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白粥
凌晨三點,接到君楚電話。
「喂……」他好像剛下一台手術,聲音又沙又啞,我一聽見,就握緊了話筒。
可我沒忘記,淡定又冷漠:「什麼事?」我們正冷戰,上一次電話,還是一周半前。
他應該是真的累透了,連同我計較的心都沒有:「這麼晚,你還沒睡?」
如果我睡了,誰又同你講話,半夜擾人夢,想想就生氣,於是胡謅:「睡了,被你吵醒了。」說完又後悔,哪有電話響一聲,就接起來的傻瓜。
不想被他嘲笑,所以故意說:「沒事的話,我先掛了。」
「穆知秋……」他喊住我,「別趕稿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傷身。」
他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那我寧可他換一種方式,像以前那樣,從背後抱住我,揉我的太陽穴,不管我說什麼,抽掉我手中的筆:「管好你自己吧,有時間關心別人,不如早點返家,邵醫生。」
我和邵君楚相識十載朋友八年,兩年前才從捅破玻璃紙,搬入銅鑼灣,做起關門情侶。他家幾代杏林高手,他大學卻執意選修西醫,氣得他爸爸趕他出家,當時我已自食其力,靠寫小說專欄,自己吃飽,還能接濟一個他。
後來他不負所望成為外科大夫,白袍白得會發光,他穿在身上,對我說:知秋,我鍾意你。
多麼好笑,我們兩個男人,連接吻做`愛都不會,順理成章在一起。
兵荒馬亂第一次,事後,我趴在他身上,聽他的心跳,問他後不後悔。他無師自通,又壓返我,再來一次,再一次,我告訴你。
現在想來,臉皮還會燙,可心裡空蕩蕩:「邵醫生,你這周,不,今天,多少台手術了?」
他聽出我的口氣,不是關心,也有點惱:「你呢?寫了多少字?是不是我不打這通電話,你又要在書房看日出?」
幸福不過一瞬間,不到兩年,同在一個屋簷下,他有他做不完的手術,我一寫稿就忘了日月,我們因為各自忙碌,始終聚少離多,偶然某天碰面,都似家中遇賊:「穆知秋,你多久沒刮鬍子了?」
我兩眼血絲,小心翼翼辨認他:「邵……君楚?」宛如一雙陌生人。
穆知秋,我後悔了……最後一次吵架,他同我說。
而我只回給他一個字……滾!
「我們這樣,有什麼意思?」我在電話裡問他。
他沒想到,可又接得很坦然:「那你想怎麼樣?」
我不說話,他也沉默,我們都在等,等快刀斬亂麻,卻又不想自己動手。
最終:「知秋,見個面吧。」我無法拒絕,哪怕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再見恐怕最後一面,「今早6點,行運樓,我等你。」
我用了1個小時把自己洗乾淨,又花1個小時鏡前換新衣,皮鞋也要挑嶄新的,一次未穿過,剃了須,噴了古龍水,花枝招展,彷彿出門相親,誰能料其實是去和分居情人談分手。
入店,在卡座上,我找到邵君楚,他早就到了,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到我,眼睛一亮,可是未起身:「來了。」與我相比,他的樣子邋遢得多,喪失攀比心,我問他,「你沒休息?」
他取過杯子為我倒茶,又遞來餐單,修長的手指,不像個醫生,倒好像個藝術家:「睡幾小時更難過。」他還是那麼慇勤,「我給你叫了腸粉和燒麥,你看看還要加什麼。」
可我們並不是來食早茶的:「鳳爪,雲吞麵。」他聽到愣了愣,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說話。
菜上得很快,雲吞麵上桌,擺在我的面前,我又慢慢推給他:「你的。」
「謝謝。」他插上筷子攪了攪,埋頭吃起來。
看他吃得香,我也肚慌慌,過了7點,人陸續多了起來,兩個雪鬢霜鬟的老人過來問,能不能和我們拼桌,他們一個白眉威嚴,個子很高,背微微駝,一個眉目溫文,眼神溫和,一雙手始終攙扶著高個的老頭,半刻不脫手。
邵君楚站起來,繞過桌子,我便很自然的往裡,讓了半個位置給他。
「邵醫生?」兩位老人中的一個,認出他,「你是邵醫生?」
另一個聽了,嗓門大起來:「你又騙我來扎針!」
「沒啦。」個頭矮的那個,扶著高個的手,湊在他耳邊說,「帶你飲茶啦,你坐好!」他輕輕地攙著他,在我們對面坐下,「不好意思,他耳朵不好,聲音大。」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始終握在一起的手,聽邵君楚很親切地稱呼他們:「葉叔,你說的是我爸。」
「邵羨英的兒子都這麼大了?」大聲公老糊塗了,叫邵君楚爺爺的名字,他身邊的人朝我們笑笑,並不糾正他,「餓了吧,先叫東西吃。」
「好啊。」從嘴角到眉梢都在笑,原來他也不是不能輕聲說話,一出口,就是溫柔。
點心妹推著車過來,他抬手就要拿排骨、糯米雞,被身邊人摁住手:「一碗白粥,一籠叉燒包。」
「又喝白粥!」
矮個的撕開一個熱氣騰騰的燒叉包,喂到他嘴邊:「有叉燒包。」
他撇嘴,頑童一樣難伺候:「燙。」
矮個的立刻吹了吹:「吹吹,吹吹就不燙了。」
得逞後,大聲公眉開眼笑,乖乖吃下`身邊人喂的一個包子一碗粥。
我心裡動揣測,於是湊過去小聲問邵君楚:「他們是?」
手臂貼手臂,邵君楚轉頭,看了看我們緊貼的肩膀:「他們姓葉,是我爺爺的病人。」他聽懂我的意思,看我的眼神古怪,說得很輕,「和我們一樣。」早有準備,還是吃了一驚,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對齯齒鮐背的同性『愛人,堪稱奇跡。
君楚的呼吸吹入耳朵,我連忙躲開,也不嫌燙,拿了一籠路過的蝦餃,掀開籠蓋,用蒸氣掩面紅。
「啊,蝦餃!」大聲公夾起一顆。
「不許吃!」被他身邊人截胡,「你忘了你的痛風了,還敢碰蝦餃。」
乾脆扔了筷子,耍脾氣:「這個不許吃,那個不許碰,還有什麼意思!」
「你真是越老越頑固,我說的你都不聽了。」
「你還不是一樣,多少天了,我想吃碗湯團,你都不給我做。」
「醫生怎麼跟你說的,要吃清淡,不要葷腥,糯米吃了不消化!」
「醫生都是狗屁,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被罵狗屁的邵君楚出來打圓場:「葉叔。」這次,他喊矮個的那個,「吃一點點,沒關係的。」
「聽到沒!」有人撐腰,高個的又得意。
「半夜疼起來,沒人管你。」話雖這麼說,矮個的還是剝開水晶皮,把蝦肉放嘴裡嚼爛了,餵給迫不及待的老頭,「只許吃一個,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從來不聽我的。」
「誰說!」哄老婆似的,他指誓,「聽你的,我就吃一個。」
「葉叔。」也許是作者的獵奇心,我主動問他們,「你們的關係真好。」
「好什麼。」小葉叔說,「天天給我氣受,恨不得我比他早死。」
一聽他說死,另一個葉叔突然板臉:「說什麼,給我呸掉,你不會死,我不會允許。」那股霸道的架勢,活像能斷生死的閻羅王。
說著說著,他竟握緊他的手,指尖發抖,眼睛一瞬不瞬把人守著,好像怕眨一下,對方就消失。
「那你就健康點,好好陪我啊。」
茶壺嘴裡飛出的沸水,點心籠上陣陣飄香的白煙,格子窗外落進來金黃的光都不再吸引我,眼睛裡只有他們,其他都失色。
我大膽的矚目,終於引來小葉叔注意:「這位是邵醫生的朋友?」
「啊!」很失禮似的,邵君楚摸摸鼻子,「是,我朋友。」
「我叫穆知秋。」我連忙介紹。
大小葉叔同時看了看我們,我又低頭,前輩面前賣乖,一種怕被識破,又好像早已被看透的尷尬。
對方倒很自如,笑著問我:「穆先生也是醫生嗎?」
我搖頭:「不是,我為雜誌社,寫專欄,偶爾發發小說。」
小葉叔是個很溫和的人,他誇我:「讀書人,了不起呢。」
可另一個,就很八卦了:「成家了嗎?」大聲公聲如洪鐘。
我臉酡紅,好像一塊掛鉤上的叉燒:「沒有。」搞不清為什麼撒謊,「我還是單身。」我感覺到身邊,邵君楚投來的眼神。
小葉叔剮了大聲公一眼:「讀書好,但是終身大事也不要耽誤,穆先生有喜歡的人了嗎?」
也許是心裡作祟,我總覺得他說這話時,笑眼睛一直在我和邵君楚身上來回:「沒有。」我用一個謊,圓另一個謊,「沒人喜歡我。」我沉默,無趣,不會解風情,連情人也快留不住。
「一定是你架子大!」大聲公嚷,「讀書人就這樣,喜歡不喜歡,都要人猜,不肯好好說出來。」真多嘴,一針就見血。
小葉叔端茶壺:「就你話多,飲茶啦。」然後又給我添水,「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放下茶壺,他突然說,「心裡裝了太多事,又不敢說,什麼都不告訴他。」
桌子上,大葉叔握緊他的手,對他笑,一往而深的深情:「你不說,我也知道。」大葉叔依舊一副篤定傲然的口吻,「你沒有什麼能瞞得過我。」
我突然艷羨,想穿越時光,回到過去見證他們的人生。
「白粥也是滋味,但忌熬過頭。」在我發愣的時候,小葉叔看我和邵君楚,「有些話,能說的時候一定要說,有的事不能等的。」我看著他們,大大方方十指緊扣,交換了一個眼神,「什麼話,你得說出來,對方才能知道。」
老茶館斑駁的舊招牌,經過半載風雲,金漆的字,已經黯淡,若然失去一邊。
我們在灰突突的行運樓三個字底下道別,我和邵君楚目送他們顫巍巍,攙扶著離開 。
「真羨慕他們。」我有感而發。
直到他們轉過街角,邵君楚才幽幽開口:「最多到年底,最快三個月。」
我一時沒懂,恍惚轉頭,心中一跳,我明白到:「你是說……哪個葉叔……」我有意不信,可邵君楚沒必要騙我。
「大的那個。」他不願說下去。
好半天,我才問:「另一個葉叔……知道麼?」他點點頭,「只有他知道。」
我捂嘴,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邵君楚也很沉默,站在路邊,伸手為我攔了一輛車,打開車門:「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原地不動,一對母女超過我,擠上那輛TAXI,急急關上車門:「去尖沙咀。」
「怎麼了?」邵君楚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不過來。
我數著地上的方格子,好比數石塊,要搬走幾塊,才能到他身旁:「我有話要對你說。」
「現在嗎?」他看手錶,「我三點鐘還有一場手術。」他看起來真的累壞了。
我應該懂事點改日,又不是不能再見面:「就現在。」
他拿我沒轍:「那就附近吧,午飯後我回醫院,還有時間睡一會兒。」
被他們說中,我天生不會說話,做事總是小心,左顧右盼,可這次……
「知秋……」他被我拉著,在大街上跑,「你帶我去哪?」
我埋頭趕路,步子大得腳下生風,他被我拖著,一路小跑:「穆知秋!」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叫我的全名,氣聲中有笑,「這條路,我怎麼看著這麼眼熟,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啊?」
他說這個,我就生氣,再問去哪兒,我就不要他。
我大口喘著氣,長年伏案寫作,我早就不適應任何劇烈運動。
肺像要炸裂一樣,離水的魚那麼地吸了一口風,整個嗓子都疼。
可我還是原原本本,老老實實地說了兩個字,回家。
有些話,不早不晚,我想現在告訴他。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