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３

　　靜奈一醒來發現手機鈴聲正響著，倒不如說是被這聲音吵醒的吧。她躺在床上後悔極了，早知道應該關機的，至少也要調整到無聲模式。

　　電話還響個不停，真是不死心的傢伙。她抓起毯子蒙著頭，把鈴聲阻隔在外。

　　確認鈴聲停了之後，靜奈才從毛毯裏探出頭。今天早上還是覺得頭很重，這也難怪，因為她幾乎每晚都喝紅酒喝到三更半夜。

　　靜奈動作遲緩地爬下床，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機。查看未接來電顯示，發現打電話來的人是行成後，心中頓時一陣刺痛；但整個人又像著了火，漸漸暖和起來。

　　參觀他家已經是四天前的事，當天晚上靜奈傳了簡訊向他道謝，行成立刻回覆，同時還問了下次何時能見面。靜奈也回傳訊息，表示安排好接下來的行程後再聯絡。

　　昨晚行成又傳了簡訊過來，表示無論如何都想見上一面，希望她務必撥出時間。以他的個性而言，是罕見的積極主動。「好的」靜奈的回覆只有短短兩個字。接著便是剛才那通電話，他可能覺得光是簡訊往返討論不出結果吧。

　　到加拿大之前希望能好好找個時間碰面──前往戶神家之前行成對她這麼說過。靜奈有種預感，行成打算向她求婚。當然，靜奈也想見他，想聽聽他怎麼求婚，但心裏很清楚聽了那些話之後，最後離別時一定會更難過。

　　她把手機往床上一丟，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冰箱。冰箱上擺著三支紅酒瓶，還有半打啤酒空罐，其中幾罐滾落在腳邊。

　　靜奈從冰箱裏拿出瓶裝水，直接就著口喝，「呼」地吐了口氣環顧房內，地板上散落著脫下的衣服還有零食包裝袋，這才想到好一陣子沒打掃了，卻還是無心整理房間。別說打掃，連衣服也懶得換。她連手帶腳又爬回床上，提不起勁做任何事。

　　頭才剛沾上枕頭，手機鈴聲又響起，抓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還是行成打來的。

　　行成極不喜歡造成他人困擾，這樣再三來電實在太罕見，想必是下定了決心才再次按下通話鍵。靜奈腦中浮現他神情凝重地將手機貼在耳邊的模樣。

　　她按下通話鍵，「喂」了一聲，努力表現得有精神。

　　「高峰小姐嗎？是我，戶神。太好了，終於打通了。」

　　「前幾天謝謝您，我覺得獲益良多。」

　　「這樣啊……現在方便嗎？」

　　「可以，只要不是太久。有甚麼事嗎？」

　　「就是先前簡訊上寫的，有些急事無論如何都想找您談談，我也知道您現在很忙，但能不能想辦法撥個空呢？半小時……不，十五分鐘也無妨。需要的話，我可以配合您方便的地點。」

　　這語氣聽來與其說是強人所難，更像被逼急了，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已經察覺兩人再也不會見面。或許他只是不顧一切地想在高峰佐緒里留學前表明自己的心意。想像著他的心情，靜奈胸口彷彿被一把揪住，難受得很。

　　「怎麼樣呢？」發現她沉默不語，行成又問了。

　　靜奈偷偷深呼吸。

　　「不好意思，這陣子真的很多事要辦……等事情告個段落我一定會跟您聯絡。」

　　「真的只要幾分鐘就好，您現在在哪裏？可以的話我馬上過去。」

　　「對不起，我今天來參加一場留學說明會，快要開始了。」

　　「呃……這樣啊，請問大概甚麼時候結束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好意思，我得進會場了……」

　　「那麼，我之後再打，高峰小姐如果有時間也請跟我聯絡。」

　　「好的，我先掛電話了。」

　　掛斷之後靜奈將手機貼緊胸口，靜靜閉上眼睛，好一會兒後才晃了晃頭，將手機往旁邊一扔。

　　那個人愛上的是高峰佐緒里這名上流社會的千金小姐，一旦知道真正的她只有高中畢業，又是個來自育幼院的孤兒，肯定不屑一顧，更別提求婚了。這副假面具被揭穿後，保證會氣得大罵她是騙子吧。

　　想到這裏，靜奈露出自嘲的笑容。若被這麼指摘也理所當然，事實上三兄妹真的是騙徒呀。

　　她下了床，高舉雙手，伸個大大的懶腰。

　　一個小時之後，她出現在六本木，沒甚麼目的，只覺得走在熱鬧的街上或許能轉換情緒。

　　然而，事情卻不如預期。平常光是逛著一間間店一顆心便雀躍不已，今天就算盯著名牌新品也毫無感覺。來回不知道看了多少衣服，卻絲毫提不起購買的興趣。

　　靜奈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出神走著，腦中有個念頭逐漸蔓延：自己到底算甚麼呢？

　　對人生毫無目標、沒有夢想，只為了生存而不斷欺騙一個個男人，最後即便遇到真正喜歡的對象，也無法如願以償。只是追根究柢，欺騙行成倒不是為了錢……

　　突然來到面前一處熱鬧的路口，才發現自己走了好遠。看看四周，靜奈又難過了起來。這一帶她很熟，是麻布十番。

　　真蠢，努力要自己不再想起行成，卻下意識走到這裏，或許先前早已發現自己是往這個方向而來吧。

　　靜奈歎口氣，朝地下鐵入口走去。待在這裏又能怎樣呢。

　　不過，她在下階梯前停住了腳步，附近便是那條和行成一起走過好多次的路，才不久之前的事，竟然覺得好懷念。

　　她轉身往前走，決定做完最後一件事──到行成即將開幕的新分店看一眼後再離開。

　　強忍著腦海中浮現的種種回憶，緩緩走在狹小的單行道，她決定接下來暫時不要再走上這條小路，也可能今天就是最後一次。

　　眼看餐廳越來越近，到了距離二十公尺左右時，靜奈步行的速度更慢了些。明知道不可能見到行成，心跳還是不禁逐漸加速。

　　她想起第一次來這裏的情景。從建築物正面走上那道呈現平緩曲線的階梯，就是「戶神亭」的麻布十番分店。這家餐廳充滿了行成的夢想與野心，靜奈忘不了他訴說餐廳願景時的眼神，那裏頭不僅閃爍著少年般純真的光芒，同時也蘊藏準備乘風破浪迎接挑戰的意志。

　　靜奈垂頭喪氣，以後再也聽不到他滿腔熱情地訴說夢想了。

　　這下子總算能死心了。

　　正當她打算離去，剛一轉身，有人從後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她一驚之下轉過頭，看見站在身後的男人時，差點高聲尖叫。不是因為對方是陌生人，而是那張虛弱蒼白的臉她非常熟悉，只是想不起名字。

　　男子睜大雙眼，死盯著她幾秒鐘。「妳果然是志穗。」

　　對方叫了「志穗」後，她腦中同時浮現這兩個字，然後像受到誘導似地想起男子的名字──高山久伸。

　　靜奈頓時陷入混亂，一時想不起來跟這個人是用甚麼藉口分手，唯一閃過腦袋的念頭是此時此地撞見他相當不妙。

　　「怎麼搞的？妳怎麼會在這裏？不是去紐約了嗎？」

　　高山幾句話喚醒靜奈種種回憶。對啊，南田志穗是個設計師，照理現在應該在紐約進修。

　　「對不起，因為發生很多事，我最後沒去成紐約。」靜奈邊說邊往後退，心想著得找個空檔開溜。高山不是運動型的男人，拿出全力逃跑應該能甩掉他。

　　「既然這樣為甚麼不告訴我？知道我等得多辛苦嗎？結果妳居然在這裏，太奇怪了吧？」

　　「高山先生又怎麼會在這裏？」

　　「之前在這附近看到一個和妳長得很像的人，後來我拚命找，只要有空就來這一帶閒晃，本來已經想放棄，沒想到終於被我碰上了。」

　　高山一把抓住靜奈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

　　「等一下……你放手啊。」

　　「我不放，除非妳說清楚，為甚麼不跟我聯絡？」高山的聲音大到周圍都聽得見，眼中還有種異樣的神采，看來似乎失去了理性。

　　「喂，吵甚麼！」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聽見那聲音讓靜奈感到更絕望，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對方接著快步走了過來。

　　「對女孩子粗手粗腳的不太好吧。」行成來到一旁，抓起高山的手臂，拉開靜奈的手腕。

　　「幹嘛？」高山一臉驚慌地瞪著行成。「啊，你就是上次跟她在一起的人！」

　　行成瞬間顯得有些意外，卻立刻恢復平靜點點頭。

　　「我和她見過幾次面，你呢？為甚麼那麼粗魯？」

　　「我才沒有。她是我女朋友，明明說要出國卻出現在這裏，我只是想問清楚是怎麼回事。這跟你無關，你別插手。」

　　聽著高山鬼吼鬼叫，靜奈只是低著頭。行成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吧，但靜奈一時也想不出好藉口能同時安撫高山又順利矇騙行成。

　　「這個人真的是您男朋友嗎？」行成問靜奈。

　　她直視下方沒說話，搖了搖頭。

　　「志穗！」高山拉高分貝大喊。

　　「志穗？」行成驚訝地低語，但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沒再追問，轉而向高山說：「你心裏認定她是女朋友呀。」

　　「那當然，我們還討論過未來的計劃。」

　　「原來如此。」行成點點頭。「這麼說，跟你交涉可能比較快，我跟她有點事情沒解決。」

　　「交涉？」

　　「就是有關債務清償的細節呀。今天便是為了這件事才請她來一趟，不過，如果你肯出面代為還款，我們當然求之不得。」

　　「債務？多少錢？」高山問靜奈。

　　但她卻沒作聲，完全搞不懂行成葫蘆裏賣的是甚麼藥。

　　「差不多兩千萬吧。」行成回答得很自然，「如果你願意代表還款，就一起到辦公室，我們馬上簽約。但如果還不起，勸你乖乖趁早走人，否則待會兒受傷我可不管。」他嗓音低沉堅定，靜奈從來沒聽過。

　　高山聽了立刻露出驚恐的表情。「這人是說真的？」他問靜奈。

　　靜奈沒講話，點了點頭。「怎麼會這樣！」高山的語氣頓時驚慌失措起來。

　　「怎麼樣？要不要一起來？趕快決定。」

　　高山愣在原地。靜奈感覺到他已經想腳底抹油，逃離現場。

　　「不好意思，今天剛好有點狀況，請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聯絡。」靜奈說。

　　高山看看靜奈，又看了行成一眼，「嗯」的小聲回答。「那我等妳的聯絡。」說完立刻轉身離開。

　　看著高山坐上計程車走掉後，行成「呼」一聲深深吐了口氣。

　　「成功騙過他了。看樣子似乎該把他趕走，所以演了一場蹩腳戲，這樣處理還好吧？」

　　「太感謝了。剛才那個人算是一種跟蹤狂吧，真傷腦筋。」

　　「我猜大概也是。對了，怎麼會來這裏？」

　　「呃……不知不覺就到了這附近，又想看看餐廳準備的狀況。」

　　「謝謝您的關心。真高興能碰面，進來喝杯紅茶吧。」

　　行成領著靜奈走進店裏，餐廳內的裝潢已幾近完工。兩人在靠窗的位子面對面坐下。

　　「剛才真嚇了我一跳，完全想像不到戶神先生居然會凶惡地恐嚇別人。」

　　行成難為情地苦笑。

　　「做我們這一行的，經常要應付三教九流，偶爾也得虛張聲勢，嚇嚇對方。」

　　年輕店員端來紅茶，身上穿著制服，看來已經進入職前訓練。

　　「幫我把公事包拿過來。」行成指示店員後，看著靜奈。「不好意思，打了這麼多通電話叨擾，不過說甚麼都想碰個面。」

　　「我才不好意思。」靜奈回了一禮。

　　店員拿來公事包，行成接過放在腿上。「有個東西想讓您看看。」

　　靜奈心神一漾，直盯著他心想，可能是戒指！

　　不過，行成從公事包裏拿出來的，是靜奈做夢也想不到的東西。是那本食譜筆記！

　　「請老實回答我。」行成把筆記本放在桌上，一臉認真地直視著靜奈。「您到底是甚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