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墜龍(四)
濟人堂今天有點忙,一早上來看診的病人全是彭家受傷的家丁。彭彧溜達進來的時候,周淮正在給人把脈,沒有留意到他。
彭彧也不樂意主動招惹這脾氣古怪的大夫,躡手躡腳往安置龍青年的屋子而去,發現房門只輕掩著,便輕輕推開了門。
屋子不大,簡易的病床貼著窗根,窗子大開著,透進溫和的風。那青年居然已經蘇醒,正半倚半靠地挨在床頭,闔著眼,胳膊往窗邊虛虛一搭,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雕花的窗櫺。
他穿著身不大合身的單衣,脖子上纏著一圈繃帶,臉色依然蒼白,似乎因氣血不足而不甚清醒,待彭彧坐在床邊,他才察覺到來人,慢慢睜開了眼。
彭彧一瞬間撞進了那雙久未睜開的眸子,發現他虹膜的顏色像他的人一樣淺。彭彧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對方略深的瞳孔里,好似一隻小蟲溺進了琥珀,被溫柔地包裹住,再插翅難逃。
隨即,那塊琥珀輕輕顫了顫,漣漪一圈一圈泛開,修長的眼尾微微上挑,勾起一絲笑意:「為什麼這麼看我?」
「啊?哦……抱歉。」小紈絝三尺厚的臉皮居然有些發燙,他摸摸鼻子,心說這聲音……是個男聲吧?莫非是條公龍?
「你昨晚……」
青年體貼地接過話茬:「實在抱歉,昨晚是個意外,驚擾到你們了。除了現在在看診的,沒有其他人受傷吧?」
「應該沒了。」彭彧緩了口氣,「啊對了,你流了那麼多血,得好好休息,我給你買了些補血的食材,你……記得吃。」
青年沈默了三秒,表情露出一個微妙的一言難盡,還是出於禮貌地點了點頭:「多謝。」
彭彧又咳嗽兩聲,調整了一下坐姿:「那個……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到底是公……呃不,是男是女啊?」
這話一出口,氣氛陡然安靜下來,青年臉上的一言難盡終於變成了哭笑不得。他微微低頭,伸手在唇邊輕輕拭去一抹忍俊不禁:「我的性別就這麼不明顯嗎?」
不明顯,真的不明顯。
青年輕咳一聲,無奈道:「我是男人。」
小紈絝心裡那株不規矩的幼芽陡然擰了一個彎。
彭彧「唔」了一聲,整個人倒是意外地放鬆下來,心裡那點因得知對方性別為「男」的失落還不及升起就被打了個煙消雲散——反正冼州民風開放,是男是女,不重要。
青年思索著什麼,又緩緩轉頭看向窗外,在他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幾棵蔥蘢的樹。
「名字麼……」手指在窗台寫了幾筆,「李……一。」
彭彧撿回了舌頭,重新向他投去目光:「李一?」
「嗯,李禕。」好像嫌「一」這個字太過張狂不符合他的身份,又添上幾筆換了個新的,隨即拉過對方的手,一筆一划地寫下一個「禕」字。
這個動作有些過分親密了,手心被弄得很癢,又十指連心似的癢到了心尖上。彭彧強忍著抽回手的衝動,發現自己可憐巴巴的文字庫里沒有這個字,便十分認真地求教:「這個字念‘一’?」
李禕慢慢地點了點頭。
兩人互換了姓名,李禕瞧著眼前人掛了一身「驢唇不對馬嘴」的雞零狗碎,彷彿「生怕別人不來搶劫」,再聯想一下他的名字,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位少爺恐怕是往擰巴了長的,就像取名叫「小胖」的孩子越長越瘦,取名叫「安」「靜」的熊孩子越來越淘,彭彧肯定也跟爹娘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十萬八千里。
這就有些難辦了,他冗長的龍生里只教訓過紈絝子弟,沒人告訴過他該怎麼跟紈絝做朋友。
姓彭的紈絝可能是怕被揍得滿地找牙,竟然在青年面前一改紈絝氣質,撩貓逗狗的閒天一句也沒扯,只一本正經地隨便聊了聊,兩條腿搭在病床邊不安分地晃蕩,隨即笑出一口白牙:「哎,我還沒問你今年多大呢,我看你比我小,不如叫我一聲‘哥’?」
李禕愣住了。
這是人間的什麼新套路?他是不是太久沒下來,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於是他有些猶豫地含混道:「你……確定?我滿打滿算三千二百歲,不過被削了兩千多年的道行,法力不濟,只能勉強維持現在這般樣貌。」
彭彧:「……」
他是聽錯了吧?一定是吧?
他木著一張臉:「三……三十二?」
「三千二。」
某株幼苗擰巴得太過分,「咔吧」一聲把自己擰斷了。
李禕看著那人滿臉的驚嚇過度,終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正要開口解釋什麼,便聽周淮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我說姓彭的,誰讓你進來的?我那有幾味藥快用完了,寫個單子給你,你趕緊給我進藥去。」
彭彧被他一打岔,陡然從「三千二」里驚醒,來不及心疼那株才冒頭就夭折的小苗,眉毛一皺,才偃旗息鼓的紈絝之風捲土重來:「憑啥?你濟人堂都不肯歸我彭家名下,我憑啥給你進藥?做夢去吧。」
周淮有恃無恐地靠在門口:「你信不信我不給他治傷了?」
「……得,我現在就給您進去。」
小紈絝深深為某個黑心大夫的流氓氣質折服,自愧不如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出了門。周淮這才面帶揶揄地走到李禕面前,開口便問:「怎麼,我剛可聽見,有人想要你喊他‘哥’?還質疑你是公是母?」
李禕疲倦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解釋,只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才醒來就被拽著聊天,實在是身心俱疲,偏偏這廝算他半個「救命恩人」,還不能不理。他渾身失血太多,腦子現在還是木的,每聽一句話都要反應半天,每說一個字都得調動全身的力氣才行。
就這麼簡簡單單幾句閒談,他覺得自己好像有布了三百場雨、從東往西從南至北來來回回飛了千次那樣累。
彭彧才走,他臉上的淡定立馬蕩然無存,抬手捏著擰成一團的眉心,倚在床頭喘了好一會兒氣,才逐漸平息下有如擂鼓的心跳。
也真是的,削道行便削道行,偏偏要削得這麼寸,哪怕再多給他留兩百年,他也不是現在這般模樣。
忍不住順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聽周淮問:「感覺好點沒有?頭還暈嗎?」
「暈得厲害。」
「心臟難受嗎?」
「難受得緊。」
「那就對了。」
李禕:「……」
要不是現在打不過他,絕對把他抓住了掄出去三十里,再罰他打掃龍宮一百年。
周淮笑得春光燦爛,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快樂駕馭在龍王的痛苦之上,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你,我今天趕早給你配的,難受了吃一顆。」
李禕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二寸高的小瓷瓶:「我現在無時無刻不在難受。」
「哦,那就難受得欲仙`欲死了吃一顆。」
李禕默不作聲地瞅了他半晌,還是伸手把藥接過了。
周淮隨意地往牆上一靠:「逆鱗多久能長好?」
「長好?」李冼輕輕嘆了口氣,「誰知道呢,也許三五月,也許十年八年。我記得上一個被拔逆鱗的兄弟是當場死了吧?若不是我早有準備……」頓了頓,「你在此地等我多久了?」
周淮的視線落向他頸間,有繃帶包扎著,已經看不到那月牙狀的傷:「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你遲到了二十年。我從十八歲等你到現在,半截身子都埋黃土里了。」
「抱歉。」李禕垂了眼,「那……他們沒有再找到那人的蹤跡?」
周淮一聳肩:「沒有。除了二十年前露了那麼點端倪,再沒有任何消息。你說你何必呢,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事把自己搞成這樣,值嗎?」
李禕又轉頭看向窗外,動作很慢,好像每動一下都忍受著莫大的痛苦。他看著窗外撲簌簌抖動的樹,微不可聞地說:「萬一真的是他呢,二十年……也該長大成人了吧。」
周淮難得地沒接話,兩人很有默契地維持著這份短暫的靜謐。許久,李禕把眼皮一垂再一抬,便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般,恢復了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對了,我現在法力被封,把你的符紙給我一些。」
「喲,龍王大人不是最看不起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了麼,怎麼今天——變性了?」他一邊挖苦,一邊從腰後不知哪抽出一沓疊好的空白符紙,啪嗒啪嗒地在手心打了兩下,「喏,收好。」
李禕只得苦笑:「此一時彼一時,別落井下石了。」
周淮轉了轉眼珠:「你那灰撲撲的護衛呢?怎麼還不到?玩忽職守得過分了吧?」
彭彧當下回了一趟彭宅,先衝回房間猛灌一通茶水,帶著哭腔自言自語:「我怎麼那麼傻呢我,還跟他稱兄道弟?我他媽都能喊他一聲祖宗!還有,他居然真的是個男的!長那麼好看,是個男的!」
管家戳在一邊聽自家少爺抽瘋,一掀眼皮,沒忍住接道:「少爺,他本來就是男人,那麼大個傢伙事兒在那擺著……您不是看到了嗎?」
「我哪知道!我哪知道他們龍的傢伙事兒長啥樣,我還以為公母都有呢!」
彭彧捂住臉一聲哀嚎,隨即一擺手,從懷裡摸出張紙拍了過去:「算了不說這個,‘你醜’號商隊還在吧?把這個給他們領頭的,按這單子把東西買齊了。嗯,還有,再給濟人堂送十盞油燈,越亮越好。」
就當做善事,積陰德。
管家也不問緣由,默默把單子收了,又把一摞書放到案上,從善如流地給商隊改了名:「少爺,您上次讓‘你醜’號商隊進的書,昨晚上就到了。」
彭彧點點頭把人轟走,看著那摞小黃書,竟然連翻的慾望都沒有。覺得礙眼,便想把它們搬到桌子底下去,結果不知怎麼那麼寸,手指竟被鋒利的紙頁划出一道血口。
他「嘶」了一聲,心說點兒背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縫,煩躁地吮了吮傷口,撇下書便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