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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輔提心吊膽地窺探著功一的臉色。大哥一如往常般坐在電腦前靜默不語,眉頭深鎖。
靜奈跪坐在地板上,垂頭喪氣。這副姿勢看起來就像是供罪後等待懲罰。
「真的很對不起。」她的聲音聽來沒甚麼精神,這句話從剛才不知已經重複過多少次。「都怪我太大意,讓之前好不容易順利進行的計劃泡湯。我知道再怎麼道歉也沒用,也很氣自己。」
然而,功一還是不作聲,只是不停晃著蹺起的腿,看得出來他正試圖壓抑內心的焦躁不安。
看著消沉的靜奈,泰輔真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確定該不該開口,因為狀況太嚴重了。
「大哥,怎麼辦?」泰輔問道,再也受不了這股凝重的沉默。「被戶神行成發現那本筆記,計劃就全完了,現在沒時間想太多了吧。」
功一搖晃的腿突然停下來,凝視著泰輔。「甚麼意思?」
「我要去向警方說清楚,作證案發當晚看到的男人便是戶神政行,還有他店裏牛肉燴飯的口味和『ARIAKE』一模一樣。」
功一雙臂抱胸,側著頭思索。「你覺得這樣警方就會逮捕戶神政行了嗎?」
「或許證據上沒那麼充分……」
「你以為我們是為了甚麼甘願犧牲爸媽的遺物捏造證據!連做到這種地步警方都還那麼慎重,除非有明確的證據,否則那些人是不會行動的。光是長得很像、口味相同,都不是關鍵證據,你要我講幾遍才懂!」功一氣呼呼地丟下一大串話。
「所以那本筆記是最後王牌了啊。」靜奈沉重地說道。「如果警察找到那本食譜,一定能逮捕戶神政行……」
「已經發生的事再怎麼後悔也於事無補,我們現在該想的是接下來怎麼辦,首先要推測戶神行成下一步的行動。」功一站起來,走到窗邊。
「我看他會把筆記本交給警方吧。」泰輔回答。
是嗎,一旁的靜奈沉吟。
「靜妳自己也說了啊,他要把筆記本送交警方。」
「那是他一開始質問,而我甚麼也不回答的時候。他那時也說過其實不想這麼做,還有,離開前他告訴我暫時不考慮報警……」
「他講的話能信嗎?」
「我覺得……可以相信。」聲音雖然相當細微,但靜奈依舊堅持。
泰輔心想,她果然真的愛上戶神行成了。
不過,功一也說了:「我的想法跟靜一樣。我猜戶神行成不會報警,至少現階段不會。」
大哥的回答倒讓泰輔相當意外。「為甚麼?」
「報警沒有好處啊。」功一回答得乾脆利落。「戶神行成知道父親已被警方盯上,當然,他心裏很想相信父親,不過想要相信和打從心底堅信,兩者之間有微妙的差別。也就是說,他希望父親不是兇手,卻又不免還是有些懷疑。如果那本食譜能證明他父親的清白,保證他會毫不猶豫送交警方,但事實不然,尤其裏面還記錄著和『戶神亭』一模一樣的牛肉燴飯。對想要證明父親清白的戶神行成而言,這項事實是不利的,因為這下說明了他父親跟『ARIAKE』並非毫無交集。」
「你猜他會怎麼做?」
「能想到的就是直接去問他父親本人吧,這也是最快的方法。」
「不過,戶神政行會坦白說出真相嗎?」
「我猜大概不會,即使面對親生兒子,也不可能輕易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吧。戶神行成也不是笨蛋,應該懂得這點道理。只不過他會想,如果父親說謊,或許從神情態度上能看出蛛絲馬跡,所以還是會問問。」
「那小子看得出來嗎?他根本只是個傻呼呼的大少爺。」
泰輔話一出口,靜奈立刻反駁:「那個人不是你們想像中的傻呼呼大少爺啦。如果他只是個沒腦子的大少爺,也不會害得我們現在大傷腦筋。」
「靜說的沒錯。」功一表示贊同。「雖然我沒見過他本人,但戶神行成確實是個腦袋清楚的人。不過,這種人個性格外謹慎,因此雖然自信能看穿父親的謊言,另一方面大概也會考量無法看穿的狀況,最後很可能暫時擱置直接質問父親的方式。」
「如果不問他父親的話,會怎麼做呢?」泰輔問道。
「一般人會選擇暫時觀望吧。但是,我覺得戶神行成不會這麼做。」
「我就是問他會怎麼做呀。」
功一沉默了幾秒鐘,低頭看著泰輔。「備用手機在哪?」
「備用的?在我這裏啊。」
功一伸出右手。「交給我。」
泰輔從放在一旁的腰包裏拿出手機。這專用來執行詐騙任務。
「你拿著要做甚麼?」泰輔遞給功一,邊問道。
「說不定能用得上,到時就一決勝負。」功一緊握住手機。
※※※
行成坐在書桌前,桌面放著一本筆記。他抬起頭,用手指按摩著雙眼,歎口氣後整個身子癱靠在椅背上,維持這個姿勢又看起筆記本。
翻開的頁面上記著炸肉排使用的肉醬作法,所有內容都是手寫的鉛筆字跡,搭配稱不上好看的插圖。有些地方用了難懂的說明,但連小細節也沒省略,敘述得鉅細靡遺,感覺不單純像廚師個人筆記,而是以傳承餐廳口味為目的。
越是仔細反覆閱讀這些內容,行成越感到不寒而慄,甚至全身起雞皮疙瘩。不止牛肉燴飯,筆記中幾乎所有菜式的作法都和「戶神亭」極度類似,而行成原本都以為這些是「戶神亭」的原創料理。
光看這本筆記,實在很難相信「戶神亭」,也就是父親政行和「ARIAKE」這家洋食餐廳毫無關聯。照這個狀況,只會讓人認為其中一家店參考另一家的食譜。然而,「ARIAKE」早在十四年前就已不存在,要說「戶神亭」為原創不免有些牽強。至於父親政行開發出那道原始牛肉燴飯的時間,也在「ARIAKE」凶案之後。
行成拿起瓶裝礦泉水,打開蓋子灌了一大口。今晚到現在還沒吃飯,一點食慾都沒有,卻沒來由地口渴。
回想和矢崎靜奈之間的種種,對行成來說,和她的談話簡直是一輩子最糟的回憶。雖然幾天之前,自己甚至還想向她求婚。
她那些示好的態度,原來全是在演戲,只是受了一名姓有明的友人所託,為了順利將食譜筆記藏在戶神家,出於無奈才接近行成。當然,她一開始也打算成功藏好筆記本後,便不再出現在行成面前,伏筆自然就是到加拿大留學。
不僅如此,這項行動背後的真正原因,更像乘勝追擊般將行成痛擊倒地──「ARIAKE」一案的兇手很可能就是父親政行──據說被害人的子女深信不疑。
這個案子讓行成回想起當時刑警到家裏的狀況,他們帶來舊糖果罐和金錶等物品,錶上刻的文字正是「ARIAKE」。
行成對這些東西毫無印象,父親政行也表示沒看過。後來刑警也沒說甚麼,還以為一切都告一段落了。
爸爸是強盜殺人犯?怎麼可能……
這實在教人太難接受,不過,眼前這本筆記又該怎麼解釋?況且還有被害人家屬的證詞。
行成另有一件想不透的事,當初麻布十番分店已經計劃好,要以原始口味的牛肉燴飯為招牌菜式,最後父親政行卻臨時變卦,而且是在聽說矢崎靜奈──當時她自稱高峰佐緒里,曾經吃過口味一模一樣的牛肉燴飯之後做出的決定。難道父親是怕又有其他人發現自家餐廳的口味和「ARIAKE」相似嗎?
頭好痛,他闔起筆記本,按著兩邊太陽穴。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聽來是上樓梯,然後通過行成房間停在隔壁房門前。接著是開鎖聲,父親政行外出時總會鎖上房門。
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後,又恢復寧靜。
行成此刻心情相當激動。
其實他一直考慮,在胡思亂想前是不是該乾脆直接找父親政行問個清楚。例如,拿著那本食譜筆記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行成還是擔心自己能不能坦然相信從父親口中說出的答案。父親應該會一概否認與「ARIAKE」凶案有關吧。如果全盤接受這個答案,就失去原先質問的意義。何況萬一弄僵了,只會導致日後父子關係出現裂痕。
行成從椅子上起身,宛如動物園裏的熊緩緩踱步一會兒後,整個人倒在床上搔抓著頭。他至今依舊相信父親,但矢崎靜奈看來也不是憑空瞎說,畢竟要潛入別人家裏藏匿做為物證的東西,沒有十足決心是辦不到的。
行成望著靠牆的一排書櫃,上面不止收放平常使用的資料,也有他從小就愛不釋手的書籍。他從床上起身走到書櫃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檔案夾。封面上是簽字筆手寫的「星象觀察」標題。
英仙座流星雨──
十四年前,行成還對天文觀測抱持濃厚興趣,當時只要有著名的流星雨,他幾乎不會錯過。
他打開檔案夾,查看過去的紀錄。「ARIAKE」凶案發生的日期已經清楚記在他腦中。
根據紀錄,那天確實是英仙座流星雨數量最多的日子。如同矢崎靜奈所言,似乎是雨天,因此行成使用望遠鏡也只看到六顆流星。
但這都不是重點。
當年只要遇上觀測流星雨這類活動,父親政行一定也會參與。說到底,行成會愛上天文觀測,本來就是受到父親影響。最好的證明便是,政行也會一起在這份檔案中,確實記錄他觀測到的流星數目。然而,「ARIAKE」凶案發生當晚,政行那一欄卻是空白的!
中學時期的記憶剎那間在行成腦海甦醒。對了,就是觀測英仙座流星雨的那晚,只有那天是自己一個人看著天文望遠鏡,因為爸爸很晚了還出門。行成原本心想,既然沒人可聊天,至少期待能看到多一點流星,沒想到情況變得更糟,夜裏居然還下雨!
錯不了,矢崎靜奈說的就是那一晚……
行成手上的檔案夾滑落在地,他卻連撿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頓時雙腿一軟蹲了下來。
那晚,政行外出,不知去了哪裏。換句話說,「ARIAKE」凶案中他沒有不在場證明。
而這件事,只有行成一個人知道。
※※※
正在收拾行李的泰輔,動作顯然有些遲鈍。
「別忘了東西喔,你可是有好一陣子不會回到這裏。」功一提醒弟弟。
「可是,我沒必要搬出去吧。如果有警察來,大不了承認其實我們一起住不就得了,又不是做壞事。」
「你想想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啦,現在講這些也沒用。」
功一剛說完,桌上的手機鈴聲響起,他驚訝地張大眼睛,因為鈴聲來自平常不該響起的電話,也就是他們口中的「備用手機」。
泰輔大概也嚇了一跳,神情緊張。「那部手機怎麼會……」
功一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出現的是他意料之中的名字。
他接起電話,「喂。」低聲應答。
「喂,您好。」對方是個男的,「請問是春日井先生嗎?」
功一深呼吸,「我就是。」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聲音跟之前見面時不太一樣,是CORTESIA‧JAPAN 的春日井先生嗎?」
「我就是春日井。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我叫戶神,戶神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