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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1章
第1章 墜龍(一)

  冼州是座小城,小,但是不窮,甚至可以算得上富庶。百姓安康人民和樂,夜間不設宵禁,即使門不閉戶,也不會翻入宵小毛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座城太封閉了。

  這也不能怪百姓,自改朝換代以來,冼州就成了個聞名遐邇的「棄城」,這裡沒有官,沒有軍隊,一切跟朝廷有關的東西都跟冼州八竿子打不著一個邊。

  論天高皇帝遠,冼州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然而這座「棄城」非但沒因朝廷的放任不管而走向末路,反倒一天比一天生機盎然,小小一座城竟是森羅萬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原因無他,只因冼州有個主心骨,一人挑起了大梁。

  此人姓彭名彧,半月前剛及弱冠,那冠禮辦得比過年還熱鬧,場面比皇上的妹妹嫁人還盛大,整個冼州張燈結彩,萬人空巷。酒席擺了七天七夜,從長街這一頭直通那一頭,美酒十里飄香,將天上的飛鳥都勾得忘了反巢,環城而飛逡巡不去。樂聲泠泠,繞梁三日而不絕。

  彭家三代經商,到他這一輩,已是富可敵國。沒人說得清這麼一個青年才俊為什麼只安於這一隅小城,就像沒人說得清……他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娶妻生子一樣,要知道每天上門求親的人足能把彭宅的所有門檻踏破個裡外三層。

  此時冼州已入了夜,城門懶懶散散地掩著個縫,周圍空無一人,連個守城士兵的影子也看不見。遠遠有商隊自城外緩緩而來,馬蹄篤篤,車上一碩大「彭」字商號,滾銀燙邊,被城門燈光一照,端的是貴氣逼人。

  車夫並不下車,雙指放於口中打了個呼哨,那城門便自己打開,吱吱嘎嘎讓出了一條路。

  馬車經過時,城牆上數道冷器反射出細碎的光,是無數強弩鐵箭。若有異變發生,只需一聲令下,強弩之力可射穿三寸厚的鐵板。

  車夫彷彿渾然不覺,悠悠地揚著馬鞭,有一搭沒一搭催著馬匹前行。待車隊在夜色里走遠,城門又吱吱嘎嘎地關閉,依然滿不在乎地不肯關嚴,城牆上數雙眼睛同鐵箭一並隱於黑暗。

  彭宅里依然燈火通明,自家主人是個夜貓子,下人們也就只能跟著一塊兒瘋。東廂時不時傳出朗朗的笑聲,一盞足能亮瞎眼的油燈擱於案幾一角,有燈罩罩著,光線穩如泰山。案前那人毫無形象地叉著兩條長腿,正是彭彧在看賬。

  看賬能笑成這個鬼德性,只怕要全天下人傾家蕩產,家底全部貢獻給這薄薄的「賬本」才行。

  上好的金絲楠木案幾被雜亂無章的賬本埋了個慘不忍睹,桌角的油燈被擠兌得搖搖欲墜。彭彧捧著一本不知是什麼的書,從桌上壓住賬本的果盤里摸了一把瓜子,邊看邊嗑,邊嗑邊笑,也不知吃進去的到底是瓜子仁還是瓜子殼,椅子周圍掉了一地狼藉。

  得虧彭宅里沒有耗子,否則絕對被養得肥得流油。

  「叩叩。」

  叩門聲響到第三遍,彭彧終於把忙於嗑瓜子和大笑的嘴騰出了一點空,道了句「進」。

  「少爺,」管家端著手,眼不見為淨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乙醜號商隊到了。」

  「哈哈哈……什麼?我醜?你才醜!」

  管家眼皮一跳:「少爺,不是‘你醜’,是‘乙醜’號商隊到了。」

  彭家商隊晝夜不歇,這個點才到稀松平常。商隊共分甲乙兩級,甲級商隊按天干地支排列,一共六十支,其中只有「甲子」到「己巳」六支直接開到彭宅,其餘皆分散各州各城乃至海外。

  彭彧終於從那令人發笑的書中抬起頭,看了管家一眼:「哦……讓他們卸貨吧。」

  說罷,又繼續埋頭看書。

  他看書的側臉可謂認真,可惜看的東西實在有點不堪入目——這書取了個類似《西廂記》《金瓶`梅》能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字裡行間隨時讓人面紅耳赤、血脈僨張,還有尺度駭人、逼真露骨的精美插圖。

  管家嘆了口氣,對於自家少爺這愛好實在不敢恭維。彭家有一個書庫,裡面盛著包攬天下的萬卷藏書,可惜少爺不理不睬,唯愛「不登大雅之堂」,並且在這方面海納百川——「幽王褒姒」也看,「哀帝董賢」也看,可謂來者不拒。

  彭少爺的性取向至今成謎。

  因為這不明不白的性取向,在每天試圖踏破彭家門檻的人當中,不但有送女兒的,還有送兒子的。

  真是世風日下。

  管家搖了搖頭,只覺彭少爺整個人就是一大寫的「紈絝」,從頭髮絲到腳趾縫,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寫滿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紈絝生著一張十分「耐看」的臉——多看兩眼也不會膩,少看兩眼也不可惜,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似乎和彭家特製的油燈是同一款。

  此紈絝整日吊兒郎當,除了錢身無長物,除了會賺錢一無是處。至今認不全三字經和百家姓,遑論四書五經。肚子里僅有的一點墨水濃縮起來沒有膽汁多,三分之一夠算清賬本,三分之一讀得通小黃書,剩下三分之一自由發揮,四處撩貓逗狗,可謂把他爹「不學無術」的衣鉢繼承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爹雖然也是個紈絝,可到底給他拐了個正兒八經的漂亮娘呢。小紈絝這一點上力有不逮,至今沒有一點苗頭,管家甚至懷疑他要跟小黃書喜結連理、共度餘生。

  一想到這點,管家就忍不住操心,可一想少爺並不愛聽,只得拱手道了句「是」便要離開。

  「哎等等,」彭彧忽然叫住了他,一顛盛瓜子的果盤,伸手遞了過去,「老驢啊,瓜子沒了,幫我盛點兒去。」

  「……是。」

  老驢不姓驢,也不屬驢,更沒有驢脾氣。他其實姓呂,可這「呂」和「管家」湊在一起,就變成了「驢」。久而久之,彭彧為了省事少拐一個音,乾脆叫他老驢。

  驢管家任勞任怨地去給自家少爺盛瓜子,還不忘叮囑:「少爺早點歇息吧,這大夏天的,少吃點瓜子,小心上火。」

  「就你事多。」彭彧輕斥一句,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暫時沒了瓜子解悶,嘴裡總感覺少了點什麼。他想了想打算摸口水喝,吃了那麼多瓜子也確實有點口乾舌燥。可這手還沒碰到茶杯,茶杯竟連杯帶托驀地一震,發出一聲清脆的瓷器碰撞聲。

  「嗯?」

  他詫異地停了動作,揉了揉眼,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等了半天也不見再有什麼動靜,便若無其事地再次去夠,然而就在此時,異動再度傳來。

  這回不僅僅是茶杯,桌子上所有的東西都在抖,賬本、硯台、鎮紙全部開始發生細微的移位,毛筆來回滾動,本就搖搖欲墜的油燈更是瞬間挪出了桌邊,彭彧一撈沒撈著,直接「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燈罩破碎,燈芯劇烈地一閃,隨後滅了。

  「……我靠!」

  油燈熄滅的瞬間,屋子里立刻灰暗下來,彭彧那雙極亮的眼睛也隨之黯淡。因為眼裡捕捉不到一絲光,他渾身緊繃起來,還不等他適應這種瞎子一般的視力,平地便起了一陣狂風,直接吹開半掩著的房門,一乾紙質輕薄的東西全部呼啦啦飛上了天。

  狂風乍起又乍歇,飛上天的賬本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好幾本直接砸在他腦袋上,他卻全然未覺似的僵在原地,指間還緊緊攥著手裡那本唯一幸免的書,將薄薄的紙頁攥破了。

  「少爺!少爺!」

  呂管家去而復返,也顧不上什麼主僕之別,衝進房間一把拉住彭彧的手腕:「少爺,這邊!」

  彭彧被他提線木偶似的帶離了椅子,往門口走去,又聽他道:「少爺,小心門檻。」

  兩人在廊下站定,迴廊里的燈籠被風吹得左搖右擺,但十分頑強地沒有熄滅。黑暗的視野逐漸清明起來,彭彧眯了眯眼,暗舒一口氣,問道:「剛剛怎麼回事?地震了?」

  「不知道。」管家搖了搖頭。

  彭府的下人們也被這動靜驚擾,睡下的披衣起來,紛紛往庭院裡聚集。彭彧摸了摸下巴,心說冼州幾百年來也沒有地震的記載,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地震了呢?

  府里有膽小的女眷,已隱隱有了哭聲。他輕咳一聲抬高了音量,出言安慰:「沒事,別慌!可能是……」

  話還沒說完,地面又很不配合地再次抖動起來,這一次比之前的震動還大,房子都開始搖晃。雖然彭彧自詡彭宅是全冼州最結實的宅邸,還是不免一陣心慌,就近扶住一根廊柱,心裡沒由來升起一種要發生點什麼的感覺。

  伴隨著震動,才平息的狂風重新席捲而來,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氣流直擊庭院,將所有迴廊里躲避的人們都吹得往後仰倒。彭彧抱緊了柱子,在這狂風裡根本睜不開眼,眼皮忽然一亮,好像天空中划過了一道閃電。

  要下雨?

  什麼樣的雨能有這麼大的陣仗?

  他一隻胳膊摟著柱子,騰出一隻手來擋在眼前,從指縫里往天空窺探。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時壓來一片厚重的烏雲,閃電蛇信般在雲層間吞吐,將天空刺得忽明忽暗,連帶著他的視力也跟著不穩定起來。

  有些煩躁地「嘶」了一聲,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借著不怎麼穩定的視力,捕捉到天空一絲異樣,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那是一道獨樹一幟的奇怪閃電,彷彿全然不知自己的使命是「一閃即逝」似的,在眾多兄弟的呼嘯轟鳴里,它居然「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過了片刻,才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往下落,像誰從高處輕飄飄地扔下了一頁紙。

  並且那「閃電」越下落就越清晰,起初只是在雲層里隱現,等脫離了雲層,便像被放大拉長了似的,一邊以扭曲的姿態翻滾,一邊向地面接近。

  彭彧也實在看不清那是什麼,在黑夜裡視物著實費勁,整個天空又一閃一閃的,光顧著給他添麻煩。

  等他終於能看清,那東西也已經非常接近,好像並不是光禿禿的一條,而是……有頭、有爪、有尾,像是……

  「我靠……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彭彧一把拉住管家的衣服,頂著狂風朝他嘶吼。管家也是滿臉的驚慌失措,半晌才顫巍巍道:「是……龍、龍嗎?」

  再一回頭,那條「龍」離得更近了,好像直接從天邊蹦到了眼前,並且還在疾速下墜。彭彧一陣汗毛倒竪,瞳孔放大,朝著滿院驚慌失措的人們大喊:「後退!後退!」

  話音才落下,一股淒厲的風聲裹挾著飛沙走石呼嘯而來,地面的顫動到了極限,屋子里的傢具開始傾倒,但稀裡嘩啦的聲音瞬間就淹沒在風聲里。那條巨龍以一種不畏死的姿態,山呼海嘯般朝地面砸來——

  「咚——」

  整個彭府乃至整個冼州都因這一砸狠狠一跳,彭彧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跟那建築一道被拋起又落下,耳膜被撞進了一座金鐘。巨龍落地瞬間激起的風直接把他掀飛出去,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撲,直接趴在了門檻前。

  堂堂富甲天下的彭家大少,就這麼摔了個狗吃`屎。

  這一砸簡直余韻悠長,好幾個離得近的直接被掀暈了過去,彭彧愣是撐著一點意識沒倒。半晌跪住了身體揉一揉摔痛的手肘,驚叫、馬嘶、雜物落地聲才此起彼伏地傳來。

  彭彧捂了捂耳朵,幾乎以為自己要被震聾了。才扶著牆起身,剛一扭頭,又「嚯」地一聲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那顆巨大的龍頭就擱在他面前,幾乎有一人高,龍身不知有十幾丈還是幾十丈,竟一眼望不到頭。靠近龍頭處的龍鱗每一片都有人的巴掌大,即便被迸濺上無數土星泥點,依然掩不去那玉石般難以逼視的潔白。

  整個彭府都亂了套,雖然百年前便有龍現冼州的記載,可在場的誰也沒見過真龍,一時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哭的笑的,人聲蓋過了巨龍的呼吸直上雲霄。

  彭彧看著那條近在咫尺的龍,竟然出奇地冷靜了下來,心裡冒出自己曾在哪見過它的錯覺。拍拍屁股起了身,抖掉崩了一身的磚石碎片,他嘗試著接近那條半死不活的龍,鬼使神差地伸手觸上了巨龍頰邊柔軟的毛。

  同時發現,那些本該同鱗片一樣潔白的毛,竟已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結成一縷一縷。巨龍頸側似乎有傷,鮮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很快在地上聚集出一片血泊。

  巨龍像是感到了旁人的觸碰,緊閉的龍目試圖張開,卻終因力氣不足只能顫了顫眼皮。它發出一聲哀鳴般的低吟,整個身體抽搐了一下,尾尖不受控制地一掃。

  因為身體太長,彭府這偌大的庭院竟還沒盛下它,龍尾落在西北角的院牆上,生生砸出了一個豁。再讓它這麼一掃,那堪比城牆厚的院牆居然就轟的一聲——

  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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