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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75章
第75章 山崩(二)

  「彭彧?」

  他似乎聽到有人叫他, 可這聲音既不迫切也不見得有多關心,他一耳朵就聽出這不是他想要等的那個聲音,因此稍在「醒來」和「繼續睡」之間猶豫了一下, 果斷選擇後者。

  於是那聲音就沒有再來煩他, 他再次沈入一片不見天日的混沌里,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也跟這混沌融為一體, 身邊划過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可始終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

  忽有鳥鳴闖入他的耳中, 在漆黑一片中是唯一鮮活的光彩, 他側耳聆聽許久, 覺得此鳥叫聲雖然勉強算得動聽,可實在缺乏花哨,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轉音, 聽久了莫名被吵得有點煩。

  所謂「愛屋及烏,惡其餘胥」,他一旦喜歡就覺得簡直比名伶奏樂還動聽,一旦覺得煩了, 又恨不能趕緊把這討人嫌的東西掐死,讓它趕緊閉嘴,不要攪擾自己的清夢。

  可夢里他似乎無手無腳, 也不知變成了個什麼東西,只能任由那小畜牲在自己頭頂太歲動土,絲毫沒有法子把它趕走。

  他心裡漸漸憋了一股火,越積越多, 終於超出了他所能忍耐的極限,「呼」一下噴薄而出。

  然而他一個「滾」字還沒出口,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蓋過鳥鳴闖了進來:「少爺,您醒了?」

  在混沌里飄蕩的魂魄彷彿讓一線牽著似的驟然歸位,一下子將他徹底砸醒,他倏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似有光影晃動,併發出一連串的「嘰嘰嘰嘰」。

  他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視野終於逐漸清明,看到潛岳坐在床邊,夢里那攪擾他的罪魁禍首黃豆還樂此不疲地在他耳畔晃蕩。

  潛岳似乎有些擔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喚一句:「少爺?」

  彭彧終於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借著對方的力慢慢坐起,低頭看到被繃帶裡外三層纏著的胳膊,試著活動一下,發現還是很痛。

  他忍不住問:「我睡了多久?」

  「兩天三夜了。」

  彭彧皺了皺眉,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事,捂著額頭認真思考好一會兒,終於驚覺他竟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忙問:「李禕呢?」

  潛岳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他還沒醒。」

  彭彧只覺心臟狠狠一抽,無形的恐懼一把攫住了他,他趕忙問清那人現在何處,快步走向隔壁房間,步子幾乎有些不穩。

  李禕好像傷得不輕,整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額頭纏著一圈繃帶,還隱隱滲出血來,彭彧叫他他也不應,只能焦灼地在原地打轉。

  潛岳:「白澤說他可能還要過幾天才能醒過來,雖然是龍,可被那麼多雪和碎石砸到,也……」

  彭彧潦草地一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安撫自己說這人只是需要多睡幾天。半晌他慢慢調整好了情緒,又問:「現在外面怎樣了?」

  潛岳:「大部分鬼族都被那幾支利箭鎮回地底,但還有不少逃了出來,九淵他們正在奮力追回,估計再過上三五天可以除乾淨。」

  彭彧終於緩一口氣,聽她寥寥數語,情況似乎還不算嚴重——他實在害怕天界以此為由再降龍王什麼罪。

  「少爺,」潛岳覷著他的神色,又說,「那您先在這好好休息,我也去幫忙。」

  彭彧一怔,隨後想起她手裡有一把斬鬼刀,明白過來,點了點頭。

  潛岳迅速掩門離開,她身體輕盈,腳步踩在地上不發出任何聲響。彭彧怔然瞧了一會兒她已經消失的背影,把自己一顆心強行塞回胸腔里,輕輕握住了某龍的手。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龍爪子似乎比之前更涼了,他十分愧疚地緩緩揉搓試圖捂熱——雖然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愧疚什麼。

  說起來也不能算是他的錯,現在想來那突降箭矢實在有些蹊蹺,到底是誰放的箭,為什麼十數支利箭只有一支射裂地面,還偏偏裂在他腳底下?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覺得此番種種實在不能單用「倒霉」二字蔽之,他忍不住仔細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在腦中細細理順——姑且將崑崙裂隙歸於「巧合」,救出墨理也歸於巧合,可李禕才剛剛拔出白虎爪,鬼族就突然發難,這未免就過於湊巧了些。

  他打心眼裡願意相信龍王沒有騙他,他說能堅持一個月,怎麼都不可能剛把封印落下就迫不及待打自己的臉。

  那麼到底是什麼幫助鬼族擊敗了龍王的自信,他們究竟是怎麼一舉擊潰封印的?

  離奇消失的白虎族,離奇消失的白虎旗,還有……

  他想著,不自覺把手伸進懷裡一摸——赫然摸了個空!

  他眼皮狠狠一跳,在自己渾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沒發現那枚白虎爪,才平復下去的心跳再次擂鼓般狂跳起來,他安撫自己說身上衣服換過,一定是潛岳他們收了起來,或者放在哪裡,可他衝回房間翻箱倒櫃地尋找,甚至追到山下去詢問潛岳,依然沒有找到白虎爪!

  不僅如此,潛岳還說在救他們上來的時候,兩人身上就沒有那枚白虎爪,彭彧仔細回想了一下,迅速否決東西在他掉落的過程中從身上掉出去的可能——因為是格外重要的東西,他準備離開山洞時就放在了衣服最貼身的內袋里,想要掉出去也並非那麼容易。

  而且他用雀翎取暖的時候,還分明感覺到內袋里有東西在,那之後他就睡了過去,白虎爪還能趁他睡著自己跑了不成?

  莫非是真的有人趁機把它偷走?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人會是誰?

  他緊緊地皺起眉頭,打心眼裡不願去懷疑,可目前的狀況又讓他不得不這麼想。最終他還是默默把疑問咽回肚子,覺得九淵性子太直,實在不是商量的好對象,潛岳又同樣是一介凡人,如果對方是什麼厲害的角色,她也奈何不了。

  至於墨理和白澤都接觸不多,這二位還是重點懷疑的對象之一。

  彭彧端著手在屋裡踱了好一會兒步,內心實在無法平靜,只好出去透氣,他站在玉虛峰的峰頂,遙遙向下眺望,隱約可見山下蒼茫一片之中貫著那道巨大的溝壑,一座山頭已生生夷為平地,裸露出來的洞口周圍插著數支從天而降的箭矢,那些箭矢似乎組成某種圖案,互相之間有細細的光線勾連,將黑氣牢牢鎮壓在地底。

  那道地壑不知有多深,彷彿一條猙獰的傷口,內中已悉數被塌陷的白雪填滿,僅僅是看上一眼,都還能感覺到當時那山崩地裂之勢,無端讓他打了個寒噤。

  視線緩緩從左至右依次划過,他很快在山下發現九淵他們的蹤跡,灰龍在雪地上格外顯眼,旁邊有一細小的黑點,應該是潛岳,再遠處還有一白色的異獸,長得既像鹿又像羊,頭上有角,身側覆著兩只翅膀,時不時扇動,捲起的風吹動細雪。

  他不禁微微一怔——那是白澤?

  三隻在雪地上追逐著黑氣,彭彧很快發現在潛岳身邊似乎還有一些白點在跟隨她移動,大概十幾只,但由於距離實在太遠,即便是他的眼睛也只能看個大概,應該是某種動物,可能是狗,但體型更大一些,有可能是……狼?

  他猛然回想起騰陽分別之時紅豆說的那番話——所以崑崙居然真的有狼族?還跟潛岳混在了一起?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他又定睛細看,發現那些狼真的是在幫幾人清理鬼族,狼群往往成群移動,配合潛岳形成包圍圈,再合力斬殺之。

  彭彧看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異樣,那白色異獸行動十分迅速,也非常賣力,並不像和什麼人有勾結的樣子。

  他又回想起半夢半醒間夢到的奇怪男人,雖然不知那人是誰,可或許是因為長相,他莫名覺得十分親切。那人似乎對崑崙有著非同尋常的感情,白澤作為崑崙山的守護獸,他也真心不想去懷疑他。

  彭彧又站在山頂吹了一會兒冷風,終於是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去,經過墨理那邊時偷偷站在門外看了一眼,對方也顯然正在休息,睡得正熟。

  他最後回到李禕那裡,索性把自己的東西也一並搬來,寸步不離地守著。

  兩天以後某龍終於醒了。

  龍王醒來先是盯著彭彧上下左右仔細看了三圈,似乎確定這人全須全尾,便借著撥開頭髮掀了自己額頭的繃帶,隨後爬起身來……但緊接著腦袋一暈,又一聲不吭地栽了回去。

  彭彧也不知這龍到底在逞什麼強,連忙把他扶好坐起,同時遞來溫水伺候他喝了,問:「你……感覺好點了嗎?」

  李禕緩慢地點點頭:「我不要緊。」

  彭彧想想某龍當時昏迷不醒、氣若游絲的樣子,覺得實在不像是「沒事」的,不禁滿臉狐疑:「真的假的?你要是哪裡難受,可趕緊說出來啊。」

  李禕一抿嘴:「真的沒事,就是撞到頭了,休息兩天就會好——你胳膊怎麼了?」

  彭彧左臂磕得實在有點嚴重,好幾天過去都沒能恢復過來,只能以十分僵硬的姿勢垂在身側。此刻他下意識把手往後背了背,但一想反正也被看到了,索性大大方方拿出來:「沒事,磕石頭上了,過兩天就好。」

  李禕:「……」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

  彭彧緩緩在床邊坐下,還是不大放心,又扳過他的臉仔細查看他額頭的傷,發現確實愈合得差不多了,李禕輕輕撥開他的手:「一點小傷,真的不礙事。」

  彭彧心說那到底什麼才算「大傷」,可看對方一臉不想再說的樣子,也只好避過這個話題,一摸鼻子:「那個……對不起啊。」

  「嗯?」李禕詫異地瞧他一眼,「為什麼道歉?」

  「如果不是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了,李禕擺擺手說:「怪不得你,而且如今你我不過受了一點小傷,我要是沒去救你,那才追悔莫及。」

  彭彧只好乾巴巴地「哦」了一聲,又瞧對方半晌,雖然覺得某人剛醒實在不宜太過勞頓,可事態又確乎刻不容緩,思量再三還是決定早點坦白,輕輕伸手握住對方冰涼的爪子:「那個……我跟你說個事,你別生氣啊。」

  李禕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說。」

  「我把白虎爪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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