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０

　　柏原邊走邊掏出手機，不知道是打給誰，窸窸窣窣講了一會兒，掛斷後轉身看著功一。

　　「要跟我商量甚麼事？泰輔怎麼啦？」

　　功一沒作聲。柏原隨即停下腳步，直盯著功一的表情。

　　「看來你要跟我談的事和你弟弟沒關係吧。」

　　「不，其實是跟案子有關。但我不是找您商量，而是有件事想問您。」功一收起下巴，挑眉看著柏原。「柏原叔叔，您現在還打高爾夫球嗎？」

　　「高爾夫球？沒有，沒打嘍。腰不中用了，最重要的是沒錢。」

　　「是嗎，但我記得你那時候很喜歡打高爾夫球呢，就是凶案發生的那陣子。」

　　「是打過一陣子啦，但也稱不上多喜歡。」

　　「真的嗎。我倒覺得你挺熱中的，因為只要一有空便會練習揮桿吧。我就看過啊，案發當晚從家裏窗戶看出去，第一個飛奔來現場調查的柏原叔叔，拿著一把黑雨傘當高爾夫球桿練習空揮。」

　　柏原苦笑著看向旁邊。「有這回事嗎？」

　　「因為您是反拿著傘，傘柄部份不時會叩叩撞擊地面，這個動作重複幾次傘柄便會出現很多細細的刮傷吧。」功一吸了口氣繼續說：「就像剛才那把塑膠傘。」

　　柏原的眼神落回功一臉上，雖然笑容還沒消散，雙眼卻露出認真嚴肅的精光。

　　「你到底要說甚麼？」

　　「我想了想，如果戶神先生說的是實話，那麼留在現場那把傘上的指紋，就是戶神先生之後出現的人擦掉了。但是，戶神先生剛離開，我們三個就回家，應該沒人接近過那把傘。除了某些特定人士。」

　　柏原嘴角的微笑還在，別過頭深呼吸。「你是說警察嗎？」

　　「那名兇手犯了個荒謬的錯誤。把雨傘忘在凶案現場其實是個再單純不過的失誤，而上面還有指紋，於是兇手心想，只要接到報案的第一時間，比其他人先趕到現場，迅速擦去指紋就行了。因為外頭還下著雨，兇手帶了另一把黑色雨傘到現場，趁著被害人的小孩不注意時，找機會擦掉了塑膠傘上的指紋，然後走到室外，等候其他搜查人員趕來。不過，兇手這時又犯了一次錯誤，他拿著黑傘練習高爾夫球揮桿的這一幕，居然讓被害人的兒子看到，當時他也沒料到這竟然會成為十四年後事跡敗露的關鍵哪，大概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吧。」功一狠狠瞪著柏原。一番話說完之後口乾舌燥。

　　柏原緩緩將目光移到功一臉上。這時已不見他的笑容，但神情中也沒有憤怒或憎恨。

　　「為甚麼剛才沒把這件事告訴萩村？」

　　「我想自己先確認，用我的耳朵聽到事實，就我們一對一。」

　　「是嗎。」說完後柏原繼續往前走。

　　功一緊跟在後面，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柏原是功一在整起案件相關人員中最信任的人，功一一直深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設身處地為兄妹三人著想。現在居然得懷疑起這個人，而且恐怕他就是真兇，這樣的事實簡直太可恨了。功一不但沒有一絲追查出真相的成就感，甚至心底某個角落還希望是哪裏出了差錯。

　　兩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座天橋。柏原逕自走上階梯，功一也跟在後頭。

　　走到天橋中央時，柏原停下腳步，高舉雙手大大伸個懶腰。

　　「東京的空氣真糟糕，還是橫須賀最棒。」

　　「柏原叔叔，」功一說道，「你就是兇手吧？是你殺了我們爸媽？」

　　柏原靠在扶手上，從西裝內側口袋裏掏出菸盒，拿出一根叼在嘴裏。他拿起拋棄式打火機想點菸，卻因為風大的關係始終沒點著。試了幾次成功後，他看著功一吐出一口煙。

　　「在回答之前，我有件事想問你。」

　　「甚麼事？」

　　「那隻金錶，或者也可以說那個糖果罐，不然潛入ＤＶＤ店的臭小偷丟棄在海邊的那輛輕型車也行。」柏原用挾著香菸的指尖指向功一。「那些全都是你幹的吧？」

　　功一沒出聲。不過，既然沒否認就等於默認。「果然沒錯啊。」柏原感歎。

　　「前陣子在縣警總部採了戶神政行的指紋後，回餐廳的路上我曾問他，有沒有可能是在最近摸過那隻金錶，而不是十四年前。他告訴我，之前在廣尾的停車場撿過一隻手錶，感覺滿像的，只不過那隻錶後似乎有張貼紙之類的東西。聽他這麼說，我便確定有人想設計戶神政行，至於誰會做這種事，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然後，我又想起先前你問過，能不能出借類似那張畫像的嫌疑名單。」柏原慢慢吸了口菸。「我猜可能是泰輔在哪裏看到戶神政行，發現他就是案發當晚見到的人吧。聽到這個消息後，你便來找我，打探警方是否調查過戶神。但因為沒能如願拿到名單，於是決定採取非常手段，不惜捏造偽證，設計讓警方對戶神起疑。」

　　功一靠著對側扶手，和柏原面對面。

　　「真兇內心一定很困惑吧，因為不斷冒出顯示兇手另有其人的證據。」

　　「真的很厲害，不論贓車還是翻覆的舢舨，安排得天衣無縫。整個橋段是你設計的吧？」

　　「算是啦。」

　　「我再說一次，你真的很厲害。但我不懂的是，為甚麼要這樣繞一大圈呢？直接通知警方，說泰輔發現案發當晚看見的那個人不就好了嗎？」

　　「我們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不走到那一步，警方也不會有所行動吧。」

　　柏原笑得肩膀直晃。「結果真的行動了，還是應該說警方被耍得團團轉呢。」

　　「是嗎，但只有你沒被耍，因為你早知道兇手不是戶神先生。」功一勉強克制住激動的情緒繼續道：「可以回答剛才那個問題了嗎？殺害我父母的……」

　　功一沒往下說，因為聽到有人走上天橋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出現一名帶著兩個小孩的女人；兩個都是男孩，一個大概十歲左右，另一個看來更小，應該是兄弟吧。看到調皮不肯直走的弟弟，哥哥還唸了他幾句。

　　狀似母親的女人和兩個小孩從功一和柏原之間通過，下了反方向的階梯。柏原凝視著三人，目送著他們的背影。

　　「看起來就像當時的你們哪。」

　　「我沒那麼小啦。」

　　「是嗎。」柏原踏熄了香菸，將菸蒂放進長褲口袋裏，然後又朝著遠離的母子三人望去。

　　「這些都不重要。快回答我，你就是兇手吧！」

　　柏原看著功一，表情平靜安詳，眼神中毫無不安或倉皇，彷彿已經豁然看破一切。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從十四年前那晚便等著。第一次見到你們三個，我就有預感，總有一天自己會栽在這幾個孩子手上。」

　　這番話明顯是自白，功一覺得全身熱了起來，但內心卻又寒冷得快凍僵。

　　「到底為了甚麼，柏原叔叔，為甚麼要殺害他們呢？」他追問，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居然還稱對方「叔叔」，氣憤之外更感到可悲。

　　柏原深深歎息。

　　「沒甚麼大不了的理由，因為我是個惡人，又壞又軟弱，才會做出這種事。」

　　「這種回答教我怎麼接受！你到底為甚麼殺死我爸媽，老實告訴我呀！」功一雙眼不住流下淚水，他雖然極力忍耐，卻無法遏止。

　　柏原靠著天橋扶手，一雙仍舊感覺不到情緒起伏的眼睛直盯著功一。

　　「為了錢啊。」

　　「錢？」

　　「沒錯，一切都是為了錢。那天晚上，你爸爸手上有兩百萬。」

　　「為甚麼老爸會有那麼多錢……」

　　「他準備拿那些錢還外圍賭場的債，好像跑了很多地方才籌到。不過，他欠下的債其實超過五百萬。你爸爸為此傷透腦筋，而來找我商量，大概平常聽我提過認識一些黑道人物，認為能幫他的忙吧。我告訴他，沒問題，那兩百萬交給我，由我幫忙交涉。那天晚上我就是去拿那筆錢。」

　　「可是你根本不打算和組頭交涉，一開始就計劃搶走錢對吧？」功一感覺到自己的神色變了。「所以殺了我爸媽。」

　　聽到這裏，柏原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眉頭深鎖，嘴角透露出苦悶之色。

　　「我當初沒打算那麼做。我向你爸爸提議，請他出借那筆錢，交換的條件是我設法舉發外圍賭場。但你爸爸不答應啊！他說這麼做之後會遭到組頭報復，最後還氣得罵我騙他。然後我們吵了起來……」柏原搖搖頭。「沒甚麼藉口好說，是我殺了你爸爸，因為太想要那筆錢，接著又把目睹整個過程的老闆娘也殺了。事情就是這樣。」

　　每句話都像利刃刺進功一胸口，不僅如此，還同時在體內狠狠地剖剮。

　　功一才拚命忍住整個人就要崩潰的感覺，然而強烈的憤怒立刻湧了上來。從心上千瘡百孔的裂縫中溢出的不是濁黑鮮血，而是無窮憎恨。

　　「我饒不了你！這種事……要我怎麼忍得下來。為了錢，居然只為錢就殺害我爸媽，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功一緊握雙拳。

　　然而，正當他要上前一步時，柏原伸出手制止他。「不要再過來。會引起誤會。」

　　「你在說甚麼啊！」

　　「我呀，真應該早點這麼做才對，那個晚上也好，或是我兒子死的那天也好，為甚麼活著活著居然就撐到了今天呢。」話一說完，柏原倏地轉身跨坐在扶手上。

　　功一屏住呼吸，說不出話來，身體也動彈不得。

　　柏原看著功一說，「別變得像我一樣喔。」下一瞬間就從扶手上消失。

　　重創地面的聲響、緊急煞車、低沉的撞擊聲，依序傳進功一耳裏。接著又聽見尖叫和怒罵。

　　而功一只是佇立在原地。天橋上陣陣刺骨寒風，吹得他冷澈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