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９

　　看到戶神家的宅院，靜奈心想，原來「豪宅」就是用來形容這種房子呀。光從正面看不出實際大小，但從面對馬路的牆壁長度看來，整座院子顯然不下百坪。屋頂鋪的瓦片凸顯出日本風格，但上方豎立的煙囪卻使用紅磚材質，展現了西式情調。

　　「我第一次看到有煙囪的屋子。」靜奈坦率說出感想。

　　「因為客廳有一座暖爐。」行成若無其事地說明，「當然，現在已經不再使用。家父好像很喜歡壁爐，所以重新裝潢時便留了下來，連帶煙囪也只成了裝飾。」

　　行成按下裝設在門柱上的對講機按鈕。「哪位？」裏頭響起成熟穩重的女聲。

　　「我帶高峰小姐來了。」

　　「進來吧。」對方輕柔回答。光從這幾句話便能聽出聲音主人平日過著優渥的生活。

　　進了大門，走過花草圍繞的小徑，上了小階梯後便是門廊。玄關的門巨大到讓靜奈吃了一驚。

　　「德國人身材都很高大，據說一定要把門做得那麼大一扇才放心。」行成笑著解釋，一面打開門。「來吧，請進。」

　　「打擾了。」靜奈打聲招呼後走進屋裏。

　　寬敞的門廳幾乎是一般家庭兒童房的大小，一名身材嬌小的女人站在前方，身穿淺紫色線衫，脖子上戴了一條細項鏈。她的雙頰雖然有些豐腴，但稱不上肥胖；眼角看得出幾道小細紋，肌膚卻光滑潤澤。

　　這就是貴婦的模樣呀！靜奈想著，同時低下頭。剛才在計程車上聽行成說了，她名叫貴美子。

　　「我是高峰。不好意思，提出這麼怪的請求，打擾府上了。」

　　「別這樣說，如此老舊的房子若值得參考，請隨意到處看看。不過，我平常疏於打掃，就麻煩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嘍。」

　　「昨天好像還匆匆忙忙地大掃除，這麼沒信心？」

　　貴美子瞪了一眼挖苦自己的兒子。「洩漏後台機密犯規喔，你也要好好配合，別讓高峰小姐看到那些我偷懶沒掃乾淨的地方。──好啦，快點進屋子裏再說。先喝杯茶吧，要不然這孩子太不懂得招呼人，一下子直接帶著妳參觀家裏，待會兒可連坐下來慢慢聊的機會都沒有。」

　　貴美子不斷脫口而出一句句優雅的話語，聽起來卻沒有一點做作挖苦的感覺。其實她一定打從心裏認為，這個厚臉皮的小丫頭真會找麻煩，而且對沒當下回絕的兒子也頗有微詞。靜奈心想，這名女子絲毫未將內心情感表露於外，正證明了她不單只是個貴婦人。想想十幾年前，就是「戶神亭」生意還不見起色時，她曾是個生意清淡的小洋食店老闆娘呀。換句話說，她早慣於迎合顧客的臉色來應對進退。

　　靜奈脫了鞋走進屋內後，才想到帶來的伴手禮。

　　「這是一點小意思……聽說府上滿喜歡這個口味的。」她遞出紙袋。

　　「哎呀，真是太客氣了。」貴美子表現出一臉為難地收下，瞄了袋內一眼後，樂得眉開眼笑。「真是的，行成這孩子怎麼連這種小事也說了？──你好好反省一下吧。」

　　「有甚麼關係。」行成也笑了。

　　「不好意思啊，高峰小姐，那我就不客氣收下嘍。來來來，這邊請。」

　　在走廊上看著貴美子的身影，靜奈腦中突然浮現「婆婆」這兩個字。如果自己跟這個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能和平共處嗎？現在看來和藹可親的表情，面對媳婦時會不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呢……

　　貴美子像是突然想起甚麼，停下腳步轉過頭。「對了，爸爸也回來嘍。」她對行成說。

　　靜奈心頭一驚，爸爸指的當然就是戶神政行。

　　「老爸？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說店裏沒甚麼事。大概太好奇了吧，畢竟這孩子是第一次帶女生來家裏嘛。」後面這句話是對靜奈說的。

　　「真愛湊熱鬧。」行成皺起眉頭。「不好意思啊，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不要緊吧？」

　　「我沒關係的。」

　　「去跟他簡單打聲招呼就好。」說完之後貴美子繼續往前走。

　　望著她的背影，靜奈的心情已和剛才完全不同，暗罵自己居然將她想像成婆婆，現在可沒這種閒情逸致。

　　貴美子停下來，打開旁邊一扇門。

　　「老公，客人來嘍。」她對房裏招呼一聲後，轉頭看著靜奈。「來，請進。」

　　靜奈低下頭走進房間。房裏有張大茶几，旁邊圍著一座皮革沙發，戶神政行站在一側，身上套著一件灰色開襟毛衣。

　　「我是戶神。不好意思，沒出去招呼妳。」

　　「別這麼說，打擾您了。」靜奈深深行了一禮。

　　第一次和行成在「戶神亭」廣尾分店碰面那天，靜奈離開前恰巧和戶神政行撞個正著。當時這對父子只是單純的詐騙對象，後來泰輔看到政行，才赫然發現案發當晚目擊到的人就是他。

　　行成領著靜奈在一張三人座的沙發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旁邊。

　　「聽說妳要到加拿大留學啊？」坐在對面的政行問她。

　　「是的。」靜奈回答後，政行點了點頭。

　　「在外國的經驗對人生會有很大影響，不過，也未必都是正面，這部份的拿捏最困難。」

　　「老爸！」行成臉色一變。「別淨潑冷水啦。」

　　「我沒這個意思啊。」政行的目光移回靜奈身上，嘴邊浮現一抹笑容。「希望這趟留學能豐富妳的人生。」

　　「謝謝您的鼓勵。」靜奈低下頭道謝。

　　貴美子端來紅茶，房間裏頓時隱約瀰漫著香草氣息。靜奈端了茶杯到嘴邊，偷偷窺探政行的表情。他正拿起一片餅乾。

　　這個男人殺了我爸媽──

　　不論是成熟穩重的態度，或是知性的五官，都絲毫感覺不出他曾經犯下殺人重罪的氣息。只是，行騙有年的靜奈比誰都清楚「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真諦，假面具越完美的人，內心越容易隱藏不可告人的一面，且往往超乎尋常想像。

　　十四年前那天的惡夢在腦中蠢蠢欲動，但靜奈拚命克制情緒。實際上，事前功一再三叮嚀過：「如果和戶神政行打照面，儘量別想起命案。一想起來一定無法保持平靜，也沒辦法當場進行復仇，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忍下來，心中再憤怒也要等事成之後才爆發。只要想著自己該完成的任務，否則保證失敗。」

　　功一說的沒錯，光是像這樣面對面就覺得全身發熱，有股放聲大吼的衝動。靜奈望著下方，留意儘可能不直視戶神政行。

　　「對了，行成那家分店得到妳大力幫忙，我也該向妳道謝。」

　　「怎麼說大力幫忙……」她眼神低垂，猛搖著頭。「我沒幫上甚麼。」

　　「前幾天才請她試吃麻布十番分店要推出的牛肉燴飯呢。」

　　「是嗎，吃完之後有甚麼感想？」

　　「她稱讚充分凸顯了各種材料的特色。能吃出我們想要強調的感覺，讓我放心多了。」

　　「這樣啊。不過，這該不會是客套話吧，高峰小姐？」

　　「沒這回事，我只是照實說。」

　　「那就好，我也認為這個口味應該端得上檯面。──對了，高峰小姐。」

　　在對方直呼下，靜奈不得不抬起頭，她調整呼吸，挺直背脊看著前方。「是的。」

　　「聽行成說，妳在其他洋食餐廳吃過和我們原創口味相同的牛肉燴飯。」

　　靜奈心臟猛跳了下，整個人差點彈起來。她努力擠出笑容，自己都感覺到臉部肌肉僵硬。

　　「不確定是不是相同，畢竟是小時候吃到的。」

　　「那家店在橫須賀嗎？妳還記不記得店名？」

　　「這我問過了，她不太記得。」一旁的行成回答。「只曉得好像是個西式的店名對吧。」

　　是啊，靜奈點點頭。

　　「西式店名嗎……？妳對那家店還有甚麼印象嗎？像是牛肉燴飯以外的菜式之類。」

　　「牛肉燴飯以外？」

　　「怎麼問起這件事啊，」行成語帶抗議地對父親說，「之前提到那家店時明明沒興趣。」

　　「不，當時我就覺得這件事挺有意思。不過，我這樣追根究柢似乎太失禮了。」

　　「人家今天是來參觀家裏，不是陪你聊天啦。」

　　「也是。」政行點點頭看著靜奈。「如果冒犯到妳，請多包涵。」

　　「別這麼說。」靜奈擠出微笑，「小時候的事已經記不太清楚，所以我說牛肉燴飯口味相似，可能也只是錯覺。我才該向您道歉，講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味道是很難記得的嘛。」坐在最旁邊聽著眾人對話的貴美子，似乎試圖打圓場。

　　這就不對了，政行搖搖手反駁。「童年階段對味覺的記憶可是比想像中來得正確，所以很多人才會最喜歡媽媽的味噌湯和飯糰。如果妳之後想起來，可以告訴行成，或許能當做參考。」說完後他站起來。「我先告退了，請慢慢參觀。不過地方很小，請別嫌棄。」

　　政行走出房間後，靜奈的情緒一時之間還無法平復，忍不住納悶他為甚麼突然提起那件事。

　　「對了，我想送高峰小姐一個小禮物。」貴美子開心地對行成說。

　　「甚麼啊？」

　　「就是這個。」她邊說邊拿出一個方形小盒子，上面有著香奈兒的標誌。靜奈立刻知道盒裏裝的是甚麼。

　　「這瓶香水不是去年到巴黎時買的嗎？」

　　「對呀，回來之後才發現不太適合我，不知道是太花俏，還是太清爽。」

　　「總之就是買到不符合妳年紀的東西。」行成笑著說。

　　「只是類型不對啦。不過，我一見到高峰小姐便覺得肯定適合。不嫌棄的話，送給妳用吧。」貴美子打開盒子，拿出盒內的瓶子遞給靜奈。

　　「這麼貴重的禮物……」靜奈接過瓶子後望著行成。

　　「放在我這裏也沒用，只是暴殄天物。不過，香水這種東西各人喜好不同，不喜歡就別勉強，妳先聞聞味道吧。」

　　靜奈噴灑少許在左手腕上，接著用右手稍微摩擦後貼近鼻子。這香水屬於清新的柑橘調，還帶點甜香，確實可能比較適合年輕女孩。

　　「好舒服的香味。」靜奈不禁脫口而出。

　　「不錯吧？妳肯收下嗎？」

　　「這樣好嗎？」

　　「當然好啊。坦白說，見面之前我壓根兒沒這個想法。我還想，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女孩要參觀別人家裏。但一見到妳，不知怎麼就覺得好開心，沒想到會是個這麼討人喜歡的女孩，行成挑女孩子的眼光還真不是蓋的。」

　　「說到哪裏去了。」行成皺起眉頭。

　　「妳就別客氣啦，當然最主要的是妳喜歡。」

　　「謝謝。既然您肯割愛，我會好好珍惜的。」

　　靜奈握著香水瓶，低下頭。這不是演戲，而是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為甚麼會這樣？自己也不懂。她只知道貴美子這番話不像在說謊，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從哪裏開始介紹呢？」貴美子問行成。

　　「先從客房吧，我覺得那個房間最有參考價值，之後再看書庫和日光浴房。」

　　「嗯，結束之後告訴我一聲。」

　　「好。──走吧。」

　　好的，靜奈回答時的聲音略微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