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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兄》第11章
第十章

  錦被裏一片漆黑。被子、枕頭也都熏了香,縷縷甜香直往鼻子底下鑽,攪得人心神不寧。周衍湊到許風耳邊道:“風弟,用我教你的斂息法。”

  他聲音壓得極低,溫熱的氣息吐出來,震得許風的耳根微微發熱。他知道若不屏氣凝神,只怕立刻就會被外頭的人察覺了,只好強自鎮定下來,將武功心法默念一遍。

  沒過多久,就聽“吱呀”一聲,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許風聽見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其中一個應當就是這迎香館的老鴇了。因爲隔著一層錦被,那聲音聽起來不太真切,入耳的盡是一些放肆的調笑之言,但很快說話聲就低了下去,換成了另一種帶著嘖嘖水聲的古怪聲響。

  許風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是外頭那倆人在親嘴。他雖已經過人事,但那宮主從來隻作踐他的身體,又何曾親吻過他?這時聽了這聲響,頓時覺得臉上發熱,連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黑暗中不能視物,聽覺跟觸覺也就變得格外靈敏,他清楚知道周衍正躺在自己身邊,因著綉床太窄,一隻胳膊與他緊緊相貼,又一縷長發落在他頸邊,紮得他後頸一陣陣發癢。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要命的親吻聲終於停下了,外頭的兩個人喘息片刻,那老鴇開口道:“主上那邊怎麼說?”

  那男子道:“那一位已等不及了,叫我們快些把人送過去。”

  “外頭盯梢的人還沒走,看來此處已不安全了,確實越早把人送走越好。只不過……昨日抓來的那個小白臉呢?”

  那男的頓了一頓,道:“一塊送走。”

  許風心知這說的必是慕容飛了,他正想掀開被子沖出去,周衍卻抓著他手,在他掌心裏寫了個字。那指尖在手掌上輕輕劃過,許風覺得半隻手都麻了,根本辨不出寫的是什麼,但知道是叫他靜觀其變的意思,他只好忍著沒動。

  周衍握著他手,一時沒有鬆開,許風陷在那軟綿綿的床鋪裏,渾身熱得難受,鼻尖滲出一點點汗來。

  這時卻聽見外頭那倆人開了窗子,一前一後跳了出去。

  許風正自驚訝,就覺身上一輕,原來是周衍扯開了被子。他先前熱得受不住,這時吹著涼風,反而有些怔怔的,仿佛從一個夢裏驚醒過來。

  周衍道:“咱們跟上去瞧瞧。”

  許風這才回神,忙從床上一躍而起。他起得太急了,雙腿有些發軟,差點摔在地上。

  周衍由身後撈了他一把,失笑道:“不必這麼急。”

  許風也跟著笑笑,臉上仍是燙的,幸喜天色甚暗,周衍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倆追到窗邊,也跟著跳了出去。

  窗外是一處小小的院落,當中起了一座亭子,邊上一口古井,又造著嶙峋的假山,白日裏瞧來,倒是一番江南美景。

  周衍跟許風是緊追著那兩人出來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他們的蹤影。周衍繞著假山走了一圈,幷未發現什麼異常。

  許風道:“這兩人會飛天遁地不成?”

  周衍沒有出聲,目光四下一掃,最後落在那口井上,道:“我白天查探地形時,曾見一個小廝挑了兩桶水進來……”

  “既然院中有井,爲何還從外面挑水?”許風念頭一轉,立刻想通了其中關竅,“對了,定是在這井下!”

  他點亮了火摺子,奔過去一瞧,果然是一口枯井。

  周衍怕有什麼機關暗器,仍是先他一步跳了下去,伸手在井壁上一陣摸索,很快尋到了一扇暗門。許風見識過山中的密道,以爲又要走上半天,沒想到才幾步就走到了頭,頭頂上一方天空,原來是另外一口枯井。

  許風跟著周衍跳出井來,見又是一處小小院落,格局與迎香館的頗爲相似,也是涼亭假山,但因荒廢得久了,看起來透著森森的鬼氣。

  周衍白日裏探過了附近的地形,這時只看一眼便道:“是迎香館隔壁的胭脂鋪子。”

  “兩處院子靠著古井相通,運起人來神不知鬼不覺,難怪遍尋不到慕容公子了。”

  許風提劍在手,正準備去找慕容飛,卻聽見由遠及近的傳來一陣鈴聲。

  叮鈴——

  叮鈴——

  這鈴聲幽遠空寂,在這樣暗沈沈的夜裏,尤其顯得詭異。

  周衍上前一步,護在許風身前,朗聲道:“閣下已露了行跡,何必再裝神弄鬼?”

  伴著鈴聲響起來一陣嬌笑聲。

  接著就見廊下走出來一個人,柳腰款款,身段婀娜,正是那迎香館的老鴇。她瞧來三十幾歲的年紀,卻比十來歲的少女更見風情,柔聲道:“原來是前頭的兩位公子。怎麼?婉兒跟麗娘伺候得不夠周到嗎?不要緊,我這兒多得是溫柔美貌的姑娘,包管叫二位滿意。”

  說著擊了擊掌。

  那鈴聲登時搖得更急了,廊下又走出來十幾道人影。

  許風初時以爲是她手底下的黑衣人,待走近了一瞧,卻是十幾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個個披頭散髮、面容慘白,雙目直楞楞地盯著前方,在那鈴聲的指引下,一步步逼近過來。

  許風心頭發怵,雖有利劍在手,還是往周衍身邊靠了靠,問:“周大哥,這些女子是人是鬼?”

  周衍見多識廣,冷靜道:“應當是被他們擄來的新娘,受了邪術的控制而已。若我猜得沒錯,這邪術的關鍵就在鈴聲裏了。”

  他們說話之時,那鈴聲也是忽快忽慢,陡然間拔高了音調,那群女子便像發了瘋似的,猛地向許風他們撲來。

  許風只好揮劍格擋。刀劍無眼,他怕不小心誤傷了無辜,寶劍始終未曾出鞘。這群女子雖不懂武藝,但受了邪術控制,一個個變得力大無窮,撲上來就掐人脖子,許風左支右絀,竟有些難以招架。

  周衍倒是沒讓她們近身,甚至都未出手,一腳一個,就將圍上來的女子踢了開去。

  許風瞧得心驚,不由得叫了聲:“周大哥!”

  “知道了。”周衍有些不快,卻還是耐著性子道,“我不會傷她們性命的。”

  再出手時,果然是留情不少。

  饒是如此,仍有一個女子被他一掌甩飛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假山上,一隻胳膊當場就折了。但她好似渾然不覺,鈴聲一響,又飛快地爬了起來,拖著那只受傷的胳膊加入戰局。

  瞧這情形,被邪術控制的人是連痛也不覺得了,除非他們將這些女子盡數殺了,否則定是無法收場了。

  周衍嗤的一笑,乾脆不再理會那群女子,只飛身朝那老鴇沖去,眼看要一掌拍上她肩頭時,斜地裏突然刺出一柄劍來,劍術精妙絕倫,將他的招式阻了一阻。

  那老鴇避在一旁,拍著胸口道:“呀,這可嚇死人啦。公子就算瞧不上這些姑娘,也用不著發這麼大的火氣,我這兒還有一位天姿國色之人,即便在迎香館裏,那也是頭牌之選。”

  說話時,只見那人慢慢由陰影中走出來。披髮赤足,手中握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月光照在他臉上,面容如玉雕琢。

  除了慕容飛還能是誰?

  許風又驚又喜,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飛毫無反應,雙目失神地望著前方,一上來就對周衍出劍,顯然也被控制了心神。

  周衍冷笑道:“這個慕容飛,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許風也覺得奇怪,怎麼慕容公子老是著了別人的道兒?怕是與他那脾氣有些關係。

  許風分神看了幾眼,見周衍同慕容飛已經交上手了。周衍對他自然不會手軟,而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出招時每每朝他臉上招呼。若非慕容飛受了鈴聲的蠱惑,力氣遠勝常人,一張俊臉早已毀了。

  許風暗自替他捏了把汗,因走了下神,自己這頭就有些險象環生了。那些個紅衣女子一擁而上,逼得他節節後退,又退回到了古井邊上。他正疲於應對,驀地從井裏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抓牢了他的後背。

  許風低呼一聲,虧得長劍卡在了井沿上,才沒有被拖下井去。可他身體懸在半空中,也已是搖搖欲墜了。

  周衍一直留神這邊的情形,見突生變故,忙撇下慕容飛沖了回來。他雙足踏在井邊,伸手一勾,就將許風攬進了懷裏。誰知慕容飛轉瞬即至,一劍直刺他的後心,周衍怕傷著懷中之人,竟是不閃不避,硬生生出了一掌,僅靠掌風就震歪了劍尖。

  只是他這一掌出後,一口真氣續不上來,井下那人看準時機,趁勢將他拉了下去。周衍無從借力,只來得及推了許風一把,自己卻落進了井裏。

  “周大哥!”

  許風回身一看,見井底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只聽得一陣叮叮噹當的聲響,想是周衍跟井下那人交上了手。

  許風原想跳下去相助,但慕容飛沒了周衍這個對手,立刻將目標轉到了他身上,一副要置他於死地的架勢。許風無可奈何,手中寶劍終於出鞘,與他對了幾招。

  許風本就不是慕容飛的對手,這時又擔心井下的周衍,只過得幾招,手臂上就被劃開了一道口子。

  詭異的鈴聲仍舊響個不停。

  許風見慕容飛仿佛不知疲累,心知再打下去也無勝算,琢磨著如何脫身才好。他想起慕容飛那幾個手下還在迎香館外頭守著,行事前曾約定過暗號,倒是可以叫他們過來相助。

  許風正想到這裏,忽聽轟隆一聲,從井底下傳來一聲巨響,震得地面也跟著顫了顫。他心裏一惴,惶然地回過頭去,只見煙塵滾滾,那一口古井已被震塌了。

  “周大哥!”

  許風大叫一聲,顧不得慕容飛劍勢淩厲,一口氣跑回了井邊。煙塵迷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狠狠嗆了幾下,用寶劍撥開井邊的亂石。

  但整口井都已塌了,根本尋不著原先的入口,許風一面掘開石塊,一面叫著周大哥,盼望周衍能聽見他的聲音。

  但一直無人回應。

  他握劍的手都有些抖了,這時只見寒芒一閃,一柄長劍架在了他頸上,許風恍若未覺,仍舊一心一意找他的周大哥。那劍刃一轉,削去了他鬢邊一縷頭髮,接著有人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腳。

  許風被踢得滾倒在地,手中寶劍也脫了手。他喉間腥甜,掙紮著去抓自己的劍,卻有一隻腳踩住了他的左手。

  那腳上穿著豆綠色的綉鞋,鞋面上綉了株幷蒂蓮,再往上則是碧色的挑綫紗裙。許風微微擡起頭,隔了一會兒才認出是那迎香館的老鴇。慕容飛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那老鴇身邊站著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臉上覆了張面具,正是他們一路追蹤的面具人。

  那老鴇親親熱熱地挽著他胳膊,嗔道:“怎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那面具人道:“點子太硬,若非事先在井底埋了火藥,我可對付不了他。”

  “你這一下炸得倒痛快,老娘辛苦經營的迎香館可都毀了。”

  那面具人在她腰上摸了一把,道:“只要辦成了這件事,主上自有重賞,小小一間迎香館又算得了什麼?”

  許風聽他們說話,才知那一聲巨響從何而來,那面具人自知不是周衍的敵手,所以早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他們。井底那麼狹窄的地方,若點著了火藥……會怎麼樣?

  許風一時忘了面前這倆人是他的仇敵,半仰起頭來,茫然然地問:“我周大哥在哪裏?”

  面具人與老鴇對視一眼,一同大笑起來。

  那老鴇笑得花癡亂顫,拿鞋尖點了點許風的下巴,道:“兩邊的井都已被炸毀了,你那周大哥身陷其中,自然是炸得粉身碎骨,連屍首也尋不著啦。”

  許風呆了一呆,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可整句話連在一起,又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周衍死了?

  怎麼可能?

  許風硬提起一口氣來,再次伸手去抓周衍送他的劍,但馬上又被踢了一腳。這一腳踢在他左邊肋骨上,疼得他蜷起了身體,小聲地叫:“周大哥……”

  那面具人道:“那姓周的武功極高,我行走江湖多年,竟從未聽過他的名頭。”

  “管他是什麼來頭,反正已是個死人了。”那老鴇指了指許風道,“這小子可要一幷殺了?”

  “先送出了城,再找個荒山野嶺滅口就是了。”

  幾句話決定了許風的生死。

  接下來發生的事,許風就有些記不清了,只知道雙手被捆了起來,有人將他扔進了一間屋子裏。屋內空蕩蕩的毫無擺設,唯一的一扇窗也被釘死了,只略微透進一點月光來。沒過多久,慕容飛也被五花大綁的丟了進來,兩人如破麻袋一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十二月的天氣,地面冷得像冰渣子,許風的臉貼在冰涼的地面上,覺得自己也是死了的,身上沒有一絲熱氣。他手臂上原本受了傷,但因傷得不深,那血已經止住了,只剩下一種麻木的疼。

  到了半夜裏,慕容飛“唔”的一聲,竟然醒轉過來。

  他掙動了幾下,沒有掙開身上的繩子,又在地上滾了滾,直滾到許風身邊來,借著月色看清了他的臉,驚訝道:“許兄,你怎麼會在這裏?”

  許風睜著雙眼,卻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一句話也沒有答他。

  慕容飛連叫了幾聲,他還是一動不動。

  “出什麼事了?你也給他們捉住了,可是受了傷?”慕容飛急道,“你那位義兄呢?沒跟你在一起嗎?”

  許風聽他提到周衍,雙目中才有了一點神采,緩緩轉動眼珠,道:“周大哥……”

  慕容飛聽他開口說話,方松了一口氣,問:“你那個周大哥不是厲害得很嗎?怎麼這會兒沒見著他?”

  “周大哥遇上些棘手的事,一時脫不開身,等再過一會兒……”許風眼角發酸,啞著嗓子道,“他自會過來尋我了。”

  慕容飛不知內情,當然不會懷疑他說的話,道:“沒事就好。”

  提起別後之事,慕容飛對自己被邪術控制的事毫無印象,道:“我那日追著金翅蝶到了迎香館,一進門就擁過來一群妓子,將我送進了一間房內。我當時已知不妥了,但那屋內有一股甜香,我聞著之後,耳邊又響起陣陣鈴聲,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許風想起他在那老鴇房內,也曾聞到過甜得膩人的香味,難道那時就已被人算計了?是了,後來在小院中打鬥的時候,慕容飛等人神誌不清,卻仍能追著他跟周衍不放,想是受了這香氣的指引。

  看來從慕容飛追蹤那面具人開始,他們就已落入局中了。

  不知那面具人口中的主上是誰?爲何要抓這群女子?慕容飛是碰巧牽扯進來的,或是一開始就是他們的目標?

  許風問起此事,慕容飛就道:“我有一個妹子,自幼跟蘇州林家的二公子定了親,這林家的大公子,想必你是聽說過的……”

  林家的大公子就是極樂宮中最得宮主寵愛的那位林公子。他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後來見了那宮主一面,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自願入極樂宮當了男寵。這事江湖中人提起來,無不恥笑他自甘墮落的。

  許風久在極樂宮中,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不願多提,只含糊道:“略有耳聞。”

  “此人原本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後來……”慕容飛很是瞧不上他,道,“算了,不提也罷。總之我妹子跟林家的二公子情投意合,兩家看好了良辰吉日,已定下明年三月成親了。誰知突然出了新娘被劫之事,我一來痛恨極樂宮,二來擔心妹妹的婚事受阻,就自己跑來查探此事了。”

  許風這才明白前因後果。

  慕容飛道:“都是我的錯,又連累了你一回。”

  許風嘴裏發苦,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慕容飛行事衝動,屢次落入別人的陷阱,固然是因爲他脾氣急、性子烈,但畢竟還是個好兄長。而他呢?他輕敵冒進,非要插手此事,卻是仗著有周衍處處相護。

  在他心目中,周衍應當是天下無敵的。

  可他的周大哥再也回不來了。

  許風眨了眨眼睛,拼命將眼中的那點水汽逼回去,對慕容飛道:“慕容公子,我頭上還有一根發簪,你幫我取下來吧。”

  慕容飛隨身的物品早被人取走了,但或許是許風武功低微,旁人幷不怎麼在意,竟沒有仔細搜他的身。

  慕容飛挪動身體,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湊到許風身邊去,用嘴咬下了他頭上那根發簪。

  那是根碧玉簪子,一頭磨得略尖,許風接在手中,一面用簪子割那繩索,一面問慕容飛:“你的武功可有被他們制住?”

  “沒有。可我手腳發軟,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了。”

  許風想起他被邪術控制後力氣大增,一味追殺自己的那副勁頭,也難怪把力氣都用盡了。

  他想了想問:“到天亮之前,慕容公子的功力能恢復幾成?”

  “大概……三成左右吧。”

  “明日他們就要將我們送出城去了,慕容公子可能伺機脫身?”

  “若能割開身上的繩索,當然不成問題,但我怕到時聽見那鈴聲,又會失了神智。”

  “顧不了這麼多了,明日若有機會,慕容公子先逃再說吧。”

  慕容飛道:“那你呢?”

  “我?”許風的眼睛直直盯著窗外,說,“我有一樁要緊的事,明日必須辦成。”

  慕容飛問:“什麼事?”

  許風靜了片刻。

  窗外的天色正一點點亮起來。

  他等了整整一夜,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周大哥。

  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覺得自己的心也是一樣冰涼,左手緊緊握著那根簪子,一下一下割著繩索,低聲說了兩個字:“殺人。”

  慕容飛吃了一驚,仔細辨認他的神色,見他面容平靜,甚至有些死氣沈沈,只雙目中透著一種奇異的光彩。仿佛他整個人都已死了,只這一雙眼睛是活的,在那平和鎮定之下,藏著一頭駭人的野獸。

  慕容飛莫名心慌,道:“你要殺誰?那面具人嗎?像這等大奸大惡之徒,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只不過他功夫尚在我之上,許兄你恐怕……”

  他話說得委婉,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許風的武功遠不如那面具人,若真要對他動手,無異於以卵擊石。

  許風一聲不吭,顯是心意已決了。

  慕容飛就道:“你若是非殺他不可,也等你那周大哥回來再說。”

  許風自言自語道:“我正是爲了周大哥。”

  慕容飛沒聽清他說的話,接著道:“三年那一次,我被點住了穴道動彈不得,後來遍尋不著你,還當你已經遭了極樂宮的毒手。這次你又是爲了救我才身陷險境,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一個人先走了。”

  “你要留下——”許風索性閉上眼睛,道,“那也隨你。”

  他在極樂宮中受折磨的時候,雖也恨極了那宮主,卻只想著將來練好了武功去報仇,幷不似現在這般,一心要殺了那個面具人,連一時一刻也等不及了。

  他的周大哥還在那口被炸毀的古井中,連屍骨也尋不著了。

  天下之大,再沒有人會像周衍那樣待他。

  許風想到這裏,先前被踢了幾腳的地方又在隱隱作痛。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割著身上的繩索,沒過多久,就給他割開了一道口子。

  他停下來歇了歇,將手中發簪遞給慕容飛。慕容飛照他的樣子,在繩子上磨出一道缺口,方便稍後掙脫。

  兩人做完這件事,又低聲商議了一陣,天就徹底亮了。

  外頭漸漸響起人聲,不一會兒就進來幾個大漢,將許風跟慕容飛押了出去。許風裝出一副困頓模樣,魂不守舍地往前走著,路過院中那口井時,他腳下一軟,竟自摔了一跤。那些人駡駡咧咧,對他好一陣拳打腳踢,許風咬牙忍耐著,悄悄撿了枚石子藏在手中,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回頭望了那古井一眼,被人推搡著走了。

  門外已備下了兩輛大車,車上裝著十來個半人高的酒甕,許風和慕容飛被人拿布團堵上嘴,各自推進了一個酒甕中。

  那甕裏一股嗆鼻的氣味,許風於黑暗中聽見轔轔的車馬聲,車子在城門口停了停,接著就一路折往西去。開始走得還算平穩,越到後面就越是顛簸,想必是走了山間小路。

  許風早掙脫了身上的繩子,將酒甕掀開一條縫,把扣在掌心裏的石子彈了出去。他這一下時機抓得極準,石子正卡在前頭那輛車的車軲轆裏,只聽“卡啦”一聲響,那車猛地震了震,整個兒歪在了一邊。

  慕容飛將酒甕一掀,縱身跳了出來,劈手奪下旁邊一個人的刀子,回身唰唰幾刀,將十來個酒甕盡數擊碎了。有的甕中確實裝著美酒,酒水流了一地,酒香撲鼻;有的則藏著被擄來的新娘,同樣捆著手堵著嘴,一個個又哭又叫,場面頓時亂成了一團。

  許風也趁此機會逃了出來,卻幷不出手去幫慕容飛,只施展輕功攀上了一旁的大樹,借著茂密的樹葉掩住了身形。他輕功練得最好,衆人的註意力又都在慕容飛身上,竟是無人察覺。

  只這片刻功夫,慕容飛已被團團圍住了。

  那面具人越衆而出,道:“我家主人一片好意,不過是想請慕容公子回去喝一杯茶,閣下何必動起刀來?”

  “要我跟你們走?成啊,”慕容飛眉峰一挑,手中刀子指住那面具人道,“爾等若有本事,就帶我的屍首回去罷。”

  那面具人凝目看他,將手一揮,道:“抓活的。”

  他手下的人應聲而上,跟慕容飛打了起來。

  慕容飛料得不錯,他的功力確實只恢復了兩三成,劍法大不如前,若非那些人不敢傷他性命,恐怕早已落敗了。

  而那面具人出手時也是有所顧忌,瞧那樣子,倒像是受了內傷。是了,他昨夜雖躲在井底偷施暗算,但畢竟不是周衍的對手。

  許風不覺笑了一笑,心想,還是他的周大哥厲害。

  他藏身樹上,將底下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但仍舊沒有出手的打算。他只把先前那根繩子綁在自己身上,另一頭打了個圈,然後全神貫註地盯著那面具人的一舉一動。

  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許風心如止水,身體隨著樹枝輕輕晃動,目光始終落在那面具人的身上。

  他知道的,他僅有一次機會而已。

  慕容飛打了一會兒,體力漸有不支,眼看就要敗下陣來。那面具人怕他自刎,上前一步想要制住他,誰知他手裏捏著一把沙子,直到這時才撒了出來,嘴裏叫道:“小心毒砂!”

  那面具人忙扭頭避過了。

  慕容飛先是哈哈一笑,接著又露出驚異神色,指著他臉道:“怎麼是你?!”

  那面具人大驚失色,當即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具。

  許風等的就是這一刻!

  原來他疑心那面具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因爲跟慕容飛有些淵源,兩人便商量好了詐他一詐,沒想到對方果然中計。

  面具當然還戴在那面具人臉上,但只這瞬間的遲疑,許風已經從樹上飛身而下。他將手中繩子甩了出去,正套在一旁的駿馬上,同時用手臂牢牢扼住了那面具人的脖子,沖慕容飛大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飛應了一聲,手中刀子倒飛出去,刀柄正打在馬臀上。那馬兒受了驚嚇,長長的嘶鳴一聲,撒開蹄子狂奔起來。

  許風被那力道一扯,立刻就被拖著走了。

  他的手仍舊緊緊抓著那面具人。馬兒一路橫衝直撞,他倆也就被拖了一路,饒是那面具人武功再高,在這等情況下也使不出勁來。他勉力掙動了幾下,卻被許風抓得更牢。他回過頭惡狠狠道:“臭小子,你是瘋了嗎?快放開我!”

  山路崎嶇不平,許風的背脊在地上擦過,只覺一片灼燒般的疼。他的手臂也已經麻木了,但固執地不肯鬆手。

  那面具人手肘向後,重重撞在他身上,道:“你到底想幹什麼?再往前就是斷崖了,你就算殺了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許風閉了閉眼睛,想起那天他跟周衍結拜之時,雖未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在他心底卻是一樣的。他右手手腕一翻,那根碧玉簪子就從袖口滑了出來,被他握在手中。

  他太久沒用過右手了,整只手抖個不停,只是這樣握著,就覺手腕鑽心地疼。但他還是拼盡力氣,狠狠紮向那面具人的胸口,一字一字道:“我只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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