
等等,紅鯤……
吳駭想到紅鯤的融合方式,不由皺起眉頭。那顯然是很低端的融合方式。
謝宇策的仙胎已經是足夠完美的個體,而得到了龍主傳承的五爪祖龍也是,被佛主收入門下,修煉頂級佛門神通,還已經走出自己的佛道的佛子,目前稱不上完美,但基礎打得堅實,將來也可以比肩另兩位。
這三者都是各自種族的極高層次,合一卻是連凡主都解決不了的難題,不負責任的凡主把這個難題拋給了徒弟。
也許不可能合一,將來多半會決出個孰強孰弱,集三者之力締造一位巔峰強者。
或許這才是謝宇策留下佛子的原因……也說不定。
吳駭說著不在意,卻還是走到窗邊,隱去身形,靜靜地看向外面庭院裏樹下的白衣身影,擱在窗沿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拽緊了。
梧桐樹下,佛子席地而坐,葉子落在肩頭,半晌也不見他抬手拂去。
“你說他是你心中佛,你心中佛刻好了,還是粉碎了?”
一句很不中聽的話傳來,佛子眉頭微動,想起身到別處去,但噩夢重演,他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按住,動彈不得。狼狽掙扎不是佛子一貫作風,淡漠與慈悲是他的常態,於是他順勢而為,念道:“阿彌陀佛。”
謝宇策深知眼下可謂是佛子佛心最為動搖的時候,他不介意再敲一敲,說:“少裝蒜。你摸著你的光頭好好想一想,僧袍、木魚、佛珠、佛像、青燈,清心寡欲、淡泊名利、遠離紅塵,都很適合你!而吳駭不適合。你刻他為心中佛,不怕暖飽思淫欲,辱你佛門清譽,阻你大好前程?”
佛子道:“……不會。”
“那你猶豫什麼?”謝宇策道,“別自欺欺人,粉碎了就趕緊放下一切,回歸你的佛門去。你唯一的執念終將求而不得,何必跟自己過不去?你歷經苦厄,至今依舊在苦難之中,沒有最苦,只有更苦,你以為吳駭是你唯一的執念,能溫暖你,但這個執念化成了利刃,戳你心窩,攪你肺腑,讓你丟盔棄甲,落荒而逃!不如趁著還有點餘地的時候,抽身離開方能保全。”
佛子臉色發白,微微垂眸。
謝宇策說:“承認吧,其實你也想放下他,你說過多次想放下,何不趁此機會斬個乾淨,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
“放下一切,然後被你送上路?”佛子搖了搖頭。
“你貪生怕死,不敢承認你心中佛已碎?”
“碎不了,根已深。更深了,我騙不了自己。”佛子絕望地閉上眼,擋住了眼裏的痛苦,他本就不習慣說謊,若是不想回答便不會開口,只是現在情況不對,以至於謝宇策說什麼,他答什麼,看上去乖巧極了,也頹得很,謝宇策越看越沒眼看。
“好一個情深義重的和尚,”謝宇策嘲笑道,“我看你是要還俗了。有沒有點自知之明!”
佛子低聲說:“我不畏死,但不想死在這裏,平白讓他難過。”
窗內,吳駭深呼吸,這是何苦,他何德何能啊!
“但你留在這裏,就會讓他為難,”謝宇策道,“你的存在只會讓他更為難,長痛不如短痛,你為何不成全他,乾脆滾遠點,為何要橫插一腳,讓彼此都不痛快呢?”
“是吳駭讓你這麼跟我說的嗎?我讓他為難了嗎?”佛子內心動搖至極,方寸已亂,眼裏柔光異彩斑駁繁雜,竟有些脆弱,道,“我知道他不願意跟我走,我知道的,我以為我留下,能安慰到他。”
謝宇策簡直為他感到可悲,如此看重對方,如此為對方著想,結果呢,吳駭那個小壞蛋,還不是不太在乎你的死活,想到這裏,謝宇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很明智,一味曲意逢迎不會有好結果,維持感情關鍵還是要靠腦子。
“實話告訴你,他之所以你對格外遷就,其實也就是你長得跟我一模一樣,若是你難看一點,普通一點,也許一開始他就不會多看你一眼,你以為命定的緣分,其實都源自於我,你信不信?”
佛子道:“我……不信。”
“不信你換張臉試試?”謝宇策道,“你本就是我的轉世身,既不承認我,又為何要用我的臉?”
“你通過這張臉得到的還少麼?”謝宇策捏著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視自己,道,“你跟著他走親訪友,難道沒人問起你,沒人覺得你太弱太奇怪麼?所有熟人見到你也只會把你當做是我罷了,你不覺得彆扭嗎,你若說你不是我,你陷他於不義、不忠,如果沒有你礙事,我和他好得很!既不會吵架,更不會分開。”
“憑你這樣任性妄為下去,遲早有分開的一天!你不懂得珍惜!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佛子道。
“你想著我們分開?”謝宇策笑道,“你該不會天真的以為,如果吳駭和我分開,他就會跟你在一起吧!”
佛子一怔,長睫輕顫。他內心確實這麼想過,吳駭離開謝宇策本尊,就可以跟他在一起。吳駭認清本尊的真面目,意識到本尊不如他好,便會和他重歸於好,就像以前一樣,一起並肩作戰。
“你知道渡劫時的經歷麼,你知道他決絕起來是什麼樣?”
“沒有,吳駭並沒有告訴我。”佛子其實是好奇的,因為聽說就是那次神劫使得吳駭和謝宇策決裂了,而他在佛界渡真佛劫並沒有經歷過與吳駭相關心劫,否則必定艱難,“他準備說的,但被神藤打斷了。”
“我告訴你啊。”謝宇策把當年渡仙劫的情況告訴了佛子,現在回想起來也令人唏噓,陡然間謝宇策意識到那何嘗不是個錐心之局,看似簡單,但解法卻……不能兩全。
“你說你有四個人奴,人奴呢?”
“以後有機會給你看。所以你明白了。”
謝宇策道:“他若跟我決裂,你覺得憑他的性格會跟你在一起?若他還跟你攪合到一塊,那就證明他還沒有徹底放下我,既然他沒有放下我,我怎麼可能放過他?”
“要怎麼樣你才肯放過他!”佛子道,“要怎麼樣你才肯!”
謝宇策靜靜地說:“在他有生之年,不可能的。”
客棧三樓,敞開的某間窗戶邊,吳駭靠著牆壁,緩緩吐出一口氣,心如擂鼓。
嗯,這就夠了。
謝宇策道:“他會對你親近有加,純粹是因為愛我,你要想他對你也好,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我和他長長久久,和和美美,永不分離。”
謝宇策連忌訥這張牌都沒來得及打,佛子便被徹底打垮了,他出門去接那個被他置身別處五花大綁的忌訥和尚,人走後沒多久,佛子站在樹下,緩緩抬起頭,朝著那扇開著的窗子說道:“我要走了,吳駭,下來送送我。”
吳駭飛身而下,來到他面前,佛子彎起眼角,露出蒼白的笑容。
吳駭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臉,那張和謝宇策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逐漸變換,身高依舊,身形變瘦了些顯得更為高大,只是那張臉卻已經變了,還是很年輕,卻很平凡,只是超然的氣質下,顯得又有些與眾不同。
“我現在樣子和他不一樣了,你還有親近我的念想嗎?”佛子溫聲道。
“唉,你這是何苦。”吳駭和謝宇策神魂親密接觸過,謝宇策靈魂的味道,不用眼睛看就能感覺到。眼前這人再怎麼改變外貌,但就是謝宇策,魂魄獨特的波動是改不了的。
佛子說:“我最後可以擁抱你一下嗎?上次你離宮,我推了你一掌,說了句很違心的話,一直很過意不去。”
“傻不傻。”吳駭上前將他擁入懷中,幾乎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說,“策兒以後要看清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無事獻殷勤的人,非奸即盜,不能輕信啊。還有像你主身那樣連自己都捨得虐的人,虐起別人來往往更狠!”
佛子將臉埋進他肩頭,肩膀微微顫抖,似乎是被逗笑了。吳駭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道:“還是那句話,將來你有危險,可以聯繫我,也可以聯繫主身,我們絕不允許外人傷你分毫。”
“吳駭。”突然有個悠然的喊聲傳入吳駭腦海。
吳駭不由一僵,只聽那聲音不知從哪里傳來,繼續說道:“忘了告訴你一件事,龍源界時間大概兩年前,顧州副統領說楊欽去清寂島找過你,說有事要找你幫忙。”
楊欽!
吳駭瞭解楊欽,那是個絕對不會麻煩別人的人。若能自己解決,會一個人扛到死,壓斷脊樑,也不會求助於別人。如果到他必須找人幫忙的地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龍源界時間大概兩年前,地球時間也就是兩天前?
佛子對吳駭道:“……如果你將來受委屈了,儘管來找我,我對你全心全意,一如往昔。”
吳駭恍然回神,歎道:“知道了,你也是,雖然不能全心全意,不要瞪我,但我不會對你不管不問。”佛子完全沒有受到安慰,只聽那人又很沒誠意地說,“對了,我有事需要回家一趟,你要不要去我家那邊逛一圈了再走?”
“凡界?”佛子道。
“對!”吳駭說。佛子不由眼睛亮了一些。
“別去。”
這時,一個迥乎不同的聲音在佛子腦海中炸響。
這聲音不如謝宇策本尊溫柔,顯得有些粗野,但極盡霸道,讓他頭腦炸裂了一刹。是曾經聽過的,謝宇策龍身的聲音!
“不想死就別去!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