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第十章無法彌補
紀空手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似乎他面對的不是劉邦,不是韓信,不是數度想將他置於死地、背信棄義的兄弟,而是面對的是多年不見的朋友。他雙手緩緩地背負于後,意態悠閒,如觀花賞月,身上絲毫不沾一絲殺氣。可奇怪的是,他似無心插柳,但是他的人一出現,整個人便自然而然地帶出一股無可匹禦的王者霸氣,猶如雲天之外的蒼龍,凌駕於萬物之上。
在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為紀空手帶來的氣勢所震撼,雖然這種氣勢並不霸烈,也不瘋狂,但正是這種近乎於無形的氣勢,卻顯示出了一種勢不可擋的信心。
劉邦人在馬上,眉鋒一跳,與此同時,數十匹戰馬“希聿聿……”地狂嘶起來,彷彿禁受不起這氣勢帶來的壓力,顯得無比狂躁。
“這是紀空手嗎?數日之前還是任人擺佈的紀空手,怎麼會忽然一變,成了擺佈他人的紀空手?”劉邦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壓制住胸中翻湧的氣血,在心裡不住地問著自己。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半個月前就只剩下了一口氣。
可是當他看到紀空手那嘴角處泛出的滿不在乎,很是自信的笑意,他就知道,眼前這人的確是如假包換的紀空手,因為只有紀空手,才有這種招牌式的笑容。
“我也許犯下了一個永遠都無法彌補的大錯,而這個錯誤會讓我後悔一生。”劉邦心裡“咯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忖道。當日在虞府的後花園中,他完全可以殺了紀空手的,可是卻沒有這樣做,因為他並不想因此而得罪虞姬。其實在他的心裡,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太自信自己的製穴手法了,以為受了他制穴手法的人,永遠都只可能是一個廢物。
用如一個廢物般的紀空手來控制虞姬,這個想法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並沒有錯,而且絕對划算。可是到了今天,劉邦的心中隱隱生出了一絲後悔之心,就像一個從來都是大贏的商賈,做了第一樁虧本的買賣。
“劉兄、韓兄,我們又見面了!這天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為什麼總是要讓不想見面的人總是遇上呢?”紀空手的神情中多了一份調侃,顯得極是從容。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人總是陰魂不散,死纏爛打,讓人想不見面都難。”劉邦微微一笑,話有所指,語帶譏諷。
“有這等不知趣的人麼?他莫非是不想活了?以劉兄方才那接箭的功夫,再加上這位韓兄慣使的身後劍,天下有誰敢這般糾纏?”紀空手故作驚訝地道。
“紀少所言,實在風趣,本想多談幾句,只是天色漸晚,本公還有要事待辦,這便失陪了。”劉邦心係對岸虞姬的安危,不想與之廢話,反而以退為進,逼得紀空手先行出手,他再隨機應變。
“這就是劉兄的不是了。”紀空手依然不慌不忙地道:“故人相逢,不願多談也就罷了,總不能收了故人老大的一份見面禮,卻連謝也不道一聲,未免不合情理吧?”
他此話一出,劉邦能忍,但他手下的戰士卻早已破口大罵起來,經歷了剛才九死一生的場面,見到仇人,便是再好的涵養只怕也只有暫時丟到九霄雲外。
“你想怎樣?”劉邦大手一揮,壓下了眾人罵聲,冷冷地道。
“我想怎樣?哼!”紀空手臉色陡然一沉道:“我想要回登龍圖,你能給嗎?我想要回虞姬,你甘心嗎?我還想要你去死,你情願嗎?”
“要我死?”劉邦眼芒一寒,冷笑道:“就憑你嗎?”
“是的,對付你這位名動天下的沛公,有我這位淮陰街頭的小無賴便足矣。可是,你敢嗎?”紀空手狂傲大笑起來,似乎有意在激怒劉邦。
劉邦緩緩地下了馬,臉色變了一變,無論他的心機如何深沉,當他聽到紀空手的這句話時,也不可避免地動了真氣。
他緩緩地向前走了七步,不多不少,剛好七步,每一步的間距似乎都經過了精確的計算,然後才穩穩噹噹地站立不動。
當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認為這是劉邦即將出手的先兆時,他卻笑了,心平氣和地笑了。他利用這走出七步的時間讓自己的心冷靜下來,思索著紀空手這樣做的目的,這是衛三公子臨終之前再三囑咐的,只有製怒,才能不犯錯誤,他覺得這個方法的確不錯。
因為他似乎看出了紀空手的用意。
就在眾人都認為他不會動手的時候,他果然沒有動手,而是出腳!
“轟……”他一腳踹起一塊重達數百斤重的巨石,呼嘯著向紀空手衝去,當這塊巨石快到紀空手面門時,卻突然下墜,重重地向地面砸去。
這方圓丈餘的地面似乎是空心的,根本經不起這巨石下墜的力道,轟然坍塌,塵土漫舞之下,一個大坑彷如惡獸的大嘴,赫然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煙塵散盡時,眼快之人甚至看到了坑底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刀鋒,刀尖向上,寒光凜凜,富於想像的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都在心中思忖著:“假如這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人……”
“你故意激怒本公,無非是想讓本公再次落入你的陷阱。”劉邦不動聲色,淡淡地道:“雖然這種陷阱對本公無用,可是當本公踏入之時,難免心驚。這樣一來,你出手的機會就來了,是不是?”
紀空手並未對自己的意圖暴露感到意外,而是拍掌笑道:“聰明,一猜就透,有你這樣的對手,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可是本公卻覺得這實在無趣,此時此地你已佔盡優勢,何不痛痛快快地與本公大戰一場,豈不快哉?”劉邦的手已按在了劍柄之上,這一次他再也不想放過紀空手,因為如果是一對一的決戰,他自問應該有七成勝算。
“不行!”紀空手好像並沒有感覺到劉邦身上湧出的殺氣,搖了搖頭道:“至少現在不行,我還要再等下去。”
“等?你還等什麼?”紀空手的話讓劉邦吃了一驚,一股詫異之色出現在劉邦的臉上。
“我在等一個動手的信號。”紀空手笑了笑道。
“如果本公不願意再等下去呢?”劉邦冷哼一聲道。
“那就只有動手。”紀空手的回答出乎劉邦的意料,但是紀空手後面的話似乎卻擊中了劉邦的要害:“不過我想,你絕對不會這麼做,以我對你的了解,在你還沒有完全猜到我的意圖之前,絕不會主動出手。”
劉邦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縫,厲芒逼出,凝視著數丈之外的紀空手。他不得不承認紀空手已經琢磨到了自己的心理,事實上,他看上去步步緊逼,卻是採取的後發製人的戰略。
他一時無言,默然以對,但是他並不是消極等待,而是充分利用這點閒暇,將自己的氣機滲入虛空,去感受紀空手身後那段空間的異動。
紀空手似乎看穿了劉邦的意圖,淡淡一笑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費神,我可以告訴你我的身後並沒有埋伏,就連車侯,他也是一時好奇,想試一試你的武功而已,現在只怕他已在數里之外了。”
劉邦當然不會相信紀空手築堤攔水,煞費苦心,只是為了消遣自己,他不急,他有時間等待下去。身後的河水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惟一的區別,只是水面抬高了數尺而已,等到對岸的人馬跨過河來,到了那個時候,就算紀空手不動手,他也會主動出擊。
“沛公,這小子太囂張了,讓屬下來會會他。”韓信卻等不及了,一抖劍柄,跨上一步道。
“不用。”劉邦一擺手道:“既然紀少覺得這樣有趣,我們就奉陪到底。”
紀空手拍掌道:“好,劉兄不愧是劉兄,有這種耐心,紀某實在佩服。順便想說一句,劉兄這樣等待下去,絕對是物有所值,到時你便知道紀某所言非虛。”他神秘地一笑,但在劉邦的眼中,彷彿沒有比看到紀空手這張笑臉更為頭痛的事情。
如果說劉邦知道真相的話,他一定會大吃一驚:所謂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紀空手或許以前說過假話、謊話,可是這一次,他的的確確說了一個大實話,那就是此時此刻,在這河的對岸,真的只有他一個人。
因為紀空手這一次的目標並不是劉邦,而是虞姬,所以他埋伏的重點,是在河岸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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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扶滄海率領神風一黨歸來之時,正是劉邦離開霸上的時間。
在峽口的一處高地上,五音先生、車侯、扶滄海和紀空手、紅顏五人席地而坐,討論著下一步的行動方案。
五音先生看了一眼紀空手,沉默半晌道:“告訴我,你是否已經決定了?”
他的話很突然,讓不知內情的車侯、扶滄海吃了一驚,但紀空手卻知道他所問的話題,與紅顏相視一笑道:“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五音先生緩緩地站了起來,雙手背負道:“其實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你並不是爭霸天下的最佳人選,雖然你對武道的理解愈發深刻,而且智計過人,假若是爭霸江湖,成就必在五閥之上,可是爭霸天下,你卻少了一份無情,一份毒辣。”
他的話說得很慢,卻精闢地剖析著紀空手性情上的優點與缺陷,引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側耳傾聽,頗以為然。
“音兄所言極是,對此我有切膚之痛的感受。”車侯深有感觸地道:“就算是爭霸江湖,如果你下手不狠,心腸不毒,只怕也難有作為。以我龜宗為例,當年若不是我念在李秀樹與我有同門之誼,一時心軟,又怎會造成今日龜宗兩分之局?而更惱人的是,他另立北域龜宗不過十數年的光景,仗著自己是高麗王室成員,其聲勢迅速壯大,竟隱然有與我西域龜宗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車兄不必自責。”五音先生似乎深知龜宗這些年來的歷史,沉聲道:“當日你不殺李秀樹,乃是重情,今日他反過來意欲吞併西域龜宗,雖為不義,卻是形勢使然。”
車侯一怔道:“此話怎講?”
“高麗雖小,又是蠻野之邦,但它畢竟是有國有君,李秀樹一向野心勃勃,他之所以自小捨棄榮華富貴,投身龜宗,只是想藉龜宗的勢力,先取高麗,再虎視眈眈,逐鹿中原。五音先生搖了搖頭道:“權勢一物,可以讓人喪盡天良,若是為一己之私而爭天下,試問車兄,那人又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如果我所料不錯,不出兩年,這李秀樹必然攜北域龜宗進入中原。”
車侯“哎呀……”一聲,臉上不無擔憂之色道:“若是如此,只怕這北域龜宗的子弟難有保全之策,終有一日,他們是難回故土了。”
“這就是我們與項羽、劉邦、李秀樹等人最大的不同之處,縱觀歷史,凡能成就一代偉業者,多為無情之人,為了追求權勢,可以不擇手段,更可無情無義。也只有這種人,最終才可以無情於天下,將百萬臣民踩於腳下,開創其帝王霸業,留名史書。”五音先生的眼芒一抬,穿過眼前的虛空,瀏覽那悠悠白雲,良久才道:“這也是我息隱江湖數十載得出的一個結論,江湖人言,五音是心傷亡妻之痛,是以才歸隱江湖,這委實不錯,亦是我當日歸隱的初衷。可是當我目睹天下亂勢,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時,我其實一直在尋求一種王者之道,尋求一個仁義之君,以求能平息天下戰亂,從此歌舞昇平,讓百姓耕有其田,居有其所,安居樂業,開創前所未有之盛世,這就是我重出江湖最大的心願。”
他的目光鎖定在紀空手的臉上,一種亢奮的情緒油然而 道:“這看上去實在是非常的矛盾,完全是沒有共同之處。試想一下,以無情之人大治天下,只能是苛政橫行,又怎能開創一個太平盛世?而以有情之人爭霸天下,追名逐利,殺孽橫生,又怎能算得上是有情之人?我一直想從這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歷多年思索,終至無果。可是到了今天,我也幡然悟道,或許我這多年的苦思一開始就走入了一個歧途,試圖從人性上去詮釋這王者之道,殊不知這王者之道最重要的是運勢。而你,正好就具備了這種運勢。 ”
“運勢?”紀空手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神情道:“莫非這就是你最終同意我去爭霸天下的原因?”
“是的,你已經具備了這種良好的運勢。”五音先生一字一句地道:“自你出道江湖以來,你有沒有發現,當你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別人這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首先是丁衡在你生命中的出現,他身為天下第一神偷,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容身?卻偏偏機緣巧合,到了淮陰,而且認識了你。據說丁衡性情怪僻,從不收徒,他與你雖非師徒之誼,卻將他一生最得意的'見空步'與'妙手三招'傾囊相授,這難道是一種巧合?與其如此,倒不如將它歸於運道;其次便是玄鐵龜中的秘密,自玄鐵龜現世以來,不知經歷了多少人的手,其中不乏有聰明絕頂之士,可是他們窮盡一生心血,最終卻毫無收穫,而你卻能在無意之中窺得內中玄機,盡收其精華所在,這又豈能是一個巧合可以解釋得清楚的?”
他的每一句話都有根有據,具有很強的說服力,而且思路清晰,顯 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說出這番話來的。
“但單憑這些,並不能說明你有好的運勢,而只能是你的運氣不錯,如此而已。所謂勢者,乃是一鼓作氣。正如高山滾石,只有當大石從高山滾下,以它本身的力道,借助高度與速度的條件,才能形成銳不可擋之勢。”五音先生淡淡一笑,斜了一眼近靠在紀空手身上的紅顏道:“接著你又遇上了紅顏。我一直感到很奇怪,以我女兒一向眼高於頂、視男子為無物的性情,怎麼會憑數面之緣便看上了當時落魄江湖的你?也許可以說這就是一見鍾情,兩情相悅,可是有些人相處一生,卻依舊互不了解,這難道也是一種巧合?”
紅顏甜甜地一笑,與紀空手相視一眼,不勝羞怯,低下了螓首。
五音先生微微笑道:“現在想來,你能認識紅顏,其實是你的運道向運勢的一個轉變,這就叫借勢。藉著這個勢頭,你幾經磨難,不僅能在這亂世之中得以生存,而且隨著登高廳一役的結束,你得以揚名天下,構築了你爭霸天下的勢力,從而隱成五閥之外的又一股強大力量。”
“可是,我卻失去了登龍圖。”紀空手的眼神一黯,甚為惋惜。他始終認為,只要擁有登龍圖,就得到了支撐他這股勢力的財富與兵器。這兩樣東西在暴秦之後的亂世,都是奇缺之物,誰若得之,必平添三分把握。
“在你眼中,失去了登龍圖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嗎?”五音先生問得很是奇怪,不要說紀空手,就是車侯、扶滄海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然!”紀空手道:“有了登龍圖,我想我們就可以建立起一支強大的隊伍,問鼎天下,指日可待。”
五音先生搖了搖頭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其實過早的得到登龍圖,並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會成為眾矢之,引火自焚,招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而我們現在主要的精力應該保存實力,然後伺機而動,這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扶滄海一直沒有說話,聽到這裡,有些不解地道:“世伯的每一句話說得極是精闢,讓小侄有茅塞頓開之感,只是對這後面的意思有些不太明白。照理來說,此刻大秦將亡,項羽、劉邦的勢頭正盛,我們應該奮起直追,擴張自身的實力才對,何以反而採取保守觀望的策略?”
這也是懸於眾人心中的一個問題。
五音先生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巡逡一遍,緩緩而道:“問得好,不過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們,如果我們現在起步,著手擴充實力,需要幾年時間才能趕上劉、項二人的勢頭?”
扶滄海道:“在座的諸位,都是當今江湖上最有實力的人物,就拿紀大哥來說,自登高廳一役之後,聲名之隆,一時無人可及。再加上世伯的知音亭名列五閥之一,又有車宗主的西域龜宗相輔,如果按最保守的估計,五年之內,我們可以籌到一支完全可以與劉、項抗衡的軍隊。”
五音先生搖了搖頭道:“這不是最保守的估計,而是最樂觀的估計。開營徵兵,行軍打仗,絕不同於江湖上的開宗立派,它不僅需要深諳指揮之道的將才,還要有與之配套的戰略戰術,加之軍餉糧草,一應後勤,平日訓練,屯兵地形……這些無一不是需要有專門的人才,更是門門都有學問,而且就算我們做到了,誰又能保證五年之後就足以與劉、項兩路大軍抗衡?”頓了頓,又接道:“況且最重要的是,我們爭霸天下的宗旨,就是平息戰亂,解救百姓於水火,開創一個太平盛世,又怎能添薪加火,反而讓戰火越燒越旺呢?如果說我們這樣做了,豈不是為求目的而不擇手段?與劉、項二人又有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