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我帶著小綠來到水島邸。和上次一樣,管家站在玄關前等候。或許是我的錯覺,他這次看我們的眼神,似乎多少有一些善意。
「歡迎歡迎。」管家照本宣科似的打完招呼,說道,「我已經聽市長說了,大家都在客廳等著呢。」
「不好意思,讓你費心了。」
「我說……」管家以手掩口,在我耳邊低語道,「市長說的是真的嗎?老爺果真不是死於自殺?」
看著管家一臉期待的神色,我心想,他也不太贊同自殺的說法啊。
「一會兒我再詳說。」我不會提前洩密。作為偵探,我不想失去亮相的機會。
但是,管家依舊小聲說道:「自從老爺去世,春樹少爺他們就一直在討論遺產繼承問題。他們似乎只關心遺產,連葬禮都全權委託給了公司人員。在天堂裡的老爺看了一定會傷心。更何況,其中還有奪走老爺性命的人……請務必將兇手繩之以法。」
「我只負責破桉,將兇手繩之以法就交給法官吧。」
我們由玄關走進寬敞的大廳。但是,我沒有直奔餐廳,而是帶著管家和小綠來到了雄一郎的房間。
室內沒有任何變動,與昨天我和大河原警部說話時一樣。在發現屍體前擋住我們進入屋內的那個書架也原封不動。我走近了書架。
我打開餐廳的門,之前的喧鬧聲嘎然而止,所有視線都聚集在我身上。水島家的四個孩子和大河原警部為首的警察都在這裡。
「咦,就你一個人嗎?」春樹看了看我身後,問道,「黑本呢?」
「我讓管家和助手小綠幫我做一些準備。」
「什麼準備?」
「這個……敬請期待。」
「愛準備什麼準備什麼。」坐在最裡面的冬彥把腳搭在桌子上,傲慢地說,「是市長請求我們在這裡集合等你。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可沒功夫聽你瞎扯。」
「是啊,我們有很多事要做呢。不管怎麼說,這才是父親去世的第二天……」
「所謂的很多事,其實就是遺產分配吧。」
夏子瞪了我一眼,其他三人的臉色也忽然變得恐怖起來。
「喂,喂喂。」大河原警部一臉無奈地向前邁了一部,「你怎麼回事,說話這麼無禮?你是故意來讓大家生氣的嗎?看在市長介紹的分上,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但你自己得清楚,你可不受大家歡迎。」
「若是我說的話讓各位感到不高興,我道歉。但是,你們昨天在這裡討論如何分配遺產,我全都聽到了。」
大概想起了他們昨天的交涉,四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顯得很尷尬。
「我想,我要開始了。」我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
一瞬間,我覺得這種場景我曾體驗過。
在眾人面前陳述我的推理——我曾做過很多次。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舞台。我回到了原本應該在的地方。
我吸了一口氣,張口道:「各位。」
眾人屏息凝氣,等著我的下一句話。緊張的氣氛令我非常舒服。
「水島雄一郎的死……」我稍事停頓,看了一眼大家。待確定所有人都注視著我,才繼續說道,「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即被他人殺害。」
我聽到了驚訝的欷歔聲。隨後,理所應當地,水島家的兄弟姐妹們大罵起來。
「胡說八道!」
「居然這樣說。」
「神經病!」
「去看醫生吧。」
「啊,安靜,請大家安靜。」意外的是,大河原警部開始維持室內的秩序了,「我們先聽聽,先聽完。」
多虧了他,室內又變得安靜了。只有冬彥最後嘟囔了一句:「我們沒空聽瘋子說話。」
「也難怪大家吃驚。的確,從現場看,兇手不可能從房間脫身。但實際上並非不可能。只要設置一個機關,就能讓不可能變成可能。」
「胡說什麼啊。」春樹說,「當時,你不也和我們在一起嗎?房間裡沒有然後機關。」
「但是,房間佈置讓人難以理解,傢俱全都緊靠著牆。」
警部說道:「的確令人難以理解,但這又怎樣呢?我們查看了每一個傢俱後面,沒有可供脫身之處。」
「怎麼可能會有。」秋雄說道,「即便有,兇手又是如何在脫身後將傢俱堵在洞口處的呢?」
「你說得對。」我看著像少年般的他瘦弱的肩膀,點了點頭,「不管是洞,還是門,乍一看,兇手在出去之後,都不可能將傢俱堵在那裡。這毫無疑問。」
「兇手不在房間中,這一點毫無疑問。」春樹大聲說,「你應該可以作證啊。」他指著我。
「這個嘛,其實有些微妙……」
「微妙……」警部忽然大聲問道,「什麼意思?」
「兇手不在室內,也不在室外。」
「你說什麼?」
「無稽之談!」夏子惡狠狠地說道,「兇手不在室內,也不在室外,這不等於根本就沒有兇手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取出懷錶看了一眼,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於是我抬頭面對眾人,「向大家解謎的時候了,請大家隨我來。」
我走出餐廳,登上樓梯。
這時,我所認定的兇手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但我佯裝不知,來到雄一郎的房間門前。
「門鎖著,這沒有疑問,兇手可以從裡面鎖門。問題在於門的對面。」我用力推開了門。
大家發出了驚訝的叫聲。正對著門的地方,和當時一樣,有一個書架立在那裡。
「警部,請幫幫忙。」我向大河原警部說,「請把這個書架推倒。」
「是和當時同樣的設定嗎?」警部脫了上衣,挽起襯衫袖子。
我們齊聲喊「推」,然後用力,書架很容易就傾斜了。因為小綠他們縮減了書的數量。
很快,書架倒在了地上。我們看到了屋內的情形。沒有屍體,只有管家站在房間中央,看著我們。
「黑本,你為什麼站在那裡?」春樹問道。
「是天下一先生的指示。」
「什麼指示?」
「這個……天下一先生會解釋的。」管家看了我一眼,沒有直接回答。看來,他對這個家的孩子們並不忠誠。
「這是怎麼回事,天下一君?」大河原警部問道,「的確,門的對面有一個書架,和發現屍體時一樣,但是現在屋裡有一個大活人,可完全不一樣啊。」
「警部,請別著急,先到屋裡來。」
「什麼啊,怎麼回事?」大河原警部跨過書架,走進屋內,「什麼啊。」
「您發現什麼了嗎?」
警部掃視了一圈,說道:「沒有什麼異常啊。」
「是嗎?如果管家黑本先生是兇手,藏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能在大河原警部的眼皮底下逃走嗎?」
「什麼?」警部看看黑本,又看看屋子,最後看著我搖了搖頭,「不可能!不管他藏在哪裡,我都能看見。」
「對吧。」我回頭問四兄妹:「你們覺得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冬彥的聲音裡透著焦急,「你要有什麼話,不要裝腔作勢了,趕緊說啊。」
「那我就解開謎底吧。」我扭過頭來看著大河原警部,「發現屍體的時候,兇手就在我們旁邊,然後,他從我們眼皮底下偷偷溜走了。」
「他是怎麼做的?」警部噘著嘴,問道。
「就這樣。」我把拇指和食指伸到口中,吹了個口哨。
卡嗒!我們腳下傳來一個聲音,是倒在地上的書架。對著房間的書架底部打開了。底板從內側被卸了下來,小綠從空隙中爬了出來。
「啊!」警察們驚訝地叫了起來。
爬出書架的小綠將書架底部復原,站了起來,對著大河原警部做出體操運動員落地時的規範動作——挺起胸脯,雙手向上伸開。
「啊!」警部吃驚地跑了過來,「你幹了什麼?你從哪裡出來的?你藏在哪裡?」
「這裡。」我用左手中的手杖捅了捅書架底部,木板嘩啦一下滑向了裡面。
「啊!」警部長大了嘴,「這個地方……」
「真是一個非常完美的詭計。將書架擺在門對面,要想進屋,就只能把書架推倒。看到雄一郎倒在屋子中央,無論是誰,都會跨過書架上前查看。然而就是這個瞬間,給兇手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時機。屋裡的人,是看不見兇手從書架裡爬出來的。」
「且慢!兇手是什麼時候藏到書架裡的呢?」警部問道。
「這個很簡單。聽到有人敲門時藏進去就行了。」
「但是,當我們後來把書擺回書架上時,架子上幾乎沒有空隙了,哪有兇手的產生之處啊。」
「這也是一個詭計,而且正是令我想到這種可能性的契機。」
「怎麼回事?」
「請回想書架被推倒時的現場情況,或者查看現場照片,當時書架旁邊躺著幾本百科辭典。」
「這個我記得,有什麼異常嗎?書架倒在地上,裡面的書掉了出來,沒什麼啊。」
「若是書架上層的書也不足為奇了,但是百科辭典是放在最下層的。而且,辭典與辭典之間通常都排列得很緊密,幾乎沒有縫隙。在這種狀況下,雖然書架向前撲倒,裡面的書卻不可能掉出來。更何況,當時辭典散落在書架旁邊,這就更不可能了。」
大河原警部先是驚訝地啊了一聲,接著又沉悶地嗯了一聲。「說起來倒的確是這樣的。」
「百科辭典掉在地上,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兇手事先將書拿出來,自己躲在了書架最底層——當然,他早以對書架的底板做了手腳,只等外面的人推門了。」
「哦。」警部若有所思,問道,「在復原書架的時候,我們為什麼沒有發現這一點呢?」
「如果知道有人會這樣對書架做了手腳,就很容易查出來。如果從未想過,當然就很難發現了。」顧及警察的立場和面子,我這樣說道,「我想您現在已經知道了為什麼其他傢俱都靠牆而放吧。為了分散注意力,避免大家關注門前的書架。」
「是這樣啊。」警部咬咬嘴唇,問道,「兇手到底是誰呢?」
「在揭穿這個詭計的時候,兇手是誰已基本確定了。但在此之前,還有件事要請黑本先生確認。」我看著管家,說道,「關於雄一郎先生的生活習慣。」
「什麼?」
「發現屍體時,雄一郎穿著睡衣和長袍。而警方認為,死亡時間為正午到一點之間。如此說來,至少在正午,雄一郎仍穿著睡衣和長袍。對此,你覺得自然嗎?」
「這麼說……」管家半張著嘴,想了想,說道,「你這麼一說,倒的確是這樣的。老爺一般十一點左右就換衣服了。」
我點點頭,看著警部,問道,「死亡時間真的是正午以後嗎?有上午的可能性嗎?」
「啊,實際上,也有一種說法是正午前的一個小時。但是秋雄少爺說他在中午前見過……」警部似乎忽然意識到什麼,嚴肅地看著秋雄,「啊,難道……」
我早就發現,秋雄用一種異常憎恨的眼神瞪著我。但直到此刻,我才扭過頭來看他,他卻倏地別開了臉。
「兇手殺害雄一郎的時間應該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在這之後,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搬動傢俱。這一點,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因為雄一郎與我們約好下午兩點見面,因此兇手只有不到三個小時的時間。其間,他把所有的傢俱搬到牆根,把做了手腳的書架搬到門前。在成功製造出密室殺人的假象後,他還有一點擔心,即這三個小時之間沒有人見過雄一郎,也沒有人見過自己。為了掩飾著一疑點,兇手才謊稱自己上午見過雄一郎。」
「不是我。不是我。」秋雄用力搖頭,「證據呢?說我是兇手,請拿出證據。的確,你的推理聽起來挺對的,但不能因此就確定我就是兇手。按照你剛才的那個方法,誰都能製造出一個密室。」
這回輪到我搖頭了。
「不,秋雄少爺,你就是兇手。你是唯一可能的人。因為……」我指著倒在地上的書架,說道,「這麼小的空間,只有你能進去啊。」
有人啊了一聲,不是秋雄,而是大河原警部,警部似乎也已經確定秋雄就是兇手了。
秋雄像是失去了反駁的力量。他咬著嘴唇,全身顫抖起來,尤其是那兩個緊緊攥起的拳頭。
「不是我。」他喊道,「兇手不止我一個。」
「秋雄!」春樹開始說話了,「你要說什麼啊!」
「怎麼回事?」大河原警部往秋雄的方向走了一步。
「的確,殺了父親的人是我,但那是我們商量好的。」
「商量?」
「秋雄,你可別瞎說!」夏子顫聲道,像是在悲鳴。
秋雄看著姐姐,哼了一聲。
「已經完了。這種時候了,我可不想一個人進監獄,沒有這樣的法律。警部先生,這件事是我們四個人決定的——殺死父親的人,能夠分到一半遺產。就因為這樣,我才動了手。」
冬彥忽然笑了起來。
「哥哥,你說什麼呢?警部先生,他瘋了。請快把他帶走吧。」
「你們裝傻也沒用。你們以為我會在不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殺死父親嗎?我們約定的證據,我早留下了。」
「別胡扯了!」春樹怒道。
「是錄像帶。」秋雄說道,「你們沒有發現吧。在我們商量誰殺死父親就分給誰一半遺產的時候,我用針孔錄像機錄下了全部過程,以防事後你們賴賬。現在你們不承認也沒用。」他轉向警部,說道:「錄像帶在我房間裡,掛在牆上的匾額後面。」
「趕快去確認。」警部對部下發出指示。
對於秋雄的反擊,另外三人無計可施。春樹板著臉看著天花板,夏子歪著塗得很濃的醜陋嘴唇沒有說話,冬彥則滿臉厭惡,撓著下巴。
「看來有必要聽聽你們幾個的說法。」說完,大河原警部向部下指示:「把他們都帶回局裡。」
穿著制服的警部和刑警們帶走了貪婪的兄妹中的三人,秋雄因對警察說「請稍等一下」,而留了下來。
「你有什麼怨言嗎?」警部問道。
「沒有怨言,我只是有話跟天下一先生說。」
「什麼?」我扭過頭來看著他。
秋雄說道:「你的推理很棒。」
「謝謝。」
「只是……」他歪了歪腦袋,說道:「不完美。我還要幾點想要補充,可能會出乎你的意料。」
「我很想聽聽。」
他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想出那個設計的,哦,借用你的話說好像是叫詭計的,不是我。」
「哦?」我看著秋雄尖細的下巴,「是嗎?那是誰?」
「不知道是誰,我是從父親那裡學來的。」
「從水島先生那裡?」
「對。事件前夜,父親叫我去他的房間。對我說起一些奇怪的事情,即某戶人家發生了殺人事件之類的故事。屍體倒在房屋中央,傢俱靠牆而立,連門都被書架堵死了。但是,屋裡卻沒有兇手。就是這樣的故事。」
「不是和這個事件完全一樣嗎?」大河原警部瞪大了眼睛。
「父親問我,你知道兇手是怎麼做的嗎?我當然不知道。於是父親畫圖向我解釋,然後又對我說:你不想試一次嗎?」
「試……什麼意思?」我問道。
「當然是真的去殺人的意思,即試試這個設計是否可行。為了對書架的底板進行加工,父親還專門準備了木匠工具。」
「老爺啊,」管家意味深長地說道,「有時候就像一個小孩子。」
「讓大家大吃一驚——父親這樣對我說。父親之所以選擇我,正如你所說,是因為我個子小。」
「第二天,也就是事發當天你就真的試了?」
「對。父親的計劃是這樣的:我們一起搬動傢俱,然後設計機關,待管家來叫門,父親不應聲。不久,外面肯定會有人進門,這時我就藏進書架,父親則裝死。待發現者吃驚地跑到房間中央時,父親猛地坐起來,問他們問題。」
「是誰殺了他,兇手又是怎樣逃出房間的——是要這樣問吧?」
「是的,」秋雄連連點頭。
「你全按計劃做了,除了某一點。」
「對,除了某一點。」秋雄的臉上浮現出笑容,「父親對我沒有任何懷疑,當我拿著手槍接近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戒備。也許直到最後他都沒想到自己真的會被殺吧。真是一個天真的人。」
「老爺很愛你們。」
秋雄瞪了管家一眼。
「那是天真,那個人完全不懂什麼是愛。」然後他看著我,說道:「就這些。接下來的就和你說的一樣了。我剛才也說了,你的推理真的很棒。」
「謝謝誇獎,我很榮幸。但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令尊是從哪裡知道這個詭計的呢?」
「不知道。父親只是這麼對我說:像這種謎題,若沒有他人相告,我們是想不出答桉的。所以父親肯定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
「哦。」
在這個不存在本格推理小說的世界中,水島雄一郎是從哪裡得到這樣的知識呢?如果是他人所授,那個人又是從哪裡學到的呢?
「詭計被你識破了,真遺憾。但是,天下一先生。」秋雄有些沮喪地說道,「我一點都不後悔。通過這件事情,我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此話怎講?」
「你應該知道,本地的居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但每個人都想知道。我也是。我為什麼會成為這個家庭的次子,為什麼會和大家一起爭奪財產,我的體格又為什麼如此瘦小?我一直想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桉。通過這次事件,我明白了。我就是為了實施這個事件而生的。這次事件的兇手角色,正是上天賦予我的角色。在這個意義上,」秋雄微笑了一下,接著說,「我現在很滿足。」
他那少年般的高音響徹整個大廳。從他的表情來看,不像虛張聲勢。
「好了,我們走吧。」他對旁邊的刑警說。刑警似乎如夢方醒。慌慌張張地把他帶走。
我們目送著他遠去。
「真是不可思議啊。」大河原警部忽然冒出一句話來,「我好像能夠理解他的心情。」
「是嗎?」
「嗯,我似乎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當警部,好像不僅僅是為了偵破這個桉件……」發現我們都在看他,他臉上浮現出不好意思的訕笑,又夾雜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可能是我多想了。啊,不管怎麼說,這次我可真是服了你了。那麼,再會。」
我目送著警部的背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