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聽功一說完之後,泰輔和靜奈依舊默不作聲。兩人還是在床上動也不動。泰輔盤腿坐,靜奈則躺著。
「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老實說,我腦子也還一團亂,但總之一切都結束了。」功一低頭看著兩人。「你們說句話呀。」
泰輔頂著一張撲克臉,靜奈也文風不動。
功一搔搔頭。「你們對我有甚麼意見嘛。」
泰輔總算開了口:「我對大哥沒意見啊。」
「那怎麼都不說話?」
「不知道該說甚麼呀。坦白講,我連那個叫柏原的刑警都不太記得,不像大哥可能偶爾還跟他碰面。」
「結果我居然沒看出他是兇手,你是在氣這個?」
「不是啦,我只是在思考,我們一直以來到底在做甚麼?一想到根本是朝著錯估的目標瞎衝,便覺得好空虛、好愚蠢。」
「那也不完全是錯估啊,就因為下了那麼大的工夫才能從戶神口中問出真相。」
「戶神之所以說明,是有行成的幫忙。而行成會想這麼做,原因是愛上靜。如果他沒愛上靜……」
一個枕頭正面砸中泰輔的臉,丟的人當然是靜奈。
「幹嘛啦。」
「誰教你胡說八道。」
「我只是說明事實,有甚麼好生氣的。」
「很煩耶,算了。」靜奈從床上起身,抓起身旁的皮包走向玄關。
「妳要去哪兒?」
「回去。」
「妳這樣就能接受了嗎?」
她鞋子穿到一半停下來,轉過頭說:「爸媽被殺的事我怎麼可能接受,但又能怎麼樣?事到如今只能早點忘掉,但我想大概沒辦法吧。」她氣呼呼地輕輕揮了下手,打開門走出去。
功一望著天花板,重重長歎了口氣。
「大哥,接下來怎麼辦?」泰輔問他。
「甚麼怎麼辦?」
「我們要怎麼生活啊?你之前不是說過,這次是最後一票,結束之後我們就不再騙人。」
功一點點頭。「這個想法還是沒變,往後要老老實實做人。」
「話是沒錯啦,但我覺得光這樣還是不太好。」
「不太好?甚麼不太好?」
「我聽完案情真相後想了想,即使是為了小孩,我還是饒不了為錢殺害爸媽的柏原。而且沾滿血腥的錢終究也沒能救回他的孩子。搶走別人的錢來追尋幸褔,這種做法未免太過卑鄙。」
「泰輔,你……」
「我要去自首,坐完該坐的牢再重新來過,要不然我會良心不安。」泰輔笑咪咪地說著:「沒關係,反正我還年輕。」
功一不由得臉色大變,泰輔想必是經過幾番內心交戰才下了這個決定,恐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思考過一段日子。功一真痛恨自己的愚蠢,居然沒察覺弟弟的煩惱。
「那好,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一個人自首就夠了,又沒有被害人見過大哥。」
「這不是重點吧,而且你以為這樣一句話能說服我嗎?你以為我是這種人啊?」
聽功一這麼說,泰輔也為難地緊咬嘴唇。
「不過。」功一接著說:「如果我們都自首,還剩一個問題。」
「嗯。」泰輔點點頭。「無論如何都要保護靜,因為手足之情把我們緊緊相繫,對吧?」
「說的沒錯。」功一回答。
※※※
坐在鋪著嶄新桌布的桌前,行成檢查著邀請函的文案。眼看「戶神亭」麻布十番分店的開幕日就要到了,預計今天之內要送出邀請函。
他確認過文案沒有錯誤,安心地鬆了口氣時,「店長,有您的訪客。」男店員說道,「是一位有明先生。」
行成連忙起身。「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身穿黑色外套的有明功一走進來,看到行成後點頭打個招呼。
「怎麼來了,請坐。」行成請他在對面的位子坐下。「要喝咖啡還是紅茶?」
「不用了,其實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訴你。」功一的口氣相當嚴肅。
「還有比之前那件事更重要的嗎?」
「從某個角度來說,或許是吧。」功一認真的眼神絲毫未變。
「不好意思。」行成說完走向入口,男店員正在打掃。「暫時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好的。」店員回答之後,行成才走回座位。
「上次支開其他人是矢崎小姐來的那次,當時她也說了非同小可的事,害我現在覺得怕怕的。」他微微一笑之後立刻抿起嘴。「好了,是甚麼事?」
功一挺直背脊。「首先,我得先向你道歉。你或許已經從警方那裏知道了,靜奈就像我們的親妹妹,不過她接近戶神先生的理由跟案子完全無關。我們原本的目標其實是你。」
「甚麼?」行成目瞪口呆。「甚麼意思?」
「我們本來打算從你身上大撈一筆,之所以鎖定你,唯一的原因便是你有錢。換句話說,我們──」功一深呼吸之後繼續說:「是職業騙徒,而且是慣犯。」
「職業……騙徒。」他重複一次,卻過了一會兒才瞭解這幾個字背後的意義。
面對一臉茫然的行成,功一迅速解釋起兄妹三人的行徑,還有原先想設計行成的計劃,就像從瓶中漏洞流出的水,滔滔不絕,完全沒有行成插嘴的餘地。話說回來,即使中間有停頓,想必他也會沉默以對吧。因為他根本驚訝到啞然失聲,只能靜靜聽著功一說出一樁樁難以置信的事。
「換句話說,我們都是罪犯,根本沒有資格大搖大擺活下去。」敘述完兄妹三人的惡行後,功一浮現苦悶的神情。
行成緊握著拳頭,掌心已被汗水滲濕。他在出聲之前先嚥了口口水,調整一下呼吸,才動了動乾裂的嘴唇。
「你現在說的都是實話?」行成聲音稍稍沙啞。
「都是真的,我也想說謊,但這些都是事實。」功一低下頭。
行成手貼著額頭,同時感覺隨著心跳出現一陣悶悶的頭痛。
「這太離譜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為了生存,無依無靠、沒有任何能力的我們,想在社會上立足只能不擇手段。另一個藉口,是我想負起身為大哥的責任。當然,現在我知道這個想法實在大錯特錯,即使有千百個理由,也不該讓他們淪為罪犯。當大哥的任務原本是防止弟妹誤入歧途,我卻完全誤解且錯得離譜。」功一似乎全數吐露出了心中累積的想法,激昂的語調大概是因為太氣自己。
「我很深切地瞭解你的悔意。不過,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
這時,功一直視著行成的雙眼。
「我們都犯了罪,所以我和弟弟打算自首,但希望能保靜奈一人平安無事。那丫頭還是個小女孩,真的只是好玩才陪著我們做這些事,如果知道我們要自首,一定也會跟進。」
行成眨了眨眼。「以她的個性,很有可能。」
「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我和弟弟已經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對警方說出靜奈的事,我們會供稱每次詐騙都臨時雇用不同女子。不過,如果她主動自首,我們就瞞不下去了。」
「話雖如此,我又能怎麼辦……」
功一突然起身,在地板上跪下。
「我今天便是為這件事而來。為了不讓那丫頭做出傻事,只能拜託你了。那丫頭很喜歡你,而且打從心裏愛上你。只要由你出面,那丫頭應該肯聽話。」
「她喜歡我?不是吧,我想應該沒有。」
「我們一起生活那麼多年,絕對錯不了,我弟弟也這麼認為。不是要你娶她回家,只要說服她別做傻事就好。求求你,答應我吧。」功一不停地行著禮。
行成腦中一片混亂,先是得知有明兄弟和靜奈以詐騙維生的事實,情緒激動;接著又聽到靜奈愛上自己,心跳加速。在交錯複雜的心情中,他拚命思考著該如何是好。
然而,眼看著下跪後不停行著禮的功一,他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雖然沒有血緣關係,這份深厚的手足之情卻將三兄妹的心緊緊相繫,讓他心生羨慕。對行成而言,靜奈是無可取代的;那麼,愛護著她的有明兄弟對他也一樣重要。
「請起來吧,功一老弟。」行成說道。
功一抬起頭。「你肯答應了嗎?」
「好吧。」他點點頭。「不過,有一個條件。」
「甚麼事?」
「想請你賣個東西給我。」行成說完,微微一笑。
※※※
高山久伸被門鈴聲吵醒,以為又是宅配人員,從門眼窺探,發現外頭有個身穿西裝的男人,似曾相識。他一下子便想起那人是誰,打開房門。
「真是非常抱歉,在您休息時登門打擾。」
眼前行禮的就是先前透過南田志穗介紹,在三協銀行工作的小宮。他身後還有個陌生男子。
「有甚麼事?」高山帶著戒心問道。
「高山先生曾簽約認購由歐洲金融公司發行的美元計價債券吧,不知您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
接著小宮畢恭畢敬,再次深深一鞠躬。
「坦白說,現階段歐洲金融公司處於相當微妙的狀況,再這麼下去您投資的美元計價債券很可能會血本無歸。」
「咦……」高山忍不住仰著身子大喊:「哪有這種蠢事!你當初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呀!那我的錢該怎麼辦?」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您的投資我們當然會全額奉還,今天我也帶著現金過來了。方便的話,可以當場辦理退費手續嗎?」
接過小宮遞來的一個厚信封,高山瞄了裏頭一眼,不由得倒抽口氣。是滿滿一大疊萬圓鈔票。
他跪坐在地板上,邊在指尖上沾口水邊點起鈔票,總共有兩百張。「我只投資了一百五十萬。」
小宮點點頭。「是這樣的,南田學妹跟我聯絡過,要我將她出資的五十萬也一併交給高山先生,似乎是她個人積欠您的。」
「呃……這樣啊。」
「如果您同意的話,麻煩在這裏簽名、蓋章。」小宮拿出一份文件。
文件上出現一大堆複雜難懂的字眼。高山依照說明簽名、蓋章之後,兩名銀行員一臉滿意地離開。
鎖上房門,高山看著那個裝滿現金的信封。老實說,整個人鬆了口氣。他一直很關心這筆錢,卻不知道該怎麼解約,正大傷腦筋。
因為他下定決心,再也不要跟南田志穗有任何牽扯。
※※※
走出高山久伸的住處後,泰輔愁眉苦臉。
「總算完成四分之一,還有很多耶。你真打算全都還完啊?」
「沒辦法,我答應行成自首前要儘可能還完。」功一回答。
「就算還了錢,罪行也不會消失嘛。」
「是沒錯啦。不過有可能從詐欺罪減輕成惡質的惡作劇,你也希望坐牢時間能短就短吧,或者有機會緩刑的話不是更好?」
「那當然。不過,行成那小子居然會借你這麼大一筆錢。」
「這不是借的,是商品的貨款。」
「商品?甚麼東西啊?」
「你以後就知道了。嗯,不過這筆錢我打算遲早要還,那傢伙總有一天會想要真貨吧。」功一說著,凝望遠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