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

　　「今天怎麼啦？有甚麼急事嗎？」柏原問道。

　　「也沒甚麼事，只是剛好來到附近，想跟您碰個面。是不是打擾您工作了？」

　　刑警聽了露出沾滿尼古丁黃漬的牙齒笑了笑。

　　「分局的小警察，說忙也只是支援而已，跑出來摸個魚也沒啥大礙。最近上頭也不指望我們，感覺輕鬆不少。現在想想，最後能讓自己一頭栽進去的，就是那時候呀。」

　　功一也明白他口中的「那時候」是指甚麼。

　　「轉眼已經過了十四年……老實講，真的好快。」功一說，「追訴時效就快到了吧。」

　　柏原點點頭，喝了一口咖啡。

　　「最近我們為了重新調查，又開始有了行動。你大概會認為，事到如今已沒有甚麼用了吧。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因為案件一個個接連發生，還沒結束的只好陸續往後塞，直到追訴期滿前才急急忙忙動了起來。坦白講，大家都知道這麼做根本徒勞無功，十五年來毫無線索，怎麼可能在要期滿前掌握到新事證呢，說穿了只是在應付媒體。」

　　功一點點頭。柏原自己大概忘了，四年前他也說過同樣的話，後來研判賭博集團並無關聯之後，橫須賀分局和縣警總部再次將洋食店夫婦命案擱在一邊。

　　「還是毫無進展嗎？」功一問道。

　　柏原面露難色。「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張畫像，但過了十四年，人的長相也會改變吧。」

　　「關於那張畫像，難道從來沒找到半個相像的人嗎？」

　　「光是相像的話當然很多，民眾也提供了不少情報。每次一有消息我們就飛奔過去，不止神奈川和東京，還曾經跑到崎玉和栃木，但那些人都是清白的。」

　　「現在還有這些人的名單嗎？」

　　「你是說長相神似的那些人嗎？我想名單應該還留著，有甚麼問題嗎？」

　　「沒甚麼……想說能不能讓我看看。」

　　柏原霎時露出詫異的神情，緊盯著功一不放；功一則避開他的目光，將咖啡杯端到嘴邊。

　　「我只是認為，眼看追訴期就快期滿，警方大概也不會有甚麼行動，與其這樣不如我自己盡點力，像是上網搜尋相關資訊之類。」

　　「那也不需要名單呀，你到底有甚麼意圖？」

　　「我哪有甚麼企圖啊，只是覺得再過濾一次名單也沒甚麼壞處。」功一凝望窗外的街道說著，同時感覺到柏原緊盯著自己的視線。

　　「你找到疑似兇手的人了嗎？」柏原問他，「所以才想確認那個人是不是在名單上吧？」

　　這番話讓功一緊張了一下，真不愧是刑警，腦子裏想的事馬上被他料中。

　　功一笑著搖搖頭。「如果我真的發現這樣的人，早就先來找柏原叔叔商量了。我不是說了嗎？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調查看看，不想束手空等追訴期屆滿。」

　　柏原以刑警特有的銳利目光看著功一，功一覺得那道視線有股穿透內心的力量。

　　過了好一會兒柏原才大大歎了口氣，眼中的精光也頓時消退。

　　「名單不可能洩漏給一般民眾，況且，警方也沒有袖手旁觀啊。我剛說過，在追訴期屆滿前還是會有所行動，當然也會再次調查那些長得和畫像相似的人吧。」

　　「那就好。」

　　「對了，你弟弟和妹妹怎麼樣？到現在還是沒聯絡嗎？」

　　「嗯，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做些甚麼。」

　　「這樣啊，好好的手足至親耶，一家人最好還是要住在一起。」

　　柏原的口氣聽來包含著自己的情緒。功一想起四年前的事，柏原和離了婚的前妻有個孩子，因為先天性疾病的關係，經過幾次手術和住院治療，最後還是在升上中學前過世了，聽說當年連制服都已經為他準備好。

　　「柏原叔叔現在還是一個人？」

　　「是啊。」

　　「沒再結婚嗎？」

　　功一才說完，柏原就大笑到肩膀晃動。

　　「誰要跟著我這個糟老頭呀！倒是功一你，也該討個老婆了吧？」

　　「我想都沒想過。」

　　「組個新家庭也不錯啊，唉，只是從我嘴裏說出來沒甚麼說服力吧。」柏原話剛結束，胸前的手機便響了起來。不好意思，他打聲招呼後接起電話，講了兩三句話就切斷。「抱歉，局裏找我，難得你來一趟，真對不起。」

　　「我才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了。」

　　「再聯絡嘍。」柏原拿起自己的空杯離開座位，卻又立刻停下腳步轉過身。「如果掌握到任何消息，一定要先通知我，絕對不能一個人輕舉妄動，知道嗎？」

　　我知道了，功一回答。

　　目送著柏原走出店外的背影，功一心想，還不到告訴他戶神政行一事的時候。雖然泰輔說了和案發當晚看到的人很像，但光是這樣還不能確定那個人就是兇手。現階段而言，戶神政行只不過是詐騙目標的父親，倘若找柏原商量，他一定會盯上戶神政行，這麼一來目前進行中的計劃也得中止；不僅如此，柏原應該也會連帶調查戶神行成，最後很有可能發現高峰佐緒里這名女子。倘若被他查到這就是靜奈，他一定會起疑。萬一柏原問起來，功一沒信心能成功矇混過去。

　　由戶神行成策劃的感恩餐會，在「戶神亭」廣尾分店舉辦，原本公休的星期日特別為此開店。行成本人從下午五點便等候著受邀的顧客，餐會則是六點開始。

　　以感恩為名義的餐會，實際上是個試探顧客對於新菜單想法的試吃會。這一切當然都是為了即將開幕的麻布十番分店，受邀的常客也都清楚這一點，多半會興致勃勃地出席，瞧瞧戶神政行的兒子到底有多少能耐。其中自然也不乏打算刻意提出嚴苛評論的人，對此行成也早有心理準備。

　　五點半過後，受邀的賓客陸陸續續來到餐廳，裏頭也有行成熟悉的面孔。一部份性子較急的顧客已經迫不及待地向他恭喜，或許是把這次餐會當成了預先慶祝新分店的開幕吧。

　　餐會六點才正式開始，但店裏事先準備了飲料和簡單的餐點，早到的賓客便邊吃邊聊。儘管主辦單位安排了座位，卻也有幾個人像參加西式派對般自行端著酒杯站著吃喝。

　　行成加入他們閒聊沒多久，負責接待的店員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那位小姐沒能出示邀請函……」店員指著入口處。

　　只見高峰佐緒里一臉不安地站在門口。一看到行成，她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像是見到了救星。

　　「您沒收到邀請函嗎？應該有寄過去啊。」

　　「我收到了，不過，我怕放在身上容易弄丟，交給了原本要一起來的朋友，因為邀請函上寫了可以兩人同行。」

　　「您的朋友稍後才到嗎？」

　　「是這樣的，其實剛剛通過電話，對方說身體突然不舒服就不過來了……如果沒有邀請函就不能參加，我無所謂的。」

　　「哪裏的話，這根本不是問題，是我邀請您來的呀。來，請進。」行成確認座位表之後，領著她到座位上，是張位在角落的桌子。「請慢用。」

　　「不好意思……」佐緒里環顧四周，壓低了嗓音說：「我這樣一個女生單獨在這種場合，感覺很怪吧。」

　　「沒這回事，您千萬別在意。」

　　「可是，大家都攜伴出席，只有我一個人埋著頭吃，感覺真的有點難為情。」

　　「這樣嗎……」行成看看四周，納悶地側著頭。其實他認為單獨用餐也無所謂，或許年輕女孩會特別介意吧。

　　「戶神先生今天在餐會上不用餐嗎？」佐緒里問。

　　「這倒不是，今晚我會跟大家一樣，因為和顧客們在同樣的環境下用餐，才能更精確地掌握問題所在。」講到這裏，行成忽然脫口而出腦中浮現的想法：「方便的話，要不要跟我一起坐呢？我本來打算一個人坐。當然，得要您不嫌棄才行。」

　　佐緒里的臉上頓時露出光采。「您肯讓我一起坐嗎？這麼一來我就放心了，感覺也不會太尷尬。」

　　「那這麼說定了，我請工作人員安排。」

　　一離開佐緒里原本的座位，行成突然覺得自己的提議似乎有些冒失，雖然她的反應看起來很開心，仍然不免擔心她可能只是礙於情面而不好回絕。

　　六點一到，在店長短暫致詞後，餐會正式展開。首先上桌的是多種開胃前菜，每一道菜的份量都不多，目的是為了讓賓客儘量品嚐到各樣菜式。

　　佐緒里每吃一口就會點點頭，一臉若有所思，這樣一個個小動作讓行成相當在意。

　　「發現了甚麼問題嗎？」行成試探性地詢問。

　　「沒甚麼，非常好吃。」

　　「當著我的面不方便說出真心話吧。用餐結束後會發給各位來賓一份問卷，希望到時您能寫下寶貴的感想，無論多嚴苛的指教都無所謂。」

　　「怎麼會有甚麼嚴苛意見呢……」她笑著說，點了點頭。「不過承蒙您熱情招待，我一定誠實寫出自己的想法。」

　　「那就麻煩您了。」行成低頭行了一禮，同時心想，她果然和一般女人不大相同。在這類場合中，通常開口閉口都會是表面的社交辭令，她卻不隨波逐流，顯示了個性中的堅強和正直。

　　「令尊今晚沒出席嗎？」佐緒里問道。

　　「家父沒過來。」行成簡潔回答。「今晚的餐會是我自行籌劃，跟家父沒甚麼關係，邀請的賓客也由我決定。」

　　「這樣啊。」

　　「有甚麼問題嗎？」

　　「沒甚麼。」她搖搖頭，接著挑眼看著行成。「『戶神亭』第一家店是開在橫濱吧？」

　　「是啊，差不多在櫻木町和日之出町中間那一帶。」

　　「當年您曾去過橫須賀嗎？」

　　「橫須賀？沒有，我不常去那一區，橫須賀有甚麼特別的嗎？」

　　「沒有，只是我有個朋友住那裏。」

　　「原來如此。」行成點點頭，邊納悶對方怎麼在問了父親的事後，突然轉移話題到橫須賀。

　　當行成離席準備找店長討論事情時，一名婦人叫住了他，是認識很久的常客之一。

　　「欸，那位漂亮的小姐是誰啊？是女朋友？」

　　行成連忙搖手。「沒這回事，人家只是顧客。」

　　「可是，旁觀者看來可不這麼回事。我還跟我們家老頭說，行成總算也找到一個好女孩啦。」

　　「真的不是，您就別再取笑我了。」

　　行成冒著一身冷汗，趕緊從婦人面前逃離，不過心情卻不差，甚至瞬間閃過一個念頭，跟這樣的女孩說不定能相處得很不錯呢。

　　隨著餐點一道道上桌，最後的牛肉燴飯終於出現在賓客面前，行成的心情也緊張了起來，想著絕不能錯過賓客品嚐這道菜式時的模樣。

　　來賓的反應看上去都不錯，甚至還聽到有人稱讚從沒吃過這麼棒的牛肉燴飯。

　　行成放下心中大石，然而當他面向前方的瞬間卻愣住了。

　　佐緒里的狀況似乎不太尋常，只見她臉色蒼白、表情僵硬，雙眼佈滿血絲且目光呆滯，不知正盯著哪裏，接著雙眸泛起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