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10.
許是他注視的目光太赤裸了些,惹得溫予舒偏了偏頭,「這位小兄弟就是……」
白伶之摟著秦斷的腰,笑嘻嘻的截斷了他的話:「就是之前跑走的那個,說來也是我的失誤,一個沒注意被人半路截了胡。」他說到這時輕哼一聲,從儲物戒裡取出個物件拋了過去,「這玩意兒是你給那劍修的吧?」
溫予舒動也未動,一股無形的氣流托住了對方擲來之物——那是一塊黑色的令牌,上頭隱約刻著一枚羽字,正是焚冽交給秦斷的那枚。
「此物之上有我弒羽堂的氣息……羽字令麼?那的確是我交與焚冽的。」溫予舒輕輕笑了一聲,「我本是讓他有事拿著此物可尋個方便,如今卻落在白樓主手裡,看來……他本想是讓那人拿著羽字令來找我,卻被白樓主截下了吧?」
「那可未必,明明是我們家寶貝兒傾慕於我,自投羅網的。」白伶之道:「何況他早早賣身於我風月樓,本身就是我的人,我要如何處置,與那劍修何干?」
溫予舒笑而不答,只道:「那白樓主約在下相見於此,可有什麼事情?」
「只是來告訴你一聲,你想要的東西,我親自給你帶來了,你且好生收著,帶回樓裡怎麼玩都行,只是注意分寸,別壞了根基,誤了我們的大事。」白伶之將秦斷拉到身前,不顧對方僵硬扳起他的臉,嬉笑道:「可惜啊可惜,若是溫堂主沒瞎,也能再看一眼師尊的樣子了。」
「——畢竟他們長得這麼像,突然出手,還有些怪捨不得的。」
秦斷感受著身後人滾燙的體溫,卻生生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小瘋子是要把自己賣了,至於什麼原因他不清楚,但落在溫予舒手裡,總歸不是什麼好兆頭。
可要說逃跑,眼下這情景簡直是癡人說夢……於是秦斷連掙扎都免了,瞇著眼懶洋洋的靠在白伶之懷裡,冷笑的看著這倆混球能翻出什麼花來。
大不了就是一死,他從沒怕過。
他只是……有些可惜,因為白伶之那一腔深情,注定是要辜負了。
秦斷亂七八糟的想著,說不清是難受還是釋然,又或是兩者皆有……可他習慣了屏蔽情感,所以這些東西在心口一閃而逝便消了,半點沒在臉上表現出來。
而白伶之,自然也沒有注意,反倒是溫予舒善解人意的笑了笑,「白樓主若真捨不得,便留著罷。」
那人不以為然道:「他又不是真的師尊,何來捨不得一說?何況我還有些事情未辦,帶著個累贅也不方便,你弒羽堂人多勢眾,帶著他總比我方便些。」
「……溫某承此厚愛,還真是受寵若驚。」
白伶之輕哼一聲,「你也別跟我假惺惺客套了,若不是看在你是師尊舊友的份上,我才不會如此……」他想了一會兒沒找到確切的形容詞,乾脆就此打住。
溫予舒拱了拱手,溫言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謝了。」
白伶之這才重新看向秦斷,金色的豎瞳裡帶著罕見的冷意,後者毫不畏懼的與之對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秦斷從他懷裡站起來,毫不猶豫的往溫予舒那邊走去,白伶之從後看著他毫無留戀的背影,突然有種彷彿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錯覺。
……怎麼可能,他諷刺的笑了笑,只是個長得像的冒牌貨,又怎麼值得他真正上心?
那幾分不捨是真的,可也只是不捨而已,影響不了任何東西。
強行壓下心頭的那股不安,白伶之又簡單交代了幾句,便轉身離開了。
隨著那股氣息徹底消失,秦斷終於鬆了口氣,他瞇起眼,毫無顧忌地打量著身前之人,冷聲道:「你的眼睛怎麼了?」
「既然蒙著布,自然是看不見了。」溫予舒好聲好氣的答道,「小兄弟放心,溫某雖眼盲,卻也並非無能之輩,既然白樓主將你托付於我,自然是不會讓你受到委屈的。」
他聲音清潤,語氣溫柔,一副君子作態,絲毫沒有大能的架子,與其交談間難免心生好感。
可秦斷偏偏不領情,而是跨前一步,伸手在那人眼前揮了揮,旁邊的下屬見他如此放肆,喝道:「大膽——」
「安冉。」溫予舒喊住那人,搖了搖頭,「這是白樓主的貴客,不得冒犯。」
「可他對堂主你……」
「我對他如何,輪不到你來嚷嚷。」秦斷冷笑一聲,收回手。
「你是怎麼瞎的?」
怕是溫予舒也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怔了一瞬才無奈道:「溫某學藝不精,閉關時走火入魔,無奈之下只好將氣勁上引,不慎傷了雙目,僅此而已。」
他語氣淡淡,彷彿對自己失明一事不甚在意,甚至還有些許解脫的意味。
秦斷突然沒了追問的興趣,撇撇嘴不再出聲。
他前世雖然與這人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歸根究底,對方也是他僅剩的友人……秦斷這一輩子活得太長,極少有能留下些回憶色彩的,而溫予舒,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換做以前他還能冷嘲熱諷的罵上幾句,或者拐彎抹角的問他能不能治好,但如今他只是個被人隨手相贈的玩具,溫予舒給他面子,但並不代表就此縱容。
說白了他修為低微,又被認定了是個假貨,就連溫大堂主身邊的嘍囉都能隨意捏死,沒有人把他真正當一回事,焚冽沒有,白伶之沒有,溫予舒便更不會有。
秦斷搓了搓手臂,突然有些冷。
他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孽需要遭這種罪……當年在萬魔窟還不夠嗎?為什麼連他死裡逃生換來的力量也要奪走?還要把一個毫無力量的自己,送到這些人的跟前?
他不甘心。
這般想著,五指攥緊成拳,一股魔氣從他腳底升起,紅色的氣流拂起衣角,連帶著右手腕間的銀鈴叮叮作響。
溫予舒有些訝異的開口:「你竟然是魔修?」
秦斷腦中一片混亂,此時聞言,低低笑道:「怎麼,你要殺了我麼?」
溫予舒沉默幾秒,歎道:「怎會……」
他伸手在那人額間輕輕一點,秦斷只覺得渾身力氣被人瞬間抽了去,腳下一軟,倒在了對方懷裡。
「你——!」
「我既答應了護你,便不會傷你分毫。」溫予舒安撫的拍了拍他的脊背,「不過此處畢竟並非魔修的地盤,你……好好跟著我回涼州便是。」
涼州,又是涼州。
秦斷閉了閉眼,那是他們一切開始,又結束一切的地方。
很多很多年前,涼州秦溫李三家三足鼎立,以秦為首,其中秦家以劍入道,溫家以心為道,李家以器煉道。
李家人低調內斂,府邸位於深山之中,常年閉關不出,與外界素無來往。反觀秦家以鏢局聞名天下,而溫家又偏偏有自己的商隊,兩家合作往來多年,已成世交。
後來的一次家族宴上,秦家少爺頭一回遇見溫家少爺,不但把人認成了姑娘,還靠著自己蹲了一年馬步練起來的三腳貓功夫,堪堪掠上了枝頭去摘那一朵盛開的梅花。
也虧得溫少爺是出了名的脾氣好,愣了一下,居然也沒有拒絕。
只是他被自家老頭揍了個滿頭包,第二天被按著上門道了歉。
他本來心有不忿,可對上那雙春水般溫潤透亮的眸子,又彷彿什麼氣都消了。
於是隔三差五——就能在溫家的牆頭上看到那鬼鬼祟祟的影子,以及院子裡傳來的,孩童們的歡聲笑語。
是了,那時候他還叫秦旭,取自「旭日東昇」之意,是秦家的獨子,受長輩寵溺,加上他本就性格跳脫,愈是無法無天。
若是還有什麼能壓得住他的,便只剩溫予舒……說來也是奇了怪,明明那小子還要小他幾歲,為人處世卻又像個小大人,在他的記憶裡,溫少爺永遠是輕聲細語的、好脾氣的笑著,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無法撼動他的眼。
他自然而然的喜愛著這個彷彿丟到哪裡都會受欺負的弟弟,又時不時捏著對方的小臉逼著他喊哥哥,一來二去,還真如親兄弟一般。
就是這樣一個承載了他所有童年回憶的人——在秦家覆滅的百年之後,秦旭變成了秦斷,兩人重逢於涼州時,他依然被那雙眼中的溫柔驚艷。
何況那年他離開白伶之,恰逢道心不穩,再遇舊友時便更是著了魔一般,恨不得把心中的委屈盡數發洩出來。
他隱瞞了自己魔修的身份,以劍修的名義與對方交好,哪怕他連握劍的手勢都忘了。
可溫予舒沒有點破,明明他早看出來了——是啊,他那樣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來?
他一定是認出了自己,但礙於身份,不好明說。
秦斷喝著杯中的酒,迷迷糊糊的想,若是予舒真的介意他的身份……他就不再繼續修行,只靠丹田中的魔氣運轉這具身體,像個凡人一樣等壽元盡了,也挺好。
至少、至少這偌大世間還有人……記得他。
魔修沾血後極易入魔,秦斷不過是靠著心法苦苦支撐了這麼些年,差點因為那人破了道——那是他千年修道中最接近入魔的一次,若是溫予舒再演上幾天,指不定自己就真的傻兮兮的廢了道心……從此任人魚肉。
如今想來,還真得謝謝對方高抬貴手。
秦斷諷刺的笑了下,抬頭去瞧那人被黑布蒙住的小半張臉——溫予舒半扶著他,另一手駐在枴杖上,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穩,不曾有錯,也不曾踏空。
若不是元嬰之後可以神識視物,秦斷簡直懷疑對方是不是又在演戲……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更名改姓後栽的最大的跟頭就是在這小子手裡,不得不防。
「安冉,去把馬車帶過來。」溫予舒吩咐著屬下辦事,又低頭對著秦斷道:「路途有些遙遠,小兄弟若是怕暈車,可以跟在下說。」
後者偏過頭去,拒絕搭話。
結果過一會兒上車的時候,他因為全身發軟使不上力,還是溫予舒上來扶了一把。那人的手掌蹭到他後腰的時候秦斷瞬間毛了,幾乎是反射性的將人推開,「滾!」
他狠狠喘了兩口氣,發現自己的身體止不住的發抖,直到咬破舌尖才徹底平靜下來。
溫予舒不曾防備,被他推了一個踉蹌,被身後衝上來的下屬扶住。
那下屬不過金丹中期,自然也衝動一些,開口斥道:「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識好歹——」
溫予舒抬手攔住了那人的話頭,不過他到底也不是聖人,被這麼接二連三的冒犯,心裡多少有些不悅,只是面上依然保持了該有的風度。
「雖然不知小兄弟為何如此敵視溫某,不過白樓主將你托付於我,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他抱了抱拳,「得罪了。」
秦斷靠在角落裡,只覺得後腰被觸碰的位置一陣發麻。
——那裡曾經被人生生敲斷,讓他再也站不起來,只得像個狗一樣的趴在地上,連抬頭都勉強。
修羅之體有再生之能,只是他丹田被鎖、穴位被鎖,兩條橫穿琵琶骨的鎖鏈廢掉了他僅剩的身法,只得被困在那冰冷的水牢中苟延殘喘……
卻都不及那人一句話所帶來的苦痛。
溫予舒貼心的找了個較遠的位置坐了下來,將枴杖放在腿上。
他失明多年,其餘五感極神識已是超乎常人的敏銳,幾乎是一瞬間便發現了那人有些不對。
他的身上有一種……溫予舒說不出來的感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便嗅到了對方身上的血腥味,主要集中在帶著手環的右手,其餘的地方倒是乾淨的很,顯得那右手愈發詭異。
雖然弒羽堂已今非昔比,可曾經也因屠魔正道名起一時,魔修他見過不少,竟看不出這人練得是什麼功法。
而現下,對方的情緒似乎極不穩定,體內的氣息繚亂,有點像……走火入魔的前兆。
溫予舒輕輕皺起眉。
為什麼他會如此厭惡自己,又為什麼因為他的觸碰而反應如斯?
為什麼他身上隱約有一種……錯覺一般的熟悉感,為此他自願縱容那人的無禮與冒犯,簡直像是……
思緒至此戛然而止,溫予舒望著眼前永無止境的黑暗,藏在袖間的手指緩緩握緊成拳。
等秦斷從那久遠的噩夢中回過神來時,已是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的天色已黑,唯有一輪明月高懸,淡薄的月光徐徐撒入昏暗的車廂內,堪堪照亮這一席小小的天地。
溫予舒似乎正在打坐,除去那清淺的呼吸聲外,幾乎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秦斷為此鬆了口氣,他閉上眼,繼續默念太上忘情心經。
他先前的反應是不正常的——過激敏感到簡直不像是他本人,秦斷思來想去,也只能歸為天字樓內的那一心不甘,對力量的慾望引發了魔念。大道三千,只有魔道為世人不齒,正因為其劍走偏鋒,往往一念不慎,便走火入魔。
秦斷修道千年來唯有兩次道心不穩,都是因前後遇上那兩個人。
白伶之,和溫予舒。
……簡直像是來討債的。
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虧欠過什麼。
等經文念到一半,秦斷開始有些犯困,將腦袋抵在顛簸的車廂上,迷迷糊糊的打著盹。
他一向淺眠,這次卻不知為何一睡不醒,隱約之間好像有什麼觸上了他的臉……秦斷微微皺眉,不自在的偏了偏腦袋,睫毛微微顫動幾下,卻唯獨沒有醒來的意思,依舊睡得香甜。
如果他睜開眼,便能看見之前還屏息打坐的溫予舒不知何時湊了過來,養尊處優的手指正輕輕貼在他的臉上,沿著臉頰的輪廓一點、一點的挪動。
他的動作很慢,柔軟的指尖劃過五官,在皺起的眉心輕輕蹭著,像是試圖將其揉開。
那人似乎感覺到了,發出迷糊的囈語,手腕上的銀鈴輕輕作響,一股淡薄的魔氣附著於他被困的右手之上,渲染的指甲一片血紅。
當然,溫予舒看不見這些,他只能感受到識海中有一股紅色的力量正緩緩凝聚,那來自於對方的本能——哪怕是如此低微的、被封印了大半的力量,也不願坐以待斃。
溫予舒輕輕笑出聲。
他貼在那人眉心的手指一頓,繼而緩緩向下,落在了對方的嘴唇上。
那唇瓣出乎意料的柔軟,帶著點涼意,像是凝著露水的花瓣。
他對此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的揉弄著,直至那涼意消散,化作難耐的燥熱。
那人依然未醒——只是不安愈發明顯了,後腦無意識的蹭著車璧,他像是想往後退,卻已經被逼到角落,再退不得。
溫予舒吐了口氣,湊上前去,在那微微顫抖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先是輕柔的試探,四瓣嘴唇相貼,互相廝磨,淺嘗即止,又流連忘返……他吻是輕的,連呼吸也是輕的,像是在憐惜著什麼,手指撫在對方側臉,勾起一縷長長的鬢髮掛於耳後。
那人的身體極為敏感,只是這樣簡單的觸碰,便已讓他的喘息逐漸沉重起來。
溫予舒掐著對方的下巴,輕而易舉撬開了虛軟的唇齒,將舌頭伸了進去。
彷彿之前的憐惜之心隨著那人淫蕩的反應消失殆盡——他長驅直入的侵略著,靈活的舌尖攪弄著對方的口腔,霸道的舔過每一寸牙齦,帶出嘖嘖水聲。
他咬著對方柔軟的唇瓣,用力之大幾乎立即見血,那人發出一聲悶哼,緩緩抬起的手掌抵在溫予舒肩上,像是要將其推開。
可他四肢無力,如此舉動反而更像邀請——溫予舒吸吮著傷口處的血珠,品嚐著那股誘人的腥甜,像是借此,他心中的魔鬼便能平息一些。
於是這個吻便愈發的凶狠起來,與其說吻,倒更像是多年不見的仇人,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就連剩餘的部分都要一點點嚼碎了,拆吃入腹。
那人被他咬得疼了,本能的掙扎起來,口中斷續發出唔唔的呻吟,很快淹沒在那個充斥著鐵銹味道的吻裡,溢出的唾液順著他無法閉合的口角淌下,晶瑩一片。
溫予舒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那人的手腕極細,軟趴趴的,怕是連劍都抓不穩——還有這幅淫蕩的身體也是,只不過隨意撥弄幾下便如此興奮,簡直……
這樣的冒牌貨,連慰藉都稱不上……不過是消遣而已。
白伶之找到的這具身體,未免也太次了些,根本比不上……比不上那個在一片飛雪中為他掠上枝頭採花的少年。
或許在他心中沒有什麼能與之相比,溫予舒這般想著,雙眼一陣劇烈的疼痛,像是有什麼在眼眶裡燃燒,他甚至能聽見火花辟啪作響的聲音,嗅到那一股焦糊的味道。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用什麼來澆滅這股火焰,卻發現自己的眼淚早已流乾了。
——在他知道,他的小旭哥哥又死了一次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