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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原》第27章
番外:殊途同歸

刷了新漆的土平房,半人寬的石炕,沿窗,擺著張老舊,但是結實寬大的方木桌,就一把椅子,上頭擱了背包,沒地兒坐人,盧占星把炕上的被子往裡推了推,挺習慣地往上盤起一條腿。

「你看看,是這種藥不?」鼓鼓囊囊一大包塑料袋,他從裡頭翻出來支藥膏做了個遞的手勢。

程念往小爐裡添柴,把吊壺放上,在身上抹了抹手:「進口的?」他接過來,「你帶了多少?」

盧占星把袋子敞開:「這你就別操心了,管夠。」

程念笑得很開心:「其實國產的復方乳膏就挺好,還便宜,就是鎮上買不到。」

盧占星一愣,他有年頭沒見程念這麼笑過了,早知道幾支藥膏就能換來程念眉頭鬆一鬆,他恨不得給程念盤個藥廠:「你先用著,不夠跟我說,我再給你寄。」

「夠了夠了。」年前程念往北京打長途,隨口說了句,校舍的牆漏風,一出年,就有工程隊來翻修,問工頭,只說錢已經由一個北京老闆結清,不用想也知道是盧占星,怕他來真的,程念忙罷手,「就一個孩子有魚鱗蘚,這些藥夠用了。」

沒搭腔,盧占星從袋裡又掏了支軟膏,擰開,順手抓住程念的腕子。

「我自己來……」程念往後縮手。

「別動。」乳白的藥膏,擠在程念指背上,盧占星推開得很輕,很仔細,「孩子們要顧,你自己就不管了?」

程念有雙養尊處優的手,像不幹活的少爺,白淨,修長,連指甲蓋都挑不出錯,盧占星過去就喜歡他的手,可現在這雙手,紅腫未消,有的地方因為乾裂,已經破了,口子不淺,藥膏在上面抹過,疼得程念抿嘴。

盧占星小心往傷口上吹氣:「我去年給你的凍瘡膏呢?你沒用?」就這麼不稀得照顧自己,看程念蹙眉那樣,盧占星沒捨得往下說,「口子開那麼深,不知道疼?」

藏區這地方,甭管春夏秋冬,日夜兩頭都是冷的,程念來藏第二年,手上起了凍瘡,回回發作,又痛又癢,盧占星是聽偏方用烈酒泡老薑,找皮膚科大夫專門給配了藥膏,什麼方法都用上,甚至動過勸程念回北京的念頭,話到嘴邊卻不敢提,怕提了,程念就不讓他來了。

塗藥的過程因為人為的有心,變得漫長,指縫裡都是黏膩的乳膏,程念眼耐不住這份感覺,拽手掙:「行了,可以了。」

盧占星手上的力道挺大,他既不說話,也不放手,就這麼捏著程念的手,從眉毛下頭鍥而不捨地看著他。

「程老師,棉被和棉襖現在發麼?」窗根下,梁鐸帶來當義工的女學生甜甜地問。

屋裡暗,她只看清石炕上坐著兩個人,於是笑了笑,盧占星心虛,立馬撒開手。

程念一脫身,就往門口走:「發。」推開門,校舍外頭的熱鬧勁傳進來,「盧校長帶了些藥,一會兒他親自給發。」

聲音遠了,盧占星坐在炕上,留戀黏在食指上的滑膩,歎了口氣。

隔著扇門,屋外的天蔚藍,孩子在歡笑,為好心的哥哥姐姐的來到。

這裡是西藏,日喀則,定日縣巴松鄉南,育星小學校,程念支教生活的地方。

盧占星每次來,都是幾大車的物資,梁鐸有時也會帶上學生隨行,做公益,順帶看看老朋友。梁鐸這小子今非昔比,如今也是自己帶學生的大學老師了,村裡的人喜歡他們來,他們一來就跟過年似的,肉啊菜的,大灶上燉,隔老遠就能聞著勾人的香氣,城市裡吃不到的質樸味道。

晚飯安排在次仁大哥家,他們家有一個土牆圍成的大院子,擺上十幾桌酒菜條凳,不用燈,借星月一點光,酒碗熱熱鬧鬧撞響。

端菜上桌的間隙,次仁大哥給自己也滿上一碗,舉得高高的:「我敬大家,謝謝你們來!」憨厚的漢子不會講話,酒倒喝得格外爽快,這是他表示感激的方式,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育星小學唸書。

仁次大哥喝酒,他的妹子拉姆就在邊上斟酒。

拉姆是村裡最有出息的姑娘,去年在程念的輔導下,考上了城裡的大學,一桌人,她盯著程念就來,紅撲撲的臉蛋兒,有一種高原人健康的美,「程老師,我也敬你一杯。」

程念挺鄭重地站起來,和她碰杯,於是那紅潤的臉色,就更明艷了。

十八姑娘的心思哪兒用猜,程念才坐下,梁鐸就端著酒,用手肘小幅杵他手臂:「那姑娘對你,有點意思。」

盧占星夾菜的筷子一滯:「別瞎說。」是程念,聽聲音沒往心裡去,「她才17,還小呢。」

「17還小?」梁鐸擠眉弄眼的,「我侄女今年才上小學,就知道喜歡她們班學習委了,17都算超齡了。」

程念笑,跟他碰杯:「照你這麼說,你豈不是都遲大發了。」

單身30年老狗,梁鐸一輩子的痛:「嘿!小子!我要有你這模樣,早幼兒園我就脫單了!」

兩人正鬧呢,盧占星突然沒頭沒腦的來了句:「那姑娘不錯。」把筷子往碗上一橫,他伸手去夠程念面前那瓶酒,「你不肯回北京,我和梁鐸也不能老來……」

攥著酒瓶,盧占星給自己倒滿:「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有,你瞧瞧你那雙手…………」辣酒下肚,舌頭都麻倒,什麼真的假的都敢說了,「你要真不打算回去了……」仰頭一口把酒乾了,盧占星抹了把臉,「找個人吧。」

程念來藏鄉支教了多少年,盧占星就打北京往西藏飛了多少年,他攔不住程念,就像他攔不住自己,他知道他沒機會了,當年程念雖然從冰原裡出來了,可他身上的某些部分沒有,那些盧占星渴求的,願意用一輩子交換的,都隨一個人的消失,被埋葬在冰雪之下。

那個人回不來了,可程念的日子還得往前,如果不是他,那誰都沒關係,能對程念好,是誰都沒有關係。

梁鐸差點沒把手裡的酒都灑了,他用小碗擋著臉,沖盧占星使眼色,這事兒是能提的麼,程念心裡怎麼想的,你不知道啊,眼從碗沿邊上掃過去,悄悄覷程念的臉色。

程念倒是沒什麼不一樣,依舊微微笑,很淡然也很知足:「我找著了。」

他也舉杯,腕子上的衣服往下,露出一塊老舊的表鏈。和表鏈不同,手錶的表盤是嶄新的,亮得發光,仔細瞧,透明的表面下頭,一枚鮮紅的箭頭晃晃悠悠,隨程念的手左右晃動。

那一年在絨布冰川,他就已經找到了。

說是來看程念,其實也留不了多久,這個村莊遠離小鎮,住宿條件有限,要安排大傢伙睡覺,村裡人就得挪炕,夜裡冷,8點出頭村裡就黑了,對城市人來說,藏區的夜太寧靜枯長,沒有網絡WIFI,天曉得程念怎麼熬下來。

白天還好些,梁鐸帶著學生本來就是來體驗生活來的,哪家哪戶的孩子都喜歡繞著他們,聽一些新奇有趣的事兒,或者拉著他們問上課本上的難題,隨便在小院的一隅支幾個矮凳桌椅,哪兒哪兒都熱火朝天的。

「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程念坐在馬拉的木車上,看樣子要出門。

盧占星瞧程念身上斜垮垮的楚巴,除了臉還是那張白淨的臉,他越來越像這兒的人:「我又不是老師,就不摻和了。」他不羈地擼了把頭髮,露出額頭的疤痕,「你這是……要出去?」

「啊,今天鎮上有集市,這些用不到的東西,正好拿來換別的。」

套馬的男孩是程念的學生,見到盧占星,恭恭敬敬給他鞠了一躬,喊他盧校長。

「可別……」一輩子沒被人這麼叫過,臉皮厚如盧占星也有臊的時候。

「應該的。」程念挺欣慰地瞧瞧自己的學生,又瞧瞧他,「沒有你,這個學校也辦不起來。」

迎風,眼角濕潤,盧占星沒睡醒似的打哈欠:「行了行了,快走吧,再不走集市都散了。」

「那你呢?」程念見他沒事兒干,問他,「要不,一起去?」

好啊,盧占星立刻就想答應:「去給你當苦力?」可他不能,「算了吧,有這功夫,我回屋再睡一覺,昨晚那酒造的,現在我頭還疼呢……」

程念坐在悠悠的馬車上,笑笑同他揮手,走了啊,晚上給你們加菜。

盧占星也傻兮兮的,送家人出門上班似的揮動手臂。

迎風,風捲塵,吹進眼眶,酸澀疼痛。

這是最後一次了,盧占星跟程念道別,今天以後,程念將永遠都是他的兄弟,是朋友。

沿程念出去的路,沒多久,遠遠跑來一陣黑風,是匹漂亮的馬駒兒,馬駒兒上頭的姑娘如火的紅衣,墨色的髮辮盤在頭上,和衣服一樣紅的發穗在風裡英姿颯爽地飛揚。

她跳下馬的動作也令人驚呼,多麼驚人的姑娘,格桑梅朵一樣的漂亮。

姑娘直直朝梁鐸來,梁鐸的眼都看直了,心裡揣了只躁動的兔子,上下跳,他看見姑娘花瓣那麼紅的嘴動了:「您是……」姑娘用的是敬語,也情真意切地望著他,「盧先生嗎?」

「我是。」盧占星稀里糊塗被拉來,他打量眼前的女孩,二十多歲的樣子,眼睛很亮,頭髮烏黑,好看歸好看,可他確定他沒見過,「你是……」

一點不見外,姑娘雙手抓住他的手:「盧先生,我總算見到您了!」她笑,笑中有淚。

原來姑娘以前也是這裡附近村的人,後來結了婚,跟丈夫搬去鎮上,她出嫁前是個病秧子,臥床幾年,連院門都沒出過一步,城裡的大夫告訴她,她的心臟有毛病,不手術,活不過二十歲。

是不留名的好心人給她捐了錢,讓她上北京的大醫院治療,幾年了,她的身子已經健康地能在高原上策馬,還嫁給自己最心儀的男人,生了兩個娃娃。這些年,她陸續收到過一些錢,所有的匯款單她都一張張存著,收好。

這些單子上,都有同一個署名:盧占星。

直到這次她和丈夫回村探望父母才得知,鄉里育星小學的捐助人,就叫盧占星。

盧占星完全不記得有這事兒,他這兩年的確沒少往西藏運過東西資助過錢,可怎麼想都沒印象,除非有人借用他的名,可又是誰呢?為什麼啊?

怕盧占星不信,姑娘忙解開衣襟,盧占星別過頭:「你這是幹嘛?!」

她手在胸口的袍裡掏,摸出一張套著塑料封的紙,要讓他看:「我叫白瑪,五年前,是您捐的錢救了我的命。我和我丈夫夏瓦,還有我們的兩個孩子,一輩子記您的情!」

卡的一聲,矮木凳翻倒:「夏瓦!」梁鐸哆哆嗦嗦地念這個名字,「盧占星!夏瓦!」

喝聲和馬蹄,在高原上迴盪,一黑二紅三匹馬,快得好像虛影那麼疾駛而過。

對著遠山的羊群,黑馬上的女子高高揚起馬鞭:「夏瓦!」

她的呼喊引來男人的回頭,是個瘸腿的藏袍漢子,看不清臉,只依稀有個讓人羨慕的窄臉盤,眉眼生得很精神。

男人看到妻子,先是笑,唇嘴微微上揚,溫柔又多情,可隨後,當他看清另外兩匹馬上顛簸的人,他又驚,連往前跑的步子,向後退。

盧占星和梁鐸怎麼可能放過他,他們像兩個騎了一輩子馬的老牧民那麼撲下馬鐙,怎麼摔到地上的,下巴頦和手怎麼破的,血怎麼流的,都不要緊了。

「古二麟!!!」梁鐸和盧占星手腳並用的,抓住男人,「是你!真是你!」

來不及久別重逢,盧占星瘋子一樣掐他的手:「古二麟!你哥呢?他在哪兒?!」

提到古一麒,古二麟繃緊的腮幫就顫了:「我哥他……」唰的,沒有任何預兆,淚水滴落盧占星的手背。

今天是個大集,十里八村的人都來了,街兩旁被趕早支起攤的攤主佔滿,道上人貼人的擠,馬車走進不來,程念讓孩子留在車上等他。

程念換到一些菜籽油和麵粉,還買了大袋西紅柿,打算晚上回去給大夥兒做個驅寒的疙瘩湯,付錢的時候,老闆相中他腕子上那塊表,又加了一袋土豆:「跟你換。」

程念把著袖子口,把表藏起來:「這個不換。」他笑得客氣。

攤主以為他嫌少,把手上盤了幾圈的藏珠也脫下來:「加上這個。」

程念還是搖頭:「就這個不換。」他準備走。

出了市,程念抬手,從袖口下頭瞇眼望了一眼太陽,真亮,真白,和那年冰原上的一樣,手腕上的表也是,和五年前他得救後,盧占星親手放在他床頭的時候一模一樣。

「表面……」不知怎麼開口,怎麼說都有愧,「我給換了個新的。」盧占星的脖子根得了病似的抬不起來,話也輕,「我找過這家表廠,同樣的款已經停產很久了,沒配到一樣的,但別的都沒動,還是原來的。」

攥著表,狠得要把表鏈鑲進掌心肉,程念把被子拉高,拉過頭頂。

他沒讓任何人看去,可誰都明白,程念哭了,躲在被子下,肩膀抖得像座要坍塌的雪山。

救援隊可以搶救他的生命,卻阻攔不了他的靈魂,他終究不會回去那個延綿不絕又危機四伏的冰雪世界,可那個人在那裡,哪怕佇立難前,程念也無法離去,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他的靈魂,將始終與這片冰原同在。

熙熙攘攘的,隔著一條街那麼長,街的那頭,有人遙遙在喊:「桑格!桑格!」

程念的笑容僵在嘴角,影子釘路上。

那聲音熟悉又陌生,一年365個夜,一夜一場夢,有122回,他都能夢到這個聲音的主人,用清朗和蒼老的嗓音,一遍遍喊他程哥,程哥,可在白天,在大太陽地下頭,這還是頭一回。

他轉身,茫茫人海,那麼多面孔,沒有一張和夢中人一樣,長了一雙容易辨認的,純淨的眉眼。

可斷斷續續的,那個年輕的聲音還在一遍遍繼續:「桑格!桑格!」

油和麵粉被扔下,西紅柿在腳與腳之間翻滾著,程念撥開人堆,逆流往密集的集市裡鑽。

他推開一個又一個肩膀,躍過一張又一張臉。

沒有,沒有那個人。

啪嗒,很輕的一聲,表鏈的搭扣鬆動,程念驚惶,眼睜睜看盧占星後來給他配的表面朝下摔地上,被鞋跟碾過,碎了。

腦子裡空蕩蕩,那一腳,把程念攢了好些年的魂再一次踩飛,他站在那兒,又成了雕像。

目光裡,一雙45碼大的男人的大靴,停在跟前。

撿起手錶的人,有一雙有力的大手,每根指頭的形狀,都是程念日思夜慕的模樣。

他沒急著把表還給程念,而是小心的,像對待寶貝一樣放唇邊吹了吹,把浮塵吹走,用拇指輕輕摩挲表帶的邊緣。

直到做完這一切,他才慢慢把表遞過來:「給你。」

褐色的眼睛水光閃爍,程念恨自己一到關鍵時刻就看不清,可他的耳朵沒病,所以那兩個字,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句在剩下的243個晚上出現在他夢中的「啊措那嘎」什麼意思,他終於可以問個明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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