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

　　戶神行成忙著和設計師討論新分店的裝潢細節時，手機忽然響起。不好意思，他跟對方打聲招呼後瞄了手機螢幕一眼，上面顯示的來電者是「高峰佐緒里」。他轉身背對設計師山部秀和，按下通話鍵後遮著嘴輕聲說：「您好，我是戶神。」

　　「呃……我……我是高峰，前幾天接受您的邀請到廣尾的餐廳……」

　　「嗯，您好，身體不要緊了吧？」

　　「沒事了，那天真是給您添了大麻煩。啊，現在方便說話嗎？」

　　「我剛好在開會，應該快結束了，不介意我待會兒撥給您嗎？」

　　「當然沒問題，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

　　「別這麼說，那稍後再聊。」行成掛上電話，將椅子轉回正面。

　　山部看著他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行成老弟，這通電話讓你心情不錯喔。」

　　「咦？怎麼這麼說？」

　　「因為你的表情跟剛才完全不同呀，之前眉頭深鎖像個哲學家，現在卻春風滿面，是女生打來的吧？」

　　行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頰，趕緊搖搖手。「別開我玩笑了，事情才不是那樣呢。」

　　「是嗎？該不會是前幾天出席感恩餐會的那位小姐吧？」

　　被對方一針見血地猜中，行成嚇了一跳。當晚山部也去了廣尾分店。

　　「看來被我料到了，那很好啊，你身邊也該有個這種好女孩。戶神社長之前提過，你擅長發揮理性打點一切工作，卻不知道打動人心靠的不光是理性；你偶爾也該和喜歡的女孩交往，為了猜不透對方的心思而大傷腦筋，社長說這樣比較好。」

　　山部至今已經包辦過兩家「戶神亭」分店的內部設計，也是深得戶神政行信賴的設計師，比行成整整大了十歲。

　　行成皺起眉頭解釋：「剛才的電話確實是那個女孩打來的，不過我們之間不像山部大哥想的那樣啦。我只是想聽聽年輕女孩對餐廳的意見，才招待她來感恩餐會。碰巧當天她朋友有事，才安排她跟我一起坐。只是這樣而已。」

　　「原來是這麼回事，那真是太可惜了。男人準備在事業上放手一搏時，背後最好還是要有個支持自己的女人，乾脆趁機追追看這個女孩好了，她長得很漂亮呢。」

　　「別笑話我了，對方不會想理我這種老男人啦，別看她很穩重的樣子，其實還是個學生。」

　　「還是學生？哇，這倒讓人很意外，真好奇究竟累積了甚麼樣的人生經驗才會有那種風貌。啊，我不是說她看起來很老，而是覺得她散發出一股成熟的氣質。」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有同感。我記得她說過就讀於京都某個大學四年級，目前休學中，為的是想體驗各種生活，可能是這些經驗讓她擁有特別的氣質吧。」

　　「這個嘛，我覺得那種味道不是三兩天的社會經歷就能培養出來……」山部側著頭思索。「無所謂，就算不是女朋友，跟年輕女孩多接觸總是好事，尤其接下來的新分店也主打年輕客層。」

　　「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才會跟她保持聯絡，並沒有其他用意……」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這麼認真嘛。」山部苦笑著說。

　　之後兩人討論了近三十分鐘才結束會議，行成一走出設計師事務所便立刻掏出手機，打給佐緒里。

　　「喂，您好。」電話那頭傳來輕快的聲音。

　　「我是戶神，剛才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打擾您工作我才過意不去呢。現在方便講話了嗎？」

　　「會議結束了，剛剛在跟設計師討論即將開幕的新分店裝潢。」

　　「哇，聽起來好有趣。」

　　佐緒里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單純附和，而是發自情感的關心，行成想起她之前也曾對餐廳內的照明提出意見。

　　「對了，剛才我也問過，您的身體不要緊了嗎？」

　　「嗯，沒問題了。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打給您，那天實在太抱歉，所以想跟您道歉與致謝。戶神先生，最近有空碰個面嗎？大概只耽誤您半小時。」

　　「別這麼客氣，我當然很樂意跟您碰面，甚麼時候好呢？」

　　「我是希望儘可能越快越好，戶神先生應該很忙，請直接說個合適的時間吧。」

　　「這樣啊，嗯，我想想……」

　　行成想了想接下來的行程，接著腦中浮現一個念頭，這個點子真吸引人！他稍微猶豫之後說：「方便的話，待會兒可以碰面嗎？不好意思，臨時找您出來。」

　　「待會兒嗎？我沒甚麼問題。」事出突然讓佐緒里有些困惑，語氣中卻沒有絲毫不悅。

　　「那就這麼說定了，其實我想請您陪我去一個地方。」

　　「要去哪裏呢？」

　　「這個等碰面之後再談。」

　　約好一小時後在六本木之丘的某家咖啡廳碰面，行成就掛了電話。

　　他清楚意識到自己一顆心莫名地飄飄然，這不只是因為想出帶高峰佐緒里去某個地點的絕妙點子，而是光想到等會兒就能見到她，心情便開朗無比，這一點他無法否認。行成想起剛才山部的那番話，「趁機追追看啊」這句聽來老掉牙的台詞依稀在他耳邊。

　　如果佐緒里成了自己的女友──這個狂想讓行成體溫上升了起來，連在搭計程車前往六本木之丘的途中，心跳速度也比平常快了許多。

　　不過，在六本木之丘裏繞過幾家店，來到約定的咖啡廳買了一杯義大利濃縮咖啡後，他也恢復了幾分冷靜。對於佐緒里，行成腦中有了其他想法。

　　他發現自己對佐緒里幾乎一無所知。自從在品酒會上認識她，只有在「戶神亭」碰面兩次，不是用餐就是詢問她對餐廳的印象，如此而已。雖然知道她還在學，卻不知道她主修的科系，也沒聽她提過家庭狀況或父親的職業，不過既然是珠寶名店「CORTESIA‧JAPAN」的客戶，應該也具有相當的地位吧。

　　行成忽然厭惡起自己。他並不是個不善與女性交談的人，但話題卻總離不開美食和餐廳，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聊甚麼，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問問對方的事。

　　前幾天在感恩餐會時也一樣，詢問完她對菜式的感想後，自己就開始高談闊論起新分店的種種。對佐緒里來說，即使覺得話題乏味也不能露出不耐的表情，一定很痛苦吧。

　　正因為過於專心聊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才會沒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佐緒里的異狀，要不是事情太嚴重，她也不可能在用餐時突然哭出來吧。無論是心理或生理上，總之她當時一定感到非常不舒服。行成直到現在依然很懊惱，為甚麼自己沒趁早發現，還讓她這麼難受。

　　此外，在送她回家的計程車上，行成也想不到任何一句能夠安慰她的話。因為他怕輕率開口會傷害她，或是反而讓她瞧不起。

　　真是沒用──行成咒罵著自己的無能。

　　不久，佐緒里出現了，白色線衫上披著灰色外套，黑色褲裝將她一雙美腿襯托得更加修長。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嗎？」她的目光落向行成面前的杯子，裏頭的咖啡已經喝光了。

　　「沒有，是我來得太早。要喝點甚麼嗎？」行成準備站起身。

　　「我去買就好。那是義式濃縮咖啡吧？我可以點一樣的嗎？」

　　「可以啊，不好意思讓您自己去買。」

　　望著走向飲料販賣櫃台的佐緒里，行成心頭又是一陣小鹿亂撞。即使彼此不是情侶關係，但有機會和這般年輕漂亮的女孩有類似約會的交流，他就很開心了。

　　距離不遠的座位上，兩個年輕人正低著頭窸窸窣窣交談。行成發現他們的目光緊盯著佐緒里，一直跟隨佐緒里回到行成坐著的桌前，或許正盤算著如果她是跟另一名女性友人在一起，就準備上前搭訕吧。發覺真相後，兩人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甚至還惡狠狠地瞪著行成。他們一定想著，為甚麼那種老男人可以把到這麼漂亮的女生，並在心裏不住咒罵著行成吧。

　　把飲料放在桌上後，佐緒里雙手貼在腿上，深深行了一禮。

　　「上次真的很抱歉，我實在沒臉見您，但還是得向您道歉才行……」

　　「快別這麼說，我才要反省自己反應太慢呢，應該早點察覺到您的不舒服。」

　　「其實，那天我並不是身體出狀況，而是吃到牛肉燴飯的瞬間，忽然想起了一段回憶。」

　　「究竟是甚麼事呢？」

　　「小時候有個家裏開洋食餐廳的好友，那晚的牛肉燴飯跟在她家吃過的味道非常相似。」

　　「跟我們店裏的牛肉燴飯很像，真的嗎？是哪一家店？」

　　「是一家開在橫須賀的小店。不過，我也沒把握是不是真的很像，或許只是聽到牛肉燴飯而一時產生的錯覺。那個朋友因為父母同時慘遭不測過世，後來就搬走了。我想到這件事，突然覺得很難過……真的很對不起。」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您和那位朋友……」

　　「在她搬家之後就沒見過面了。」佐緒里低垂著視線。

　　行成心想，她真是個情感豐富又纖細的人，而且還很體貼，否則不可能光從食物口味便想起童年時期分別已久的朋友吧。

　　「我是來向您道歉的，沒想到卻說起這些不相干的事。」佐緒里歉疚地摸摸臉頰，接著拿起旁邊的紙袋放在腿上，「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不知道您肯不肯笑納。」說著取出一個包裝好的小盒子，放在桌上。

　　行成大吃一驚，搖了搖頭。「高峰小姐，您真的不用這麼費心。」

　　「可是我相當過意不去，真的只是個小東西，希望戶神先生在工作上能用得到……」

　　「我說不過您了。」行成拿起那份禮物，當然沒有一絲不悅。「可以打開嗎？」

　　「當然，不過請別抱太大期待。」

　　行成謹慎地拆開包裝，裏面裝的是一把放在真皮套子裏的侍酒師專業開瓶刀，握柄處呈現些微弧度，金屬卡榫部份則以黃銅製成。

　　「Château Laguiole【註：法國著名高級開酒刀器品牌。】的複刻版，這是高級名品啊！」

　　「因為第一次見到您是在品酒會上，才選了這個……，只是戶神先生一定早已擁有更高級的用刀了吧。」

　　「我可沒有這麼好的東西，不過這下傷腦筋了，這份大禮真的能收嗎？」

　　「這是一點心意，您如果肯笑納，我就太高興了。」

　　「謝謝，我會珍惜的。不過，收這禮可能會被我爸斥責，以我的程度用這種高級酒刀還早得很。」行成將開酒刀放回皮套裏，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

　　「聽說令尊戶神政行先生最初是將餐廳開在橫濱啊？」佐緒里問道。

　　「是啊，當時我才唸小學，那是家很小的店，而我爸當年也只是個不懂做生意的廚師。」

　　行成的話讓佐緒里聽得雙眼直發亮。

　　「我對『戶神亭』創業的故事很有興趣，請您慢慢講給我聽。」

　　行成露出苦笑，傾著頭。「我可不覺得您聽了那些事會感到有趣。」

　　「不過，成功人士的奮鬥史不是常能給人很多啟示嗎？」

　　「或許吧。」行成將重新包裝整齊的盒子放回桌上，注視著佐緒里。「其實，我想請您陪我去個地方，不如我們到那裏再慢慢聊。但我先聲明，可沒甚麼精采的故事喔。」

　　「是您剛才在電話裏提過的吧？要去哪裏呢？」

　　「總之，先離開這裏吧。」行成說完逕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