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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與半山》第74章
第74章 赴死

  岑深很氣, 一方面氣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桓樂走遠,卻什麼都做不了;另一方面又氣桓樂撇下自己走掉, 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看過來。

  可他又明白桓樂根本看不見自己, 也還不認識自己,這不能怪他。自己如此氣悶,倒有些無理取鬧。

  可他就是氣啊,滿腦子都是剛才桓樂離去的背影, 揮之不去。

  柳七卻像是因為與夫子的再次相逢而想開了,他回到了南榴橋, 租下一個帶後院的鋪面住下來,繼續鑽研小繡球的問題。

  沒過幾天, 鋪子上新掛了一塊牌匾——大唐匠師協會。

  他開始了對天道的試探。

  大唐匠師協會的真正創辦時間是貞觀二十三年, 而此時才是貞觀十三年,柳七提前十年讓它出現,便在某種程度上打亂了歷史。而匠師協會真正坐落的地點也不是長安,而是洛陽。

  貞觀二十三年,李世民駕崩, 武後遷都洛陽。

  除此之外,柳七又開啟了一系列實驗。宋梨便是其中之一。

  而這一切, 夫子都知道。

  柳七從未對夫子有所隱瞞,而夫子也從未對這驚世駭俗的一切表示過什麼震驚錯愕。在這條注定孤單的路上, 他是唯一一個能夠並敢於給出建議的人。

  「開門做生意,講究的是誠信二字,你不能強買強賣啊。」因為這一句話, 大唐匠師協會的牌子掛了三個月,都沒做成一筆生意。

  柳七差點破產。

  他開這鋪子,就是為了做實驗,但他並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徒,也無意因為小繡球的緣故,擅自改變他人的人生,所以夫子那麼說了,他也應了,在挑選實驗對像上面,很是小心謹慎。

  夫子就是一桿秤,他不阻止柳七,但卻一直從旁看著,心裡自有一番思量。

  或許是改了命的緣故,這一個夫子顯得格外的灑脫、超然。他毫不避諱地跟柳七談及自己死後的事情,也對吳崇庵生活的那個年代充滿了好奇,種種因素混雜在一起,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夫子。

  這個夫子很不一般,譬如他會慫恿柳七跟他一起去喝花酒。

  這要放在從前,他是絕對幹不出來的。

  喝花酒,並不一定是去尋歡作樂,但岑深對此依舊有些惱怒。因為夫子這個假正經,絕不可能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學生桓樂,也不可能帶著桓樂一起來,那岑深就更見不到他了。

  岑深有些想他。

  看著柳七和夫子優哉游哉喝酒的畫面,就更覺心裡堵得慌。

  他什麼時候能再見到桓樂呢?

  岑深每每嘗試著從柳七身上掙脫開來,但都以失敗告終。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想念桓樂,久而久之竟然像害了相思病一樣。

  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桓三公子的名頭太盛。

  柳七住在南榴橋,而南榴橋的人們對桓樂都熟悉得很。岑深雖然見不到他人,卻總能在街坊領居的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也會聽見那嬌俏的少女對他的思慕。

  桓府離南榴橋並不遠,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桓樂此刻又在做什麼呢?

  「桓三公子年歲也不小了,也不知日後會娶個什麼樣的姑娘呢。」

  「聽說桓夫人上月辦了賞花宴,怕是要開始給他相看了……」

  「三公子啊,那可真是個俊俏的人兒,比那新科的探花郎還要好看,哪個姑娘不喜歡他……」

  「上頭不還有個二公子麼?」

  「……」

  岑深覺得煩躁更甚以往。

  明明知道桓樂最終會來到他身邊,可親耳聽到這些話,仍舊不是滋味。什麼賞花宴什麼姑娘,你們三公子就不喜歡姑娘。

  不,他真是不喜歡姑娘嗎?

  他只是見自己長得好看罷了,一隻妥妥的顏狗。

  長安的姑娘公子裡未必沒有比自己好看的,多看幾年,說不定也能讓他動了春心。到時候佳偶天成,豈止美過探花郎,怕是連狀元都不及他美。

  沒聽坊間說麼,哪家的姑娘與他青梅竹馬,哪位公子又與他策馬揚鞭,年少風流。

  岑深越是無法掙脫困境,就越是忍不住去想,時而覺得自己該勇敢去爭取,時而又被眼前的黑暗籠罩,整個人愈發陰鬱。

  直到有一天,他終於又見到了桓樂。

  那是在紅衿院,夫子又一次拉著柳七喝花酒,沒成想就撞見了自己的學生。

  夫子可不願意跟桓樂在這裡碰面,於是拉著柳七躲了起來。柳七黑著臉陪他躲在屏風後頭,一陣香風拂過,紅衣的俊俏兒郎被姑娘們簇擁著往二樓而去。

  岑深借柳七的眼睛看著,臉色跟柳七一樣黑。

  看看,他多開心。

  身邊一大群姑娘,燕瘦環肥,一口一個「三公子」,都嘴甜得很。

  「這小兔崽子。」夫子從屏風後頭走出來,遙遙瞧著桓樂的背影,微笑著輕聲斥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回頭定要罰他作文章。」

  柳七冷冷的看著他,道:「上樑不正下樑歪。」

  「柳兄你這就說得不對了,我來此處可不是為了尋歡作樂,我只是來喝酒的。」

  「有區別麼?」

  兩人說著話,逕自出了紅衿院。

  岑深想見桓樂,幾度想回頭,卻被柳七帶著往前走。想要強行脫離,腦袋就開始痛,彷彿靈魂都要被撕裂。

  叫著桓樂的名字,卻無人聽見。

  他又一次與桓樂失之交臂。

  但是很快,他又見到了桓樂。這次是桓樂主動上門,便是他曾說過的來匠師協會為娘親買生辰禮物。

  柳七接待了他,但他並沒有親身經歷過鬼宴,只知道這是夫子的學生,不知道這就是夫子在鬼宴上救過的那個人,所以沒有對他另眼相看。

  但夫子說過這個學生很有錢,於是柳七把琉璃塔賣了個高價。

  柳七其實不適合做買賣,因為他不會推銷,更不知道怎麼應對別人的砍價。但偏偏桓樂是個極其財大氣粗、視金錢如糞土的,兜裡一把金葉子,買東西從不看價錢。

  你說多少。

  我覺得ok。

  成交。

  順利得柳七都覺得他是個好人。

  事後柳七向夫子提起此事,夫子沉吟片刻,說:「我正好看上一套筆墨。」

  於是柳七帶著夫子去買買買,順道又去百花樓吃了頓好的。

  岑深無力吐槽,實在是這兩人的無恥行徑有些突破他以往的認知。但轉念一想,吳崇庵還在床底下藏了春·宮圖,就覺得還好。

  你們開心就好了。

  不開心的只有岑深,夫子的酒他喝不到,桓樂的手他碰不到,他能看見一切,可世界卻忽略了他。

  他像被屏蔽在這長安的春光之外,像一個無法發出自己聲音的透明人,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力。

  這種現狀令人抓狂。

  久而久之他不由心生怨懟,不是對長安的這個桓樂,而是對西子胡同的那個桓樂。他答應過要救他的,為什麼還不來呢?

  難道已經放棄他了嗎?

  每每想到這裡,岑深便覺得一陣惶恐,那是比死亡更深的惶恐。但他隱約記得自己在昏迷前對桓樂說的話,他都那樣說了,桓樂怎麼可能不來救他呢?

  桓樂是愛他的。

  阿貴也不止一次的跟他說:你要試著相信桓樂。

  可是該怎麼辦?

  他到底該怎麼辦?

  回憶的內容一定會在柳七回到現代後戛然而止,因為那時柳七就要死了。而照著現在的進度,宋梨已經來買過筆,離鬼宴也不遠了。

  岑深隱約能感覺到,如果他不能在這些回憶結束前脫離這裡,那現實中的他可能就永遠沒辦法醒來了。

  可若是強行脫離,那種靈魂撕裂般的痛苦,可能也會將他殺死。

  所以他到底該怎麼辦?

  懷著這樣的迷惘和掙扎,鬼宴發生的日子終於一天天逼近。岑深依舊只能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幾年的相處,讓柳七察覺出了一點端倪——桓樂可能與之前的那個夫子有一些淵源,但他不能確定。

  桓樂是生是死,柳七其實並不在意,但多年的相處讓他無法不在意夫子。於是他透了一些口風給夫子,便有了中元節當晚,夫子約桓樂去家中喝酒的事情。

  夫子不曾想到這件事會有那樣嚴重的後果,也沒想到桓樂會沒有遵守約定,留在城中。他收到桓樂用法術發來的消息,得知他將要失約後,卻沒來由覺得一陣心慌。

  可城門已關,他又是個沒有絲毫武功的普通人,於是他只能向柳七求助。

  柳七給過他一件法器,便於聯絡,夫子用這件法器通知了柳七,不過片刻,柳七就出現在他家中。

  「如若半山今晚去了那鬼宴,會怎樣?」夫子追問。

  「也許會死,也許不會。」柳七雖是半神,但也無法完全窺破天機。按照天道的規則,桓樂本不該死,那麼如果夫子不去救他,可能也會有別人去救。

  夫子蹙眉:「這麼說……還是不確定?」

  柳七點頭:「不確定。」

  「不行,我不能冒險。」夫子不消片刻就做出了決定,雙眼緊緊盯著柳七,鄭重道:「幫我個忙,送我進城。」

  柳七沉默片刻,道:「你改命的事情瞞得過世人,瞞不過往生塔。興許他不用你救,而你卻會死在那裡。往生塔的刑罰,會很重。」

  兜兜轉轉,夫子還是會死。柳七再次感受到了天道的桎梏,好似無論怎麼嘗試,都被困在這個怪圈之內,無法掙脫。

  但夫子的眸光是那麼的堅決,「你也說,是也許。這世上有那麼多不確定的事,一個小小的偏差便可改變人的一生。很多人稱之為命運,苦也是命,樂也是命;出生平凡於是碌碌無為是命,半生坎坷最後否極泰來也是命,好似無論怎樣都可以套用這個說法,可你覺得對嗎?」

  柳七沒答話。

  夫子看著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的燭光,道:「你一直在與天道鬥法,也問過我許多次,答案是什麼。可若我告訴你一個答案,恐怕你也不會採信,因為答案一直在你心裡。只有你自己相信它,它才會成為你的答案。」

  「那你心中的答案是什麼?」柳七反問。

  「是我自己。」夫子露出一個微笑,磊落如清風,「我不願改命,是因為我想去看看不同的風景,而非順應天命;吳崇庵也許依舊英年早逝,但他為時代而生、為時代而亡,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是值得敬佩的。冠以命運二字,乃是對他的一種侮辱。而此刻的我,選擇去救自己的學生,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選擇罷了。」

  頓了頓,夫子凝視著柳七,道:「命運已經改變了,只是當下的選擇不同。」

  是嗎,只是選擇不同嗎?

  同樣的疑問出現在柳七和岑深的心裡,來回激盪。夫子好像永遠是活得最清楚明白的那一個,他與所有人考慮問題的方式都不一樣。

  燭火搖曳著,灑落一片昏黃。

  氣氛有些凝滯,良久,柳七沉聲問:「你一定要去嗎?」

  夫子毫不遲疑地回答他:「我要去。」

  無論生還是死,夫子向來堅決。儘管有「一生孤苦」的批命,可他從不說什麼反抗命運的話,卻偏偏是活得最自由灑脫的那一個。

  今夜他也即將赴死,但岑深知道,他的赴死與自己的赴死是兩回事。

  自己想死,是因為承受不了痛苦,是妥協、是屈服。他若真的如夫子一般灑脫,就不會那麼痛苦。

  是他從來都不勇敢,根本沒有選擇活下去的勇氣。

  永遠在等著別人來救自己,永遠都用渾身的刺包裹著自己。

  岑深的心裡,彷彿又一團火在燃燒,他看著夫子,忽然又想起了南榴橋上的紅衣少年。他不知道在現實中,自己已經昏迷多久,但桓樂一定還在等他。

  他還記得桓樂半跪在地上,說著祈求的話——「阿岑,你再等一等我,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應該是人人都愛著的神采飛揚的大唐少年,卻為了他露出那樣的神情。

  不應該這樣的,如果自己能勇敢一點,就不會變成這樣。

  岑深愈想,心裡的火就燒得愈旺盛。而此時柳七終於妥協,將夫子送到了距離鬼宴不遠的長街上。

  此處沒有河燈飄過,距離鬧市的喧囂也甚遠,月兒高懸著,一家小酒館的酒旗在地上投下落寞的身影。

  夫子擔心著桓樂,提起衣擺就往鬼宴的方向跑。卻又在跑出幾步後停下來,回過身,對著站在黑暗陰影中的柳七行了一禮。

  兩人都沒有在說話,但對視的一眼,便已將一切說盡。

  夫子再沒有任何留戀,轉身便投入了茫茫夜色。離得那麼遠,岑深彷彿還能看見他額頭上滲出的汗,和急促的喘息聲。

  那分明是一個文弱的背影,可在當下,岑深卻覺得他像一個背著劍殺向戰場的俠士。

  或許,他也該奔赴自己的戰場了。

  柳七轉身離去,但這一次岑深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跟他一起走。他得掙脫出來,用自己的劍,斬出一個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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