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6.大刑
夜鶯進來,像往烏雲團裡扔進一束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亮,平日裡不敢明著瞧,怕大哥不窩心,現下倒是時機。
他的皮膚哪能那麼白,腰身哪能那麼細,穿天水藍的長衫不像娼子,倒像是從一幀舊時光裡拓下來的小少爺,還有那一雙好眼,少年稚氣中繾綣的紅塵味,說不是婊『子,誰信?他是他們大哥養的相公,關起門,睡一個被窩,夜夜摟在一起。怎麼睡的?喉結滾動,心裡、身上,彷彿沾了一身四月艷光下的楊絮,奇癢無比。
也像……男人抱女人一樣那麼睡的嗎?
星捧月的目光追著夜鶯,可他誰都不斜,只定定看余夜昇,他的目光卷卷,一身藍衣罩身,淡泊如雲,既不慌張,也不畏懼,只盈盈的,靜靜的,望他,像滿屋子的男人,他在乎的只有他。
余夜昇看懂了,懂了之後又驚,他把他馴服了,可他也牽動他的神經。
「什麼意思?」余夜昇把眼睛從夜鶯身上挪開。
老六沒有回答,沖夜鶯很客氣地笑了笑,輕聲細氣地問他:「剛來的時候,你和老三打過一架,對吧?」
夜鶯點點頭,當天在場的不少人都見了,他們動過手。
「你學過功夫?」
夜鶯搖搖頭,老六便笑。那抹笑很輕,十分篤定,是看下賤人的輕蔑,他笑的時候不看夜鶯,卻用那種輕蔑和篤定往自個兒兄弟眼前掃,男人們一目瞭然的表情啊,他能學什麼功夫,伺候男人的功夫唄。
眉頭擰出個川,余夜昇從斜飛的眉宇下盯老六,他的親切是狡猾,是他發難前一貫的手段,夜鶯勢必有痛腳遭他拿捏,只是到底是什麼呢?余夜昇好奇,又隱約抗拒。
須臾的沉默,老六又為他的笑勁添了一把火:「你們說,你們三哥的本事怎麼樣?」
沒的說,不挑別的,光老三身上那股命帶的煞氣,哪個敢跟他拼。
「可有人不會功夫!」老六陡然拔聲,轉頭,蓄謀已久的,對夜鶯亮出鋒芒,「只用一招,就差點要了阿三頭的命……」
霎時間,空氣凝結,有什麼涼颼颼的從腳底起,爬上天靈。炙熱的眼光凍得濃稠,僵冷,像凝固的柏油,從黑洞洞的眼眶裡,毒一樣漫出來。
余夜昇一言不發,反是阿三開口:「他能要我的命?」彷彿受了多大的屈,阿三唾了口痰,蹬腿站起來,「是伊運道。」
老六笑得玩味:「前年碼頭上陳阿狗那麼多人圍你,上棍子,上砍刀,你可一點事兒沒有。」
余夜昇挑眉,一拉長衫:「有話直說。」他是藏著後招的,今朝他作興不會放過夜鶯。
果然,老六向他拱手:「阿哥,可還記得同肆會館那晚的事?」
老三眉毛一橫:「你今天是怎麼了?那事關這小子什麼干係?!」
老六淡淡瞥了兄弟一眼,似同情,又可憐,還有些許瞧不起:「你白相過的那個影帝段嵐峰……」他故意停在這裡,把那個亡故的名字拉長,確保夜鶯聽去,「阿哥交代我辦的身後事。落葬那天,有個徽班唱戲的班主來送殯,哭著嚷著,說自己是段嵐峰的師傅。」
講到這裡,夜鶯的樣子明顯一蹙,余夜昇發現了,沉住氣,叫老六:「接著講……」
「我好奇那大明星還唱過戲,就同老頭子多講了兩句,他告訴我,段嵐峰還有個弟,可惜犯下大錯,挨了頓打,讓戲班轟出去。」老六明目張膽地瞧夜鶯漂亮的臉蛋,「那小子長了張旦臉,倒學得一身武生的好本領,真算起來,要活到今天……」他像隻狐狸,踱步,來到夜鶯跟前,「就跟你……差不多年紀。」
「阿哥,我已經查到,死的那個日本陸軍少佐,那天也在同肆,和段嵐峰一起。」那個污糟的,淫虐不堪的夜晚,余夜昇和夜鶯相識的最初。
厲喝聲,驚堂木一記:「你到底是誰?!」
夜鶯依舊挺直一把脊背,卻不再看余夜昇,他收了目光,前額的頭髮長了,蓋下來,壓著眉,眉又貼著眼,變成一尊天水藍的雕像,他似乎不打算解釋,也沒有求饒的準備,完全任憑處置的不辯白:「你心裡既然定了,我是誰,不要緊了……」輕輕的,他不知對誰說。
「媽了個巴子!」這時候,結巴反倒不結巴了,他外號炸天響,不是沒有道理,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亮晃晃,「我弄死你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他揮刀,向夜鶯的頭上砍去。
17.不渝
阿三撲過來,來不及了,刀比他更快。
滴答……滴滴答……
一行血,山徑上蜿蜒的小河,洇濕夜鶯顫抖的睫毛,冰涼地滑過鼻翼,沁唇角,滴落藍衫上。
「阿……阿哥……」結巴抽刀,嘩啦,山洪一樣,夜鶯的眼前一片血光。
「阿哥!」老六衝上來,摁住余夜昇鮮血淋漓的手掌心,「你這是做什麼!為了他!你值得嗎?!」
「值!」黃豆大的汗珠滾滿頭,余夜昇臉色蒼白,可眼神還是那副領頭人的樣。
他推開老六,朝夜鶯伸手,都不會走路了,夜鶯傻愣愣的,腳踩棉花,秉著一股本能蹣跚到余夜昇身邊。他用雙手把住余夜昇,摁在血口子上,可黏糊糊的熱,怎麼止都止不住,余夜昇揪他顫慄的手,往指縫裡一扣,把人拽到身後,用半邊膀子護著,「就憑他是我的人!」
結巴又悔又惱,站在原地跺腳,惡鬼討命那麼瞪夜鶯:「阿哥啊!你是被這個小賤人灌了什麼迷湯了呀!」
夜鶯攥著的手冰冷,那是余夜昇失血後的反應,可手指又緊牽,有勁的,一根纏著一根,像長在一起,分不開,恍惚著,他彷彿聽見余夜昇,不許別人用那種輕賤稱呼講他。
「他要是女子,隨了我,也該有個名分,你一日喊我大哥,眼裡就得容他!」余夜昇於堂屋中環顧,汗濕了他的黑髮,連睫毛上也綴了水光,奈是無情都有情了,「更何況,段嵐峰要是他的哥,還能讓他在館子裡討生活?!人都死了,還能靈魂出竅,去給他通風報信?」
仔細一推敲,確實說不通。
余夜昇在夜鶯攙扶下,拾起地上沾血的小刀,往桌上猛得一立:「這件事到底為此。以後,我不想聽到你們任何人刁難他!」眼眶酸脹,夜鶯忍淚,哆嗦兩瓣唇,極小聲的,用只有餘夜昇能聽見的口型,喊了他,「哥……」
三日後,日本人的汽車如約而至,提早一小時,是來接余夜昇的。
夜鶯仔細包紮好余夜昇的傷口,為他更衣。還是一身黑色的長衫,外罩對襟暗花的大綢馬褂,頭髮用司丹康打理到腦後,露出清爽的額頭,鞋子換了皮鞋,配衣服挑的黑色,夜鶯對鏡站在余夜昇身後,將他衣服上的每一道皺褶都撣平、拉直。
他也換了一身新衣,白色的,鮮得好像是沾了露汁的水仙,余夜昇笑他:「你又不出客,怎麼也打扮起來。」
夜鶯的目光從余夜昇雙肩滑過,一點點望進鏡子裡:「昇爺,你瞧,你一身黑,我一身白,我們可般配?」他說般配,眼裡存著纏綿,這些天夜鶯無事總這樣看余夜昇,便是不說話,也滿屋子春情。
掌心結了痂,偶爾還疼,但餘下的都是癢,他與他多情的眼在一面鏡中相會:「怎麼,還想同我做夫妻?」可惜是不能如願的,余夜昇在外頭替大先生養了幾房「姨太」,她們也沒有婚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與他做人前夫妻,喊他做先生。
但夜鶯不能,即便他和他才有同床共枕,顛鸞倒鳳的快活,那也只是一筆風流。
他有自知之明,突兀垂下眼,斷了如絲情波:「我一介男兒身,能在昇爺跟前伺候一場就是福分了,不敢奢望。」
這種卑微的認命,無聲向他托付一片赤忱,是芳心暗許,便要在得失磋磨中戰戰兢兢,怕他不要,又怕他收了扔棄,幾乎虔誠,幾乎小心翼翼。
不想被余夜昇看出來,夜鶯背身躲到小桌邊,從竹筐裡找出一把剪子,來剪他衣領上的線頭。
冰冷的剪刀貼著余夜昇的咽喉開闔:「你就不怕我真是段嵐峰的親弟來索命?」
余夜昇用傷手把那把剪子拋回筐裡,摸著夜鶯的手指尖,放到唇邊摩挲。他不講是與不是,很坦然:「怕就活不到現在了。」摟過夜夜纏抱的細腰,硬是要弄髒那身無暇白衣似的,余夜昇揉皺覆腰的白綢,將鼻尖抵在夜鶯後頸,嗅他發尾乾淨的氣味。
溫軟的氣息在耳畔,恰似柳絮在碧波上無意的蕩漾:「我知道你去見日本人,他們都是吃人的鬼……」他竟然在擔心,余夜昇狠狠抱緊他,「如果這次你……」後頭的話,夜鶯不講了……
纏了紅線的剪刀柄陳在桌上,不像是個冰冷的死物,反而癡情的似一片不可收回的丹心。
這場吻,柔軟的不摻色『欲,嘴唇戀戀不捨地分開。
夜鶯對余夜昇說:「你為我做的事,我也一樣做得到。」
18.美人
去的是一處紅瓦白牆的俄式建築。
牆上爬瑰麗的三角梅,只是疏於打理,頹廢萎靡。
往來的日本兵,統一著枯草黃的軍服,軍靴塵土飛揚,嚴謹劃一的步調,將四周染上一層肅秋的沉重。
余夜昇原以為會在這棟洋房裡遇到社會各界的人物,那些日本人極力想拉攏的政要名流,可是沒有,今晚筵席,他是名單上唯一賓客。
招待他的人叫敷島英夫,是日軍派來調查軍官刺殺案的負責人,年紀輕輕已升任大佐銜:「余先生。」他一見到余夜昇,就用流利的中文,向他問好。
沒有穿日本軍官服,敷島一身燕尾洋裝,個子英挺。他有幹練出色的五官,單眼皮,鼻樑剛直,頭髮向上推得很短,露出青色的頭皮。日本軍人的冷硬作風是不屑言笑的,他卻喜歡在與人交談時頻頻揚起窄薄的唇角。
絕非慇勤,親善笑容的背後,是要挾,是絕對的力量,生殺一念間,從敷島進餐都不曾摘下的手套,椅背上永不離身的太刀,余夜昇明白。
一個晚上,敷島絕口不提日軍官的死亡,反而對余夜昇手上的佛珠饒有興趣:「我可以看看嗎?」
余夜昇很大方地脫下來,雙手呈上:「大佐請。」
深紅泛黑的珠子捻在白色的手套中,失了佛性,像條被扼七寸的蛇:「余先生也信佛?」
余夜昇笑得含蓄:「戴著玩的,求一個心靜。」
「……心靜嗎……」敷島笑著,將佛珠還給余夜昇。
「你們中國人講修身先修心,認為心無旁騖的長齋繡佛,不入世就可以出世,不涉紅塵就可以涅槃……」他高傲地仰起頭,輕佻的眼角,是對一個古老陳舊民族的藐視。
換作任何一個有骨氣的人,都要捏碎拳頭,余夜昇風度依舊:「大佐不愧是中國通。」他談笑風生,從容裡有一種謙遜的筋骨,卻配了抹痞氣的笑,「善男信女的消遣,我不大懂。人生在世,但求是逍遙。」
敷島大笑:「先生是通透人!」
「我也不信佛。」放下餐刀,敷島精明的目光,是強權者的野心,「但我相信因果。」一瞬間,水晶燈的流蘇變暗,整個房間被鍍以一種西洋油畫似的朦朧,唱機裡日本歌姬的歌聲,荒誕怪異,「我們到訪貴國的理由,不是為了侵佔,而是圖發展。共同建立一個強大繁榮的大東亞樂土,為了實現理想,我們需要余先生這樣有威望的人的協助,共榮市民協會的會長一職,非先生莫屬。」
圖窮匕見,終是躲不過:「大佐的器重,是我的榮幸。」余夜昇垂眼,淡淡然施笑,不談應允或兌現,只狡猾地高舉酒杯,「敬大佐,祝大佐早日得償所願。」
敷島蹙眉,斜眼挑余夜昇,眼神森冷陰沉,一閃而過:「那就嘗嘗我家鄉的酒吧。」他拍手招來侍女,送上清酒,「先生會同我合作的。」敷島笑得十拿九穩,「我有這個信心,也有這個耐心。」他已參透余夜昇的心機,仍肯給他機會,「你一定會收下我的友誼。」因為對自己有自信。
一場酒喝到深夜,余夜昇醉了,敷島倒還精神盎然,親自派車,送余夜昇回府。
拐進永樂坊,一盞行將就寢的路燈下,車子差點撞上個人。
司機放下車窗,明滅之間,依稀是張白淨的臉,尤其一雙含情而不動情的眼,過目不忘。
恰在此時,鎢絲發出一聲響,滅了,陡然的黑暗吞沒艷鬼一樣的影子。
車門打開,尉官先下來,用手電往牆根一點點找,先是一雙小巧的腳,徐徐而上,從那把圓形的光柱裡變戲法似的變出來,一個東方的美人。
那麼遠,敷島只用了兩步。
白手套很不客氣地扳起驚惶的臉,欣賞那對無所遁形的眼眸。
棉質的手套在皮膚上摩挲,細膩的沙沙聲,衣領下脆弱的肌骨,比藝妓塗抹了官粉的頸背更柔滑,只是胸『部太貧瘠,尚未發育的少女一般秀氣。
敷島笑了:「男人?女人?」貼美人的鬢髮,他調『情般問。
19.酩酊
敷島有點後悔戴手套,不能親自碰觸那段瓷頸。
但同時,他又覺得手上的白手套是天意,掩飾了欲『望的粗魯,好叫他做一個文明紳士。
陌生的美人在害怕,敷島側頭欣賞,他的睫毛像一隻破繭的蝴蝶,濡濕、脆弱,還有他的鬢角,也是濕的,鼻尖虛虛地掠過,能從上面聞到一些熟悉的味道,是什麼呢?敷島努力回憶。
啊,就是這個,像故鄉的三月,蜿蜒河流旁,只開數日的白色大島櫻。他怎麼可能忘記,富有生命力的野花,敷島家的家徽,裝飾在他的太刀上。
須臾間,性別的符號模糊了,他對他的興趣,高漲成一種呼之欲出的征服欲。
敷島挺起結實的胸膛,將人推到牆上,黑魆魆的夜,顫慄的呼吸,如櫻的美人,一切都等待被為所欲為。
身後的車子沒熄火,打著車頭燈,暈出兩圈流螢飛舞的黃光,尉官上車,和司機一同把目光安分地鑲進那團光亮,黑暗還在無聲的角逐,是一個列強的帝國,對一方無能的弱土。
眼睛不去看,卻不妨礙豎起耳朵聽。
「啊……」倉惶的驚叫,因為短促,在耳廓裡留下一道抓痕。
敷島的嗓音啞得不成樣:「你是男的?」不知道他怎麼判斷的,卻對這個結果意外驚訝又興奮,要一再確認,「真的是男人!」摩挲聲,拽衣聲,聽得人心毛骨聳立的癢。
啪,很輕的一聲,像打在肉上!
「 !」鼻樑上挨了一下,像誤失去一塊陣地,敷島怒不可遏,狠狠甩對方耳光。
余夜昇從車後座上蹦起,他以為是閃電,要落大雨,朦朦朧睜眼,人已經在永樂坊。
吐出一口濃烈的酒氣,他吼:「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夜鶯聽見他的聲音,像找回了魂:「昇爺!」
從脊椎到頭皮都發麻,敷島沒聽過那種叫法,像一抹魂魄急切要奔向自己軀殼。
尉官要攔住夜鶯,被敷島示意放行,余夜昇嫌他來得慢,怒罵:「混賬東西!這麼黑,做什麼不開燈!」他醉得不知西東。
夜鶯矮著頭,瘦小的肩膀穿過余夜昇的腋窩,趑趄地扛他:「就開,扶你上床就開。」
他們倆認識,關係還不淺……
隱晦的親密,衝擊著心弦:「面白……」撫摸鼻樑上的撓痕,敷島微微笑。
余夜昇已經不走直道,夜鶯拽不住他的個頭,眼睜睜瞧他往敷島身上蹌,胃裡猛翻騰,嘩啦一下,嘔了。
敷島掩鼻,避得快,皮鞋卻不能倖免的沾到污穢,夜鶯一定是嚇壞了,居然丟下余夜昇,眼巴巴就要跪地下給他擦。
他向後一步:「不必了。」時髦的燕尾服,又恢復了紳士的風度,「余先生醉了,請轉告他,敷島英夫,改日再來拜訪。」客氣的幌子,只為將一個名字,留給清醒的人。
從弄堂口回家,五十米不到的距離,余夜昇沉甸甸地掛在夜鶯身上,步子卻邁得尤其寬。一回房,門一關,他就在黑暗中反身抱緊夜鶯,倒向兩扇晃顫的木頭門板上。
「昇爺……」骨頭被硌疼,夜鶯遲疑著,小聲地喊余夜昇,他哪有醉樣,分明是裝的。
「疼不疼?」熱乎乎的手掌心,貼著辣絲絲的臉頰,疼到心坎裡,可夜鶯說,「不疼,你摸摸就不疼了。」他像個討糖吃的小孩,依戀余夜昇的溫度,側臉,輕蹭他掌心。
「你去哪兒了?」余夜昇冷不防地問。
「小春給打了,客人打的。」夜鶯眼睛裡有委屈的水光,「媽媽不管,幸好他還知道要找我。」
「怎麼不叫人陪你?」
「三哥跟去的,回來的路上,有人打槍,我們給衝散了,我不敢待著,就趕緊回來了。」
余夜昇搭夜鶯的手,拇指在他細腕子上揉搓,默默安撫,夜鶯沒有騙人,除了提到槍的時候,他的心跳慌了一下,脈搏心律,一切如常。
可是……
「你的白衣裳呢?」
夜鶯睜大了眼,瞳孔不自然地放大:「我換了。」一身粗布的黑衣,丟人堆裡都認不出,「那地方髒……」他低頭,像是不大願意提及他的出身,「你給我做的衣服,我捨不得……」
「昇爺……」夜鶯眨眼,想摸一摸黑暗中面目不清的人。
「收拾收拾東西。」余夜昇揪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我們今晚去香港。」
「這麼快?!」來不及疼,夜鶯驚惶,如果不是余夜昇的眼神太嚴厲,他簡直像在說醉話。
余夜昇放開他,打開門:「我去叫老六。」看樣子,他早就有所打算。
院裡月影稀疏,走了半道了,余夜昇又轉頭,在一片雲的間隙中,借光,向夜鶯抬起手腕:「你這裡,沾東西了,去洗洗,換身衣服。」
夜鶯傻愣愣地低頭嗅了嗅,心一刻就亂了,是火藥在手上殘留的硝煙味。
一個壞標記,他說謊了。
20.夜奔
深夜,余府門口,三輛洋車,幾盞皺皮白燈籠。
夜鶯換回一身白衫,坐在打頭的那輛車上,聽余夜昇說話:「票你拿好了,船的名字叫阿拉密司號,上船找一位姓錢的先生,他會在大餐間裡等你,除此之外誰喊你,你都不要搭理。」
「昇爺,你不同我一起走?」懷裡裝著家當的手提包都不要了,夜鶯騰出手拽他。
余夜昇拍他的手背,手是冰涼的,像在井水裡沁過:「我在你後頭就來。」
他想從夜鶯的手掌心下把袖子扯出來,但沒成,小東西拽得太牢了,順他的手看上去,便瞧見一張硬氣的臉,硬氣到明明瞳中蘊著湖光一樣掬不住的淚,他也不肯叫它落下來。
余夜昇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同我一起走,風險太大。我一個人,還方便些。」他伸出手指,沿夜鶯的眼瞼若有似無的摩挲,唰的,熱乎乎的,指頭就濕了。
用來逃命的時間吶,被一滴淚牽絆,軟了,化作柔腸。
在場的哪見過自家大哥這般耐心的溫存,心裡記著是不能看的,於是便打著燈籠,裝不經意地背過身,可眼神偏鎖不住,不留神就要從頭髮絲的縫隙,從抻腰的肩膀臂邊,溜那雙有情人,悄悄瞥他們。
嚇,他們的阿哥,在明堂堂的月下,大庭廣眾的,親一個男人呢。
「怕麼?」余夜昇的頭幾乎要貼著他的腦袋,手就擱在夜鶯嘴邊,岔一道呼吸,便是一個吻,可他沒碰他。
反倒是夜鶯,記仇似的,張大嘴,狠狠反咬余夜昇,攢著淚,他先點頭,然後用力搖了搖。
那是一種很複雜的表情,余夜昇一時無法將他搞懂,有彷徨,有依賴,更多是憂心,卻半點不由自己,全都繫在余夜昇身上。彷彿前頭橫著一場鴻大的劫數,卻又因為眼神交匯的一瞬變遷,挺直了胸桿,義無反顧地接受了。
「對了。」余夜昇從他嘴裡抽出鑲了牙印的手指,笑得快慰,「什麼都不用怕,你是我的人,天塌下有我扛著。」
老六掐了懷表上來提醒:「阿哥,辰光差不多了。」
「坐好。」余夜昇認真地對夜鶯講,怕他不答應,故意要嚴厲些,他放開他,手扶洋車車篷,用勁推了一把,「走吧!」
車輪在甌臾的彈格路上滾了幾米,夜鶯突然叫:「昇爺!」來不及等停穩,他就從那頂黑油油的車篷子後頭跳下來。
余夜昇沒走遠,他甚至沒有動,一下子,就抱住撲過來的人。
「你的珠子呢?!」夜鶯擼他的袖子管,在他的手腕上找,找完一隻,找另一隻,「怎麼沒了!」他急了,「出門的時候還帶著!」方還能忍的淚,這會兒收不住的流。
余夜昇捧他的臉,抹他濕糊糊的眼簾:「這兒呢!」從衣領下頭,他拽出一根長長的佛珠,讓他瞧,「繞手上礙事,我戴著呢。」
夜鶯顫著肩,打出一個哭嗝,愕了。白淨的腮幫上兩道水色的痕跡,蜿蜒到嘴裡,慢慢漾開一抹笑。
「這個也戴上。」白衫裡摸出根紅繩,扯頭一枚亮珵珵的銅板,一看就是日夜不離身的物什。
夜鶯脫下來,也不管合不合適,往余夜昇脖子上套:「到了香港……不!上船,一上船你就要還給我。」怕他不來,他定要拿個東西綁著他,像與他立個誓,「可千萬……別給我弄丟了……」
余夜昇抱著他,狠狠揉了揉,想都不想:「好。」
到了碼頭,阿三竟然在,蹲在幾袋高高摞起的黃沙上,陰測測等他。一見夜鶯的車來,立馬拍褲子跳下來。
夜鶯害怕他,縮膀子貼住車篷,避老三的手:「昇爺呢?」他作數要等到他來。
「先上船。」阿三憋著氣,把人拖下來。
「昇爺不到,我是不會走的!」夜鶯和他強,鞋子在沙泥地上蹬,塵土把白衫的袍角都染灰。
老三沒心思和他繞,直接喊來兩個兄弟:「綁上!」他可不是余夜昇,沒工夫和夜鶯磨洋工:「送到船上去!」
夜鶯一下子開竅,為什麼是老三,余夜昇知道他怕他,可還是讓他來。
——他騙我……
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力氣,夜鶯居然掙脫兩個身板寬他一倍的男人,衝到老三跟前:「昇爺是不是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