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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44章
第44章 蓬萊(四)

  彭彧仰起頭, 瞅了瞅老樹遮天蔽日的枝葉,實在不知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所謂「樹頂」是在哪裡,表情空白地問:「所以……你為什麼剛才不讓九淵幫你拿?」

  龍王一言難盡地回答:「不行的, 這樹只認我, 別人找不到龍鱗藏在哪。」

  彭彧一把將那龍從肩頭薅了下來,一隻手托著:「所以你要怎麼上去?」

  「本來可以飛上去, 」李禕說,「但是現在尾巴動不了, 很難維持平衡, 恐怕會掉下來。」

  彭彧瞧了瞧他一動不動垂著的尾巴:「所以呢?」

  「所以……怕是只能用爬的。」

  於是彭少爺十分善解龍意地抱著龍走到樹幹前, 把兩只龍爪按到樹上,順手拍了拍龍背:「乖,爬吧。」

  李禕:「……」

  這實在是太丟龍王的臉面了。

  手臂長的小龍灰溜溜地往樹梢爬去, 彭彧目送他消失在樹杈間,臉上表情一下子淡了下來。他慢慢地倚樹坐下,伸手用力攥了攥腰間別著的玉,擰緊眉心, 合眼長嘆一口氣。

  狐十七又變回了狐形,縮在彭彧給的衣服下面偷偷探出一顆腦袋——他看不大懂這人類臉上的表情,卻莫名覺得他此時十分痛苦, 還是那種非常隱忍不願言說的痛苦。

  彭彧放開了玉,而將懷裡揣著的重明骨拿出來研究一番,發現這骨頭雖然是空心的,卻異常堅硬, 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鳥骨那樣易碎。

  這根骨頭很直,大概成年男人的中指長,外表很平整,內里卻不大規則。彭彧將它顛過來到過去地打量好半晌,腦子里忽然靈光一現,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開始鼓搗起來。

  狐十七繼續暗中窺視,發現這人身上那股痛苦的勁兒好像又不見了,似乎被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用力地、一點點地壓了下去,乾涸的湖泊再次注滿活水,破開的海平面重新合攏,迷霧散盡,那種不知名的力量化作刀刃上逼人的力道,將一切負面情緒斬於刀下。

  彭彧專心致志地鼓搗著那塊重明骨,並不知道某條龍已經去而復返,還十分不道德地在他背後偷窺。

  「你在幹什麼?」

  彭彧本來正找好角度削下一刀,讓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嚇,登時手一哆嗦,鋒利的刀刃往自己手指頭上招呼了過去,他本能地「嘶」了一聲,卻發現好像嘶得不太應景,因為實在沒覺出疼。

  「你划到手了?」白龍只有半截身子能動,居然還能輕巧地從樹上游下來,準確地落到他肩頭。

  「不要緊。」彭彧隨手搓了搓那道傷口,血還沒流出來就止住了,豁開的皮肉重新長好,完全看不出划傷過。

  他重新埋下頭去:「你等一會兒,馬上就弄好了。」

  李禕趴在他肩頭安靜看著,只見那把小刀在他手裡上下翻飛,對著重明骨這裡削兩刀,那裡矬兩下,白色的粉末不斷飄下來,弄得他滿身都是。

  終於彭彧停了手,把重明骨在衣服上擦乾淨,那骨頭上一端被他開出一個洞,內里仔細打磨,似乎做成了一隻哨子。

  他把哨子湊到唇邊,輕輕一吹——

  白龍一個跟頭從他肩上栽了下去。

  彭彧自己也沒料到這骨哨發出的聲音能如此尖銳,原地愣了一秒,這才覺出肩頭一輕。緊接著狐十七也激靈一下站起,夾著尾巴兩股戰戰,彷彿如臨大敵。

  林子里的動物似乎全被這一聲哨響驚動,飛鳥呼啦啦地成群起飛,烏壓壓撲稜走一大片,走獸拔足狂奔,踩斷了無數植物的枝葉,拖家帶口滾出老榕樹的覆蓋範圍。

  好一個「鳥獸飛逃」。

  彭彧被這陣仗驚住了,實在不知區區一隻骨哨有如此威力,尷尬地撓了撓頭,彎腰把五體投地的龍撿起來,撿的時候似乎發現了什麼,把他兩頰的軟毛往後一擼,驚喜地問:「你逆鱗長好了?」

  李禕剛被那一聲哨響吹得渾身鱗片差點炸開,心臟兀自狂跳不止,讓他這一抱一擼才逐漸緩了過來,驚疑不定地看向他手中其貌不揚的骨哨,心說這東西到底是何方神物,說自己被吹得當頭一棒都是侮辱了它。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內里卻安頓了好一番差點被驚飛的魂兒,拿爪子扒拉一下對方的手,順勢塞了東西過去:「算是吧,不過還有點軟,再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難怪你今天一直變成龍。」彭彧伸手接過,發現他遞來的是個鱗片樣的東西——只有半片,本來應該是青色,卻因為過於暗淡而呈現出青灰。

  他拿在手中仔細打量,那半片鱗有他半個手掌大:「這就是你說的青龍鱗嗎?」

  李禕點了點龍腦袋,又爬到他肩膀上:「這半片鱗是我機緣巧合得到的,在外人看來只是普通的樹葉。」

  彭彧把龍鱗收好:「所以我們現在已經拿到了半片,那剩下半片要去哪裡找?」

  李禕坦誠地答道:「不知道。不過有青龍鱗在的地方應該較別處更加生機盎然,我們或許可以順著這個思路去找。」

  彭彧瞧了他一眼,實在不覺得這是什麼好思路,於是沒有吭聲。他一邊擼龍一邊把玩著骨哨,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回龍宮取藥的九淵回來了。

  九淵這廝也不知道心裡藏著些什麼玩意,似乎全然忘了正事,撂下藥化了龍就跑。彭彧把藥交給狐十七,準備在離開蓬萊之前再四處逛逛,不能白來一趟,正要跟龍王打聽哪裡好看哪裡好玩,就被亦步亦趨綴在身後的狐狸抱住了腿。

  小狐狸拿兩只毛茸茸的前爪抱住他,眼巴巴地抬起頭:「那個……能麻煩你們把我送出蓬萊嗎?」

  彭彧一愣:「什麼玩意?」

  若非有一層毛擋著,狐十七隻怕要當場羞得面紅耳赤,他期期艾艾地說:「我的修為尚且施展不了御空之術,蓬萊島四面環海,我……我出不去。」

  彭彧一頓之後反應過來——這狐狸太弱,目前還不會飛。

  他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伸手拍拍那狐狸的腦袋,十分「慈愛」地說:「所以,你之前偷藥有什麼用嗎?你自己能帶得走?」

  狐十七羞憤欲死,看樣子很想鑽到自己的大毛尾巴底下再也不出來。

  龍王從彭彧肩膀上扭轉身子,居高臨下地打量狐十七,虹膜里每一絲都寫滿了「鄙夷」:「我覺得狐王把你扔到蓬萊島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

  言外之意:你這個蠢樣子在狐族內鬥里恐怕活不過三秒。

  狐十七:「……」

  慘遭鄙視的狐十七整只狐都萎靡了下去,蔫頭耷腦地跟在兩人身後,灰頭土臉地思考要以怎樣的方式離開蓬萊。正在他琢磨「如果游出去會有多大概率死在海裡」時,龍王突然開口:「帶你出去也不是不行,不過還是那句話,沒有不勞而獲,你得幫我一件事才行。」

  狐十七抖了抖狐狸耳朵,似乎又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曙光,小心翼翼地問:「什麼事?」

  「你能變大嗎?」

  狐十七琢磨著這個「變大」應該就是字面意義的變大,於是點點狐狸腦袋:「可以。」

  「那麻煩你把我們駝到島心的淡水湖那裡去。」

  彭彧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李禕,不明白這龍又想做什麼,卻聽狐十七「嗷」一嗓子,整只狐迎風而長,眨眼從小狗那麼大長成了兩人高,渾身雪亮的長毛一抖,那叫一個威風凜凜,之前的怯弱之氣一掃而空。

  彭彧親眼目睹「大變活狐」,忍不住一吞口水,心說這一身狐狸毛要是薅下來能做多少狐裘啊。

  一人一龍登上狐背,狐十七四爪蹬地,「嗖」的一聲竄了出去,彭彧差點沒拽住那一身油光水滑的毛,險些讓他掀下背來。

  變大的白狐神異非凡,四爪健步如飛,在植被叢生的密林里如履平地。然而他自己是跑爽了,可就苦了背上的人,彭彧不得不盡力彎腰,一手揪著狐狸毛,一手捂住腦袋,免得被鋪天蓋地的植物枝葉刮花自己金貴的臉。

  一天一夜的路途在狐狸腳下不過跑了半個時辰,彭彧被甩得顛三倒四,只怕這輩子都要對「騎狐狸」產生深深的陰影。他七扭八歪地從狐狸背上滾下來,就近扶住一棵樹喘了口氣。

  龍王從他衣服里鑽出,鑽出來的時候「呸」地一聲,吐出一隻羽毛亂飛的黃豆。

  「我說,」彭彧叉腰緩了好一會兒,才從眼冒金星的狀態里回過神,「咱來這兒到底要乾嘛?」

  李禕:「我想下湖里看看,據說這裡是青龍神的埋骨之地,也許可以從他的骨骸上找到那半片青龍鱗的線索。」

  彭彧心說「你也知道依照之前的思路找不現實了」,順著他的目光將視線投向遠處,只見那片湖泊一眼望不到邊際,四面接天,湖水澄澈如琉璃,湖邊叢生的蘆葦里成群結隊游過幾只野鴨,將平靜的水面破開來,一圈圈地散開漣漪。

  他忍不住微微睜大眼:「這麼大的湖……」

  狐十七大概是跑渴了,已經湊到湖邊去喝水,龍王拿爪子勾住彭彧的衣服,眯起眼睛說:「島上的動物都會來這裡取水,吃草的、吃肉的,湖邊每天都會上演弱肉強食——所以沒事的話不要一個人來這裡。」

  彭彧咽了口唾沫,四下打量,只見湖邊的植被茂盛非常,連蘆葦都生得一人高,實在看不出哪裡潛藏著危險。

  李禕覷著他的表情,心說自己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凡人怎麼還不來求龍王的庇護?卻見他目光一閃,似乎是計上心來,從懷裡掏出那支才做好的重明骨哨,湊到唇邊用力吹了一聲長長的哨——

  正在喝水的狐十七身形登時暴跌,又委頓回了毫無殺傷力的小狗,整只狐哆哆嗦嗦從湖邊滾上了岸。與此同時,湖里所有的野鴨水鳥齊刷刷振翅飛逃,湖邊植物里窸窸窣窣一陣亂響,各色各樣的走獸屁滾尿流地遠遁去也。

  黃豆「嘰」地一聲,就地炸成了一顆新鮮出爐的團子。

  李禕:「……」

  這凡人真的是能耐了。

  龍王渾身僵硬地在彭彧身上掛了好一會兒,才險險壓制住自己快要炸起來的鱗,只見那凡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現在沒有危險了,所以我們怎麼下去?」

  李禕:「……」

  他這個龍王可能是廢了。

  彭少爺得了一根骨哨有如神助,可到底只能吹跑野獸,吹不開湖水,下水這種活兒還是得讓龍王來。李禕拿爪子在他腦門上拍了道避水訣,把沒什麼用的黃豆甩給拖後腿的狐十七,一人一龍相伴下水。

  龍王的避水訣比周淮的靈符更高端,不但能避水還能讓人在水下自由呼吸,彭少爺作為一隻資深的「旱鴨子」,也難得體驗了一把游水的樂趣,就是姿勢難看得有些辣眼。

  「你不是出過海嗎?」龍王覺得不可思議,「不會游水,萬一船沈了怎麼辦?」

  彭彧對此毫不在意,大咧咧地回答:「等死唄,說得好像會游水就能游上岸了似的。」

  龍王緊緊地閉住嘴,只覺此人胸無大志,不可與之共語,連忙招了一條長相奇特的大魚,帶著兩人疾速往水底潛去。

  彭彧只覺明亮的湖面一點點從視線中遠去,游魚水草從身邊一閃即過,漸漸地感覺不到水波晃動,只剩下越來越濃重的壓抑與黑暗。這湖不知幾千尺深,遠遠望不到底,他甚至覺得這深度早已超出「島」的範疇,要往更深更暗無天日的海底去了。

  可這明明是個淡水湖,不應該與海相連才對。

  他正內心忐忑地思索,忽覺扒著的大魚一陣掙動,似乎死也不肯繼續往下走。龍王不知跟它做了什麼交流,那魚瞬間無情地棄他們,一甩尾巴游遠了。

  同時龍王自己身形疾長,化成原形,行動不便的巨龍在此刻充當了最佳的下沈利器,彭彧連忙拽住龍背上的毛,兩人繼續往湖底沈。

  「這裡有個結界,」萬籟俱寂之中李禕緩緩開了口,「其實我們下潛的深度根本沒有那麼深,不過是青龍為了死後不被打擾而設下的阻礙。」

  彭彧緊緊地扒住龍背,只覺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水生生物幾乎沒有了,愈發顯出水底的空寂。他只覺自己渾身雞皮疙瘩爬了一層又一層,一股麻意自脊椎直躥頭頂,險些忍不住脫口而出一句「我們回去吧」。

  而這時候李禕又說:「我之前來過這裡,但最多下沈了一天一宿,還是沒能沈破那個結界,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有所改觀。」

  彭彧哆哆嗦嗦地揪住龍背上的毛,甚至覺得自己的體溫都要被恐懼帶走了:「我說,咱下次行動之前先打個商量行嗎?你這樣我真的……要不咱們還是去‘生機盎然’的地方找青龍鱗吧?」

  李禕完全沒搭理他,保持身體一動不動,繼續往下沈。

  彭彧越去想就越難受,實在承受不住水底死寂的氛圍,又乾巴巴地開口:「說真的,我覺得你這個思路有點問題,你怎麼知道一直沈就能沈到底?萬一是鬼打牆呢?」

  龍王似乎覺得他這番言論十分好笑,語氣里也帶了一點笑意:「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彭彧:「你不是說這是個結界嗎,是結界……就總能打破的吧?你這樣一直沈還是始終在結界里,永遠也沒辦法打破啊。」

  李禕:「那你說該如何打破?打破結界需要找到結界的薄弱之處,你能找得到嗎?」

  彭彧忽然不說話了,上上下下地四處打量,似乎很想從渾然一體的湖水中看出什麼破綻。

  李禕沒有出聲打擾,一邊等著他的下文,一邊繼續下沈。

  彭彧睜大那舉世無雙的乾坤眼,尋找結界的所謂「薄弱之處」——往下是一片漆黑,便只能往上瞅,瞅著瞅著似乎覺得那混沌一片的水域里折射出一絲光,像是人在淺水往上望時,看到水面蕩漾的波光一樣。

  他腦子里瞬間聯想到了什麼事,渾身汗毛一炸,猛地伸手一拍龍背:「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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