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黑暗來襲時,張玄並沒感到疼痛,相反的,他有種墜海的感覺,光線在卡車沖到眼前的那瞬間消失了,周圍一片陰暗,漩渦將他慢慢吞噬,扯著他往深水裡拖,驟然而來的下墜力讓他神智有短暫的騰空,不由自主地伸開四肢隨水浮沉,正迷糊著,冷水突然潑到臉上,讓他猛地驚醒,睜開眼睛,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在水中,水流湍急,卷著他向不知名的方向流去。
「娃娃!」
張玄驚得一個激靈,立刻大叫起來,這個動作導致他直接被嗆到,怪味隨著嗆水沖了過來,他忙屏住呼吸,奮力往水面上游,準備換口氣,誰知遊了半天都沒有移動的感覺,褲管像是被什麼扯住了,不讓他離開。
張玄潛下水轉頭去看,不由嚇了一跳,河水裡居然沉浮著無數骨節,泛著慘白顏色的屍骨隨水向前緩緩流淌,拽住他的是幾個長相兇惡的鬼怪,見被他發現了,小鬼沖他齜牙咧嘴,長長的指甲伸過來,那副饞涎欲滴的表情,明顯是要把他當晚餐來享用。
靠!
要不是怕再被嗆到,張玄一定立馬爆粗口,在天師這行混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敢主動挑釁自己的鬼怪,二話沒說,掏出一張道符拍過去,符咒金光閃過,小鬼們發出一連串的尖叫,不甘心地鬆開了手。
啪啪啪……
旁邊傳來響聲,張玄覓聲看去,居然是娃娃,他正跨坐在一個鬼面人身的生物背上,看到自己打鬼,興奮地拍巴掌助陣,那個怪物還在不斷地搖頭擺尾,妄圖咬他,卻怎麼都碰不到,不由發出一聲聲不忿的吼叫。
『小兔崽子你給我過來!』
無法發出聲音,張玄只好拼命打手勢,又沖娃娃甩出索魂絲,娃娃被他訓練得相當配合,扯住索魂絲,任他將自己拉到了身邊。
脫離了控制,那個坐騎鬼怪仰頭就朝娃娃的小腿咬去,卻被索魂絲打到,痛叫著消失在水中,水波翻滾,瞬間將它吞噬得無影無蹤。
張玄夾住娃娃,忍受著河水怪異的味道,一口氣遊到了河面上。他從水裡探出頭,發現外面很黑,像是暴雨即將來臨的天氣,就算有微薄光線,帶來的也不是溫暖,而是更深暗的顏色,周圍怪石嶙峋,連棵草都看不到,山風呼嘯著穿過石塊罅隙,充斥了濃重的肅殺之氣,遠處鬼影幢幢,偶爾有一、兩隻靠近過來,被風一吹,就馬上不見了蹤影。
「這是什麼鬼地方啊?」
張玄抱著娃娃爬上岸,左右打探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
其實他更想知道——為什麼他們會被卡車撞到這種地方,到底是卡車的問題,還是他們的問題,還是那片地界有問題……
「玄玄,」娃娃的叫聲打斷了張玄的胡思亂想,可憐巴巴地看他,「我冷……」
「我也冷啊大哥,要不是你突然跑回來,我們會被大車撞嗎?會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嗎?」
被大吼,娃娃嘴一癟,哇地哭了出來,「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有人欺負玄玄,娃娃想救你……」
其實這話娃娃不說,張玄也明白,被他哭得心疼,忙脫下外衣把他裹住,又把他抱得緊緊的,跑去附近一些亂石後面,避開風口,安慰著娃娃,順便打量地形,準備找出路,可是前方地面雖寬,石塊也很多,只有一條勉強稱得上是路的小徑,路徑灰白,看不出是什麼鋪成的。
冷風把怪異氣味帶過來,讓張玄注意到身旁那絛河依舊在泛著波濤,河水緩緩向前流淌,鬼魅的叫喊聲不時傳來,有些瘦如乾柴的鬼怪從河裡探出手,妄圖爬到岸上,甚至還有鬼向他們伸手,像是在尋求援助,但很快就被河水吞噬了,如此周而復始,讓慘叫聲永無休止,唯一寂靜的是河邊綻放的紅花,豔麗奪目,火紅的顏色一直與天際相連,望不到盡頭。
張玄被這詭異的場景弄得發毛,左思右想,怎麼感覺他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地方?祖師爺保佑,他不會這麼背吧?
娃娃的好奇心也被帶動起來,停止抽泣,趴在張玄懷裡東瞅西看,又拍拍他,安慰說:「玄玄不要怕,我們回家吧。」
「你知道怎麼回家嗎大哥?」
胖胖的小手往前面一指,正是那條蜿蜒小路。
張玄照娃娃說的走過去,發現路比想像中要寬一些,地面濕滑,仔細看去,那哪裡是路,根本是一根根白骨鋪成的索道,歷經歲月洗滌,白骨滑而硬脆,稍加用力,骨骸就被踩成碎片,隨風散入空中。
張玄看看腳下的白骨,又抬頭眺望延至遠方的路徑,決定先聯絡聶行風。他還喜孜孜地想還好自己有先見之明,給手機套了防水殼,但等把手機掏出來後才發現,上面不僅一個訊號都沒有,連待機畫面上的招財貓圖像也模糊不清,一副被水浸濕的模樣,立刻把他氣到了。
「靠,花了十幾塊美元買的防水殼,它除了不防水外,什麼都不錯!」
這種狀態看來是別想聯絡出去了,張玄氣呼呼地把手機放回口袋,至於其他諸如錢包、筆記本、還有道符等東西,也都濕得不能再濕,除了一個打火機還能用之外,其他的暫時都成了廢物。[請勿散播]
「我們先把衣服烤幹再說。」
如果現在只有張玄一個人的話,他就直接跺著白骨走下去了,但這裡陰風淩厲,他怕娃娃受不了,不過說要烤火,卻也有難度,在寸草不生的地界裡,誰來告訴他,怎樣才能點起火來?
張玄的藍眸在四周晃了晃,突然計上心頭,把娃娃放下,去附近搜集了一些舊骨,堆在一塊背風的巨石後,娃娃有樣學樣,也來回跑著幫他一起搬,不過一會兒,山石後就堆起了一個白骨小山丘。
在不遠處飄搖的陰魂看到他們,發出垂涎的叫聲,卻忌諱張玄身上的罡氣,不敢靠近,看到這情景,張玄安慰娃娃。
「別怕,那些都是演鬼的群眾演員,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他們為了一天幾百塊的薪水做事,也很辛苦的。」
「那我們就不要打擾他們了。」
跟張玄在一起常看鬼片的好處是——真鬼對娃娃來說很沒存在感,他現在比較對張玄正在做的事感興趣,歪頭看著他把白骨堆成一個特殊的形狀,然後以罡氣引火,浸濕的道符在他手中輕抖,燃起一串藍色火焰,接著他又將道符彈到白骨上,白骨就如乾柴一般,瞬間燃了起來。
「玄玄好厲害啊!」
小孩很捧場地拍巴掌稱讚,這讓張玄的虛榮心大漲,讓他把衣服鞋襪都脫了,搭在山石上烘烤,又拿了根腿骨拜了拜,撥動著篝火,說:「我們今日走投無路,暫時借大家的東西用一用,反正你們都死了,一副臭皮囊,該放下時要放下,最多我回去多燒紙錢來孝敬。」
回應他的是篝火劈啪的燒灼聲,陰火不同陽間火焰,即使火苗翻飛,也不會帶來多少溫暖,不過有火光照明,附近的光景看得比之前清楚多了,張玄幫娃娃烤著衣服,看到遠處開滿一路的赤紅花瓣,他突然笑了,歎道:「魘夢時,我跟董事長約好一起看彼岸花的,他還答應采給我,沒想到真正陪我看的是你這小東西。」
「娃娃也可以採花花送給玄玄的!」
行了小祖宗,你不惹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想起慶生事件時,爺爺讓娃娃跟他們一起住,祖孫倆還故意說悄悄話,張玄忍不住問:「曾爺爺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啊?」
「嗯,曾爺爺說——不要怕,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董事長和玄玄都會保護娃娃的,所以娃娃什麼都不怕,不怕狼狼,不怕眼睛,不怕燒人的壞蛋!」
原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啊。
一直埋在心頭的疑惑消除了,張玄啞然失笑,既然爺爺這麼信任他,那他可不能辜負這份期望,默默看著眼前翻騰的火焰,他明白了娃娃每次出現在火災現場的原因,娃娃不是什麼怨靈引路人,也沒擁有天眼,這孩子只是感應到了危險,想去救人而已,可是那些混蛋不僅不感激,還誣陷他,當真該死!
大腿被推了推,娃娃指著前面叫:「玄玄看那邊,有花花!」
張玄回過神,抬頭看去,那哪裡是花,而是石塊在火焰的映照下慢慢浮現出了原本刻在上面的字。
三個質樸遒勁的大字——三生石。
張玄看了一遍,不死心,再看一遍,正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後,他腳下一個打滑,差點栽倒——好的不靈壞的靈,他的預感沒錯,這裡還真是鬼地方,承載了無數死魂靈的忘川、開遍兩岸的彼岸花、矗立在忘川河畔的三生石,這一切的一切都直接指明了一件事——
靠,他居然被車撞了一下,直接撞進了地府!
這是什麼鬼狀況啊?以前師父有沒有告訴他,遇到這種狀況,他該怎麼處理?
張玄頭腦發暈,覺得跟這次的經歷相比,以前那些歷險都根本上不了檯面了,抬頭往前看去,隱約看到遙遠的羅酆山盡頭坐落著一座座樓臺,層疊樓閣隱藏在陰沉霧氣之中,只看到那道氣勢磅礴的前門高聳,橫匾上酆都二字直透雲端。
衣角被拽了拽,娃娃問:「玄玄你怎麼了?」
「沒什麼,」張玄摸摸他的頭,長歎:「我們回到你的老家了。」
「老家是什麼?」
「這不重要啦。」
張玄的自我調節恢復功能可說是相當的強大,吃驚的心情沒持續多久,就轉為好奇,把外衣往石頭上一扔,讓它們自動烘乾,他抱起娃娃跑去三生石前,興致勃勃地說:「三生石可是黃泉路上的十大景點之一,平時是要花錢觀賞的,今天既然讓我們有幸遇到了,怎麼能不見識一下下?娃娃,來看看我們的命運。」
三生石上記錄了每個人的前生今生,不過比起這個,張玄更對它的真實性感興趣,可惜他看了半天都沒找到自己的,他鬱悶地給娃娃講解著三生石的傳說,說:「沒我的,好像也沒你的,真是假冒偽劣產品,讓我再來看看董事長的。」
「可是漢堡包說你是從海裡來的,什麼什麼神呀。」
靠,那只混蛋鳥居然連這個都跟小孩八卦,張玄在心裡罵了一句,不過娃娃的話總算讓他釋疑了,三生石上沒他,應該也沒有董事長,可是為什麼會沒有娃娃呢?就算是鬼嬰降世,鬼也是有前世的吧?
瞅瞅娃娃,張玄覺得有點頭大了,在努力調查馬家謎案的關鍵時刻,他跟娃娃被奇怪的力量拉進酆都,這可不是個好預兆,董事長那邊不知道怎麼樣了,說不定找不到他們,急得要死。
想到聶行風,張玄掏出手機,手機還是畫面模糊的老樣子,他試著按了幾下,發現除了沒訊號外,其他功能還能用,於是拿起來對準三生石連拍幾張,這個或許可以成為今後他幫人算命的重要憑證——假若他們能順利返回的話。
「玄玄!」
娃娃的叫聲被張玄無視了,又轉去三生石的另一面繼續拍,「別吵,讓我再拍幾張,有錢賺的哦。」
「那你要不要拍拍它們呢?」
娃娃小手往前指指,張玄把手機鏡頭轉過去,鏡頭裡居然出現了無數猙獰鬼魅,有些幾乎逼到了近前,他嚇了一跳,急忙移開手機,剛巧就看到一隻利爪抓向自己的面門,還好他躲避及時,那只爪子抓到石塊上,發出刺啦聲響。
惡鬼沒抓到人,轉過身又飛撲過來,被張玄一腳踹了出去,那是只高大精瘦的厲鬼,全身皮膚像是被骨胳盡數吸了進去,乍然看去,狀似骷髏,骨頭從上到下很清楚地一根根排列著,唯有一張臉勉強還能看出人形,卻是透著深綠的兇惡模樣,它的同伴足有幾十隻,一個個獠牙齜起,貪婪地看著他們,像是餓極了的野狼發現了食物,一起發出興奮的吼叫。
「餓死鬼!」張玄脫口而出。
對一個平時經常跟鬼魅交流的天師來說,餓死鬼並不鮮見,但突然這麼一大堆傢伙在眼前冒出來,由不得他不吃驚,這些鬼都是前世貪吃造孽,才會被打下地獄受懲的,不該大群出現在這裡。[請勿散播]
想到以它們的貪婪本性,連石塊都能吃下去,張玄頭皮發麻,道符都濕了,靈力有限,也無法同時對付這麼多惡鬼,他沒時間去考慮它們出現的原因,趁它們還沒完全逼近,一把夾住娃娃,另一隻手蕩出索魂絲,卷起還在不遠處烘烤的衣物,轉身就跑。
不料那些鬼動作極快,看到張玄要逃,一齊吼叫著撲過來,衣服在卷回途中被鬼扯去了一半,三五下撕碎塞進嘴裡,竟當成美食吞咽了。
張玄只好放棄衣服,趁機向前疾奔,倉促之下,他顧不得看什麼方向,只是悶著頭不斷跑下去,腳下鋪地的白骨在他的踩動下不時發出脆裂響動,和遠處的流水聲交織在一起,形成詭異的樂曲音符,引著餓死鬼不斷追趕。
向前跑了很久,只聽忘川水聲漸遠,卻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張玄沒餘裕去注意,氣力開始不濟,想到餓死鬼永無遏止的食欲和精力,他覺得這樣一味的奔跑,只會拖垮自己的體力,再看娃娃,小臉脹得通紅,咬著嘴巴拼命不讓自己哭,看樣子也撐不了多久了,他放緩速度,正準備跟惡鬼幹上一架,路邊突然伸出一隻手臂,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旁邊突起的山石後。
張玄踉蹌了一下站穩,一張古板木然的大長臉映入他眼中,男人雙目精光四射,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妖鬼,生怕他對娃娃不利,張玄揮起拳頭就要打,那人做了個噤聲屏氣的動作,又頓頓手中長矛,在地上迅速畫了一道長線,像屏障一樣把他們隔在裡面。
張玄見他的舉動不像是有惡意,便捂住娃娃的嘴巴,一起屏住呼吸,這須臾工夫,陰風刮來,那群餓死鬼已經奔到了近前,由於屏障的遮掩,它們什麼都沒發現,很快,陰風便呼嘯著向前旋走了。
等所有餓死鬼跑遠後,張玄鬆開了捂住娃娃的手,把他放下來,上下打量男人。
男人長相粗獷豪邁,看不出歲數大小,他個頭很高,相對而立,竟比張玄還高出了大半個頭,當然,這跟他一張長臉也有關係,這讓他剛才用來畫障眼法屏障的蛇矛顯得粗短了許多。
蛇矛尖頭黝黑銳利,彎曲如蛇舌吐信,握在男人手中,更顯煞氣,他身上穿了套很普通的青黑色長衣,中間用腰帶束住,另一隻手裡攥了條鐵鍊,鏈子後面鎖了兩、三個人,個個身影飄忽,看上去都是才死不久的新鬼。
原來是鬼差大哥,張玄放下了心,地府他可是有不少熟人的,那個最上面最喜歡拿架子的北帝陰君就不用說了,白無常和漢堡也跟他關係很好,雖說不太明白以白無常的審美水準,怎麼會收這樣的醜人當手下,不過既然人家出手相助,就是朋友,他急忙開口道謝。
鬼差反復把他打量了個遍,問:「你是誰啊?看起來不是鬼,怎麼會來這裡,那幫追著要吃你的餓死鬼又是怎麼回事?」
「我叫張玄,正職天師,」張玄自我介紹完,笑嘻嘻地問:「你同事白無常跟我是好朋友,他一定有經常跟你提起我吧?」
「唔……」鬼差看看張玄,又看看他身邊的娃娃,「所以你就是那個不學無術整天混吃混喝貪財又財運不濟還經常給我們地府找麻煩的張玄?」
張玄臉上的微笑斂了起來,「白小常就是這樣跟你提我的?」
「限定語還要再長一點,不過我記不住。」
好吧,他不該對一隻鬼抱什麼友情的,張玄說:「把所有限定語去掉,那就是我。」
「那就奇怪了,你天師捉鬼,怎麼捉到我們地府來了?」鬼差好奇地看他,「還被餓死鬼追得抱頭鼠竄,看來你的法術真的夠糟。」
這人……哦不,這鬼會不會說話?什麼叫被鬼追得抱頭鼠竄?這件事如果不解釋清楚,今後他還怎麼在這行裡混?
張玄正要辯解,啊嚏一聲,娃娃打了個噴嚏,仿佛傳染似的,他也打了一個,這才注意到娃娃除了肩上還背著小布袋外,全身都是光著的,剛才跑的時候衣服被餓死鬼搶走了,他現在手裡只有自己的一件上衣,急忙用上衣把娃娃包起來,至於他自己,有一條褲子湊合就行了。珍惜借閱證,勿隨意傳播。
「你的衣服不會也被餓死鬼吃掉了吧?做天師做到你這地步,也忒慘了點。」鬼差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揶揄:「你是得罪地府的誰了吧?否則在地獄受苦的餓死鬼怎麼會被放出來找你的麻煩?」
想起慶生事件,張玄心中一動,之前蕭蘭草警告他時,他還當笑話聽,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見鬼差嘲笑完轉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問:「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套近乎沒用,我剛拘了魂回來,趕著去交差,幫不了你什麼忙。」
「別這樣嘛,我怎麼說也是你上司的朋友,給個面子,帶我們出去,回頭你想要多少錢,隨你開。」張玄大方地打包票。
現在要是把鬼差放走,他就麻煩了,錢不是問題,先把問題解決再說,反正冥幣又不值錢。
誰知聽了他的話,鬼差立即火了,指指自己的鼻子,手中鐵鍊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啦直響,他叫道:「什麼!?白無常算老幾啊,他憑什麼當老子的上司!」
「那請問您是……」
張玄謙虛好問,鬼差卻不答,只氣呼呼地看他,並用手不斷比劃自己的臉,看著他那張長長的大馬臉,張玄終於反應了過來——「你不會是傳說中的……馬——面吧?」
「什麼叫傳說的?我實實在在存在的好不好!你知道白無常,卻不認識我,真是太過分了!」
這聲大吼證明張玄沒有猜錯,再看看這張的確非常應景的馬臉,他拼命忍住讓自己不笑場,難怪長成這樣也能在地府混了,原來是馬面先生,為了照顧這位鬼差的面子,他說:「那是因為之前我們緣分不夠啊,所以總是碰不到面,現在遇到了,馬面大哥就幫個忙吧,指條路讓我們出去怎麼樣?」
「不是我不幫,是這座酆都城放進不放出,你只能順著來時的路自己走回去了,我也要去交差了,跟你聊這麼久,時辰都快誤了。」
馬面說完就走,張玄抱著娃娃,在後面慢悠悠地說:「娃娃,你還能再忍一會兒嗎?底下的人法術有限,幫不了我們,我們只能在這裡等白小常來,讓他送我們回去了。」
「你說誰法術有限!?」
點將不如激將,馬面果然受不了了,氣呼呼地轉回來,張玄急忙搖手,笑嘻嘻地說:「不是我說的,是事實嘛,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看你要是能幫忙,怎麼會放著大把鈔票不賺呢?白小常可是一向賺得很歡的。」
「別指望白無常了,他很忙,近期的近期的近期都不在酆都裡。」馬面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上下來回看了張玄好幾眼,哼道:「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人,沒錢還說個屁啊!」
居然被小瞧,張玄立即摸口袋,在發現自己還裸著上身後,他沒話說了,現在他身上除了手機和僅有的幾張名片外,什麼都沒有,別說冥幣,他就連現金都被那幫餓死鬼搶去吃掉了。
看出他的尷尬,馬面哼哼冷笑,誰知娃娃把手伸了過來,問:「漢堡包說這個很值錢,這個可以嗎?」
小小的手掌上放了一塊美玉,卻是張洛送給娃娃的刻有辟邪咒語的微雕白玉,他一直放在小布袋裡,見張玄沒錢,就急忙拿了出來。
卻不料馬面看到這個,立刻變了臉色,向後退開兩步,叫道:「不要不要!這是辟邪鎮鬼的靈玉,再值錢,我一個鬼也用不到啊,還有別的嗎?」
「別的啊……」
小孩低頭翻了翻自己的小袋子,又拿出一些孩童喜歡的迷你玩具模型和小石頭,說:「我只有這些了,都給你好不好?」
馬面一臉嫌棄地啐了一口,「我兒子都跟你爸爸差不多大了,我要你這些玩意兒幹什麼?」
原來鬼也有兒子的,張玄驚訝了,很想取取經怎麼撫養鬼孩,馬面先開了口。
「看來你們是拿不出來了,不如我做個好人,先想辦法帶你們出去,等回到陽間,你燒十萬塊給我,借條先打給我,免得到時候你們賴帳。」
「可以可以,你要怎麼打借條?」
「你沒什麼信譽,讓這個娃娃來吧。」
馬面從娃娃手裡挑撿了一下,取了個小小的胸章,那是有一次聶行風帶娃娃出去玩,陪他一起拍的照片,後來做成胸章送給了娃娃,馬面正反看了看,對張玄說:「就這個了,這是借條,回頭燒錢給我,我就把它還你,記住,不要欠鬼的錢!」
娃娃有點被嚇到了,連連點頭,馬面這才滿意地收下胸章,掏出兩個銅板遞給張玄,讓他們收好,說:「這是通行證,戴在身上,可以暫時壓住你們的陽氣,讓眾鬼看不出你們的身分。喏,前面就是鬼市,無聊了,你們可以去轉轉,不過別走遠,我把差辦完就回來找你們。」
通行證跟陽間古代使用的銅錢極度相似,握在手裡,沉甸甸的很有質感,看不出是什麼打造而成的,只覺得隨著接觸寒氣透骨,張玄打了個寒顫,把其中一枚放進娃娃的小布袋裡,問:「要等多久啊?這裡這麼冷。」
馬面又一揚手,憑空抓了兩套純白外衣,是復古版的半長型父子衫,張玄接過來一看,注意到長衫下擺上小小的Hass標誌刺繡,他噗哧樂了,這居然是馬靈樞設計的國際名牌。
標有Hass名字的衣服價格不菲,這一點張玄是知道的,但沒想到他的生意竟做到了陰間,他給娃娃穿上,隨後自己也把衣服套上了,把隨身之物放進口袋裡,說:「看來你混得不錯嘛,高檔衣服一抓一大把,這是你兒子燒給你的?」
馬面一瞪眼,「燒的有什麼價值?老子這是貨真價實的珍品,國際限量版的,現在你明白我跟白無常誰混得好了?」
這傢伙不會沒事幹特意跑去陽間買這麼貴的衣服吧?
鬼的想法張玄搞不懂,也沒想去搞懂,拿了人家的衣服,他好脾氣地連聲稱是,又道了謝。[請勿散播]
馬面見娃娃鞋都沒穿,又順便抓了兩雙鞋給他們,粗聲粗氣地說:「謝就不用,這些都是要另外加錢的,兩萬美金,這個要真錢,記得回去供給我。」
不是吧?兩套衣服兩雙鞋,就算都是名牌,也不值兩萬美金吧?看著馬面一臉奸詐的笑,張玄有種被坑的感覺,叫道:「你一隻鬼要真錢做什麼?還美元!?」
「紙錢陰間花,真錢陽間花,作為一個有道德的鬼,我是不會在陽間坑人的。」馬面冠冕堂皇地說完,又交代:「我要趕時間,記得別走遠啊,到時找不到你們來時的路,你們就要一直在陰間遊蕩,變成活死人了。」
「喂……」
說到拘魂,張玄突然想到了林純磬,活著找不到人,難道死了還找不到他的鬼嗎?他正想拜託馬面順便打聽一下林純磬的下落,馬面沖他搖搖手,一晃眼,身影已經飄遠了。
張玄站在原地,看著幾隻鬼消失在黑暗中,半天沒聽到聲音,他低下頭,發現娃娃眼皮半合,看樣子小孩真累了,竟然靠在他腿上站著睡著了。
不知道馬面什麼時候回來,在這裡乾等也不是辦法,張玄把娃娃輕輕抱起來,向前面的鬼城走去——既然來了,反正沒事做,不如就先欣賞一下地府風光好了。
酆都鬼城跟陽間城鎮沒什麼區別,無非是天空陰暗了些,過往路人身影飄忽了些,道路以黑磚鋪地,加深了空間的晦暗,兩旁零零散散開了一些小鋪,沿街還掛著茶館酒家的招牌,偶爾傳來叫賣聲,讓張玄有種進了電影城古代拍攝現場的錯覺。
糟糕,他剛才忘了跟馬面要點零用錢,出來這麼久,娃娃一定餓了!
看到前方叫賣米糕的攤子,張玄想到了這個嚴重的問題,還好娃娃睡著了,沒有喊餓,現在只希望馬面可以儘早交差,回來找他們。
張玄身上帶了通行陰幣,倒沒有鬼覺察到他們的不同,那些追殺他們的餓死鬼也不見了蹤影,張玄順著街道走了一會兒,在發現這裡跟陽間沒有不同後,他感覺無聊了,正想找個地方休息,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嗩呐聲。
張玄好奇地走過去,發現一排滿身素縞的長隊人馬從街市對面走來,伴隨著刺耳的樂曲聲,人群翩翩起舞。看似在慶賀喜事的典禮,卻個個表情木然,從他們死灰般的面孔可以看出這裡沒一個是活人,前面打頭陣的舉著大大的喜牌,竟是結陰親的隊伍,但在這詭異的氣氛下,喜事辦得跟喪事一般。
真是難得一見的大場面啊。
在發現自己居然有幸看到鬼城陰親,張玄興奮了,抱著娃娃跑過去,拿出手機,趁眾鬼不注意,悄悄拍了幾張,拍著照,他發現螢幕比剛才清晰了很多,靈機一動,試著撥給聶行風。
手機響了幾下後,居然神奇地接通了,張玄興奮地直跺腳,大叫:「董事長,是我,能不能聽到?我被撞進酆都了,不過現在還不錯,正在看人家結婚呢,你怎麼樣……」
嘰裡呱啦說了半天,他才注意到對面沒人回應,電波不知接去了哪裡,裡面一片寂靜。
看來還是不行啊,張玄洩氣地掛了電話,正好新娘的花轎到了,他正想再拍幾張照,娃娃動了動,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還好在嗩呐聲的吹奏下,娃娃的哭聲不算突兀,卻把張玄嚇了一身冷汗,顧不得拍照,急急忙忙拍打安慰他,娃娃平時很少哭,張玄還以為他是餓了,但馬上發現他的躁動來自周圍的氣氛,兩條腿拼命踢打著,像是在強烈要求離開這裡。
張玄只好離開,可是剛一轉身,就看到一群鬼差打扮的傢伙從對面急匆匆趕來,其中一個大聲叫道:「有人混進來了,上頭吩咐關閉所有通道,遇到後馬上拘了他的魂,打散陽氣,讓他無法再去投胎!」
這裡能稱為人的只有他了,行蹤居然這麼快就被盯上了,張玄很驚訝,不過讓他更驚訝是鬼差的命令,照地府的規矩,就算偶爾有陽間人進來,也只是送他回去,拘魂散氣這種陰毒的做法很不合常理。
疑惑在心頭打了個轉,張玄想到了慶生事件,雖然不知道這兩者是否有聯繫,但現在這種情勢,還是先躲避為妙。
娃娃還在哭叫,張玄生怕引起鬼差的注意,迅速折返回去,哄著他混進迎親隊伍裡,誰知娃娃野性子上來,完全不聽哄弄,哭得更厲害,再加上他的大嗓門,竟把響亮的嗩呐聲震了下去。
迎親的樂聲停了下來,驟然間街道上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的哭聲,張玄最初還把自己藏在隊伍裡,但當發現他的古怪後,陰鬼們紛紛向兩旁退開,沒多大一會兒,街道上就騰出了一大片空地,把張玄和娃娃留在當中。
娃娃哭夠了,停了下來,不過為時已晚,周圍一雙雙木然的眼神都盯在張玄身上,看到鬼差率同伴沖了過來,張玄真恨不得在娃娃小屁股上狠狠掐一把,咬著牙小聲說:「小兔崽子,我被你害死了!」
「你們很眼生,叫什麼?」晃眼間鬼差已飄到了張玄面前,提著哭喪棒,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我們是剛搬過來的,一回生兩回熟嘛,你們很快就會記得我了。」
張玄嬉皮笑臉地打著馬虎眼,鬼差卻沒跟他一起嬉笑,木著臉公事公辦地說:「戶書。」
「什麼……書?」
「就是證明你身分的證件,連這個都不知道,你哪來的?」
鬼差一打手勢,讓同伴將張玄圍住,見他們起了疑心,張玄一隻手垂到衣袖下,握緊索魂絲,人在鬼界,多生是非只會拉長回去的時間,但逼不得已的話,他也只能動手。
「把戶書拿出來!」
鬼差又一聲厲喝,張玄伸出手,手裡拿的卻不是身分證,而是索魂絲,勁道匯入法器,就要動手,身後響起腳步聲,有人匆匆趕來,叫:「誤會,都是誤會!」
熟悉的聲音,卻又帶著久遠的陌生感,張玄疑惑地轉過頭,眼睛登時瞪圓了,手一顫,索魂絲差點沒握住,就這樣怔怔地看著男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又以優雅的姿態經過自己,來到對面的鬼差面前。
跟當年相比,男人沒多大改變,依舊身軀挺拔,帶著灑脫不羈又有幾分壞壞的笑容,這份熟悉到了骨子裡的感覺,讓他在那一瞬間以為一切都不曾改變過。
男人似乎跟鬼差很熟,跟他們說了幾句後,領頭的鬼差便命令大家撤了。迎親隊伍恢復了最初的熱鬧,嗩呐聲重新奏起,人群隨著樂聲向前緩慢走去。
張玄任由迎親的喜隊穿過自己,看著男人轉身向自己微笑走來,就像曾經自己每次練完拳腳時他做的那樣,歲月湮滅了記憶,卻湮滅不了感情,耳邊縈繞著喜悅卻又淒冷的嗩呐曲調,便如他此刻的心境——無從記起的離別,無法預知的重逢,人生永遠都在歡欣和悲傷之間穿插交替,讓人切身體會到這份驚喜。
心情劇烈跌宕著,藍眸像是被什麼蒙住了,讓眼前一切變得影影綽綽,娃娃的拼力掙扎被張玄無視了,只覺得萬般滋味在心頭翻湧,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是怔怔看著男人走近自己,然後,像往時那般,他清脆叫道——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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