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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爐鼎》第26章
第26章 26

26.

祁王年幼,對他尚有雛鳥情節,自打醒來後便整日粘著,無奈之下,他只好搬離空空如也的楊家大院,入住宮中。

如今朝堂群龍無首,而持有虎符的他便成了最有話語權之人,如今堅定站在祁王身後,難免被有心之人抹黑成挾天子以令諸侯,連帶民間都有小道消息傳出,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可好在楊家世代威名猶在,加上蠻族尚還虎視眈眈,到底沒出什麼大事。

三月後,祁王登基。

經過這段時日的調養,少年身上長了些肉,粉琢玉雕的小臉白裡透紅,裹在略顯寬大的龍袍裡,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見他過來,祁王也顧不得腰帶未系,踩著金縷靴小步跑過來,一頭扎進他的懷裡。

「將軍……」小王爺不過他胸口高度,手一攬便能抱住。他使了個眼色讓侍女褪下,又屈膝半跪在對方身前,「殿下怎麼了?」

祁王噘著嘴,抱怨道:「這些侍女好煩,本王不喜歡她們。」

他安慰道:「……可是殿下身邊終歸是要人服侍的,今天是您的登基之日,若是不穿戴整齊,是要被天下人笑話的。」

祁王眨巴著大眼,後退一步張開手臂,「本王要將軍替我更衣。」

「這……微臣手笨……」他有些無奈,卻又偏偏拒絕不了對方的眼神,只好恭恭敬敬的彎下腰,牽起那人腰上的玉帶。

他這雙手,能殺人,能救人,卻唯獨不知如何伺候人。先前救出祁王的時候,只是換一身睡服便讓他滿頭大汗,如今這可是登基的龍袍,是萬萬不可馬虎的……但對方既肯許他如此信任,他也無法辜負少年一番要求。

直至將最後一枚玉珮掛在腰間的時候,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起身時腳步甚至有些眩暈,後退一步才堪堪站穩。

一隻細瘦的胳膊抓住他的手,「將軍沒事吧?」

「臣無事,讓陛下憂心了。」他改口喚他陛下,卻見祁王眉心微簇,「將軍何必如此生分?」

「這不是生分,是君臣之禮。」他轉身取來龍冕替對方帶上,垂下的冕旒遮住了少年稚氣未褪的臉,「陛下,您該自稱朕了。」

祁王……祁帝龍袍下的手指倏然握緊,像是突然喘不上氣,「將軍覺得……我……真的能做個好皇帝嗎?」

少年的嗓音微微發顫,就算黃袍加身也蓋不住他心中脆弱,但從小耳濡目染,他並非是真正無知的孩子,只是骨子裡有一種從屍山裡爬出來也抹不去的天真。

而這也正是他最憐惜的地方,也是他最想守護的東西。

於是他再度跪下,刀劍也斬不斷的脊樑第一次彎了下來,以一種全然跪拜的姿勢匍匐在少年皇帝的腳邊,發下毒誓。

「皇天在上,厚土為證,臣必當一生誓死追隨陛下,永不違背,永不背叛,若有一日有違此誓,便叫我天打雷劈,五馬分屍,死後不入族塚,無牌無碑,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彷彿要將他一腔效忠的熱血就此宣誓——小皇帝稍稍退後一步,將他扶起。

「將軍……朕、朕會做個好皇帝的,朕不會再怕了……」他緩緩的說著,聲音中緊張未退,卻透出一股堅定,「朕的親人都死了,是將軍把朕救出來,將軍於朕便與親人一般,這世上,朕唯一相信的人便只有你……朕答應你,無論何時,都會信你。」

「臣定將不負陛下所托。」他深吸一口氣,順著對方虛扶的手臂站起身來,「陛下,時候不早了,讓臣送您去殿前吧。」

「嗯。」還是少年的皇帝點點頭,頭頂的簾珠搖晃,頗有幾分孩子氣的可愛,可氣勢卻已經有了。

果然只要穿上這身黃袍,登上大殿,坐在那把全天下最高的椅子上……任何人都會成長。

讓天下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兒時不曾被先皇重視過的祁帝,卻是個天生做皇帝的料子……任何朝事在他手中都會變得井井有條,連最初反對的聲音也隨著他一次次賑災救民而銷聲匿跡,有人說是因為有鎮國將軍從旁輔佐,也有人說這是國家氣數未盡,是上天派來拯救他們的使者,是真龍天子。

三年過去,國內沒再經歷任何災害,甚至連年收的稻穀都翻了幾倍,國庫漸漸充實,跟隨著新頒布的法令,更多新鮮血液湧入朝堂,全然不同於先前的慘淡。

而這一切,他至始至終看在眼裡。

三年前祁帝在登基大典上許他掌管禁軍之權,並共持有見君不下跪、佩劍上朝等種種特權,直接將他推上了「權臣」的位置。若換做別人,在受寵若驚之後定是要懷疑幾分,可他偏偏卻明白,那少年皇帝不過是想給他最好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所以他毅然承受了朝中的流言蜚語,也暗中操控著絕對不讓這些話傳到皇帝耳中……祁帝再有天賦也不過還未及冠,加上兒時不受寵愛,如今雖被迫登基,卻在朝中孤立無援,他便是他最大的靠山和支柱。

只要楊家帥旗還掛一天,只要他手中還捏著虎符,他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他不是不怕功高蓋主——他只是相信那人會相信他。

來到御書房時已是深夜,室內點著暖黃的燭光,他叫住門口想要通報的下人,進屋一看,小皇帝正趴在桌上,像是睡著了。

他不自主笑了下,放輕步伐悄悄上前,替人披上一件外袍,又重新回到門口,讓下人置備些吃食過來。

果然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祁帝晃晃悠悠的直起腰來,看了眼身上的外袍,會心一笑。

「將軍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朕起來?」

「臣看陛下睡得香甜,不忍打擾。」他走上前,替那人端上一杯泡好的熱茶,「陛下先喝口水,臣讓御膳房做了些粥,待會便送來。」

祁帝聞言眉目舒展,像是撒嬌的拽了拽他的衣服,「還是將軍懂朕。」

少年正值變聲時期,說話時聲音微啞,比起先前稚嫩倒是要威嚴許多。他看著對方眼下烏青,頗有些心疼,主動替他按摩起太陽穴來,「陛下這麼晚還不休息,是因為……那些舊臣?」

祁帝上位三年,雖名望甚高,卻終究還是有不臣之音,其中最屬激烈的便是秦王一派——原本正兒八經名正言順的太子,被兄弟謀反不說,重傷昏迷至今未醒,卻讓祁王這麼個毛頭小兒奪得漁翁之利……

祁帝雖天賦異稟,但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此時在他面前,更是半分不曾隱藏,「那群老不死的東西總是給朕使絆子,先前發到下面的文書在路上誤了兩天,差點釀成大錯……」

他越說越氣,將桌子拍的砰砰作響,「這些傢伙,滿腦子都想著如何分權……哼,朕又不傻,就偏偏不給他們,他們手中無兵,諒也是翻不出什麼花來。」

祁帝說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朕封你個鎮國公如何?這幾年若不是你一直站在朕的身後,若沒有你……」

「若沒有我,陛下也是天子,有蒼天護佑。」他笑著接下後半句話,反握住少年沾著些黑墨的手指,按摩著僵硬的指節,「至於那些人,只要我還活一天,他們便休想傷到陛下分毫。」

三天後,一道聖旨送到他所居住的別院,驚動整個朝廷。

祁帝此舉,幾乎是將他送上了風口浪尖,楊家舊部的老將甚至從外地趕來,抓著他質問為何接受。

鎮守邊疆的那五年裡,他與父親的舊部結下深刻的友誼,此時面對這些他真情實意尊敬的人,不得不說出自己的考量,包括那些舊部恩怨,宮中情況都一一說明,極為老將互看一眼,最終有一人歎道:「楊家向來不參朝政……如今你卻身居高位,甚至棄甲卸槍,做那個什勞子的權臣,日後若下黃泉,要如何面對你楊家上下的列祖列宗?」

「魏伯伯,我尊稱您一聲伯伯,是因為當年是你帶著父親找到了被壓在屍體下面的我。」他望著老人蒼老卻不曾渾濁的眼,輕輕一笑,「您知道楊家的家訓……知道我父親教我練武的第一天,說了什麼嗎?」

「他告訴我為了這個國家,沒有什麼是不能犧牲的。」

「就像當年義無反顧壓在我身上的弟兄們,他們犧牲性命換來我的明天,如今我不過是犧牲了一點名聲,便換來一代明君的安危,換來天下太平……」他輕輕吐了口氣,「我知道鎮國公是一把雙刃劍,只要陛下願意,將來隨時可以用功高蓋主的罪名將我取締。

他想起書房裡那少年皇帝清澈的眼睛,想起他時不時孩子氣的舉動,目光有一瞬間的柔和,又很快變得堅毅。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後悔。」他閉了閉眼,「我們都知道……現在需要有這麼一個人,站出來,替陛下鎮住局面,讓那些死而不僵的蛆蟲無法行動,讓陛下有扶持培養自己勢力的時間。」

「可是那個人可以不是你。」

「……那個人必須是我,因為只有我有如此忠心,只有我敢賭上身家性命甚至楊家千古名聲,替陛下走這一棋。」他雙手抱拳,朝著在場眾人深深一拜,「楊某有負各位伯伯所期,還請成全!」

終於是有人歎道:「楊將軍年紀輕輕竟有此覺悟……我等自愧不如,只是祁帝如今還未及冠,正是容易衝動的少年心性,這等承諾……」搖搖頭,就此打住。

他笑了笑,「就算日後我被一道聖旨打入死獄,好歹也換來了這些年的太平……不虧了。」

嘴上雖如此說著,卻又心知肚明如果真有那天,那麼楊家數代忠良的名聲也就此截住,所有的罪名都會落在他一人頭上,白紙黑墨載入史冊,刻上碑銘,供後人批鬥評說。

可是……那又如何?

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他這一生不求名利、不求高位、只求一個不悔。

無論那日祁帝之言是否處於少年心性的衝動,可在他跪下發誓的那一刻,他這一生便只忠於一個人。

為此,他可以犧牲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包括……楊家。

鎮國公乃一等公爵,是扎扎實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朝中自然傳來不少反對之聲,可祁帝一意孤行,這封禮,到底是發下去了。

也就是從披上那身華服開始,他一腳陷入這朝堂暗流的漩渦之中,再爬不出來。

接下來的幾年裡,他依靠著楊家舊部的人脈,暗地裡以祁帝的名義扶持黨羽、拉攏人心……那些他曾經不屑一顧的事情他都做了,做的決絕,但始終維持著一絲名為良心的底線。

可就算如此,他也再不是當年那個縱橫沙場的少年將軍,他這雙被權勢污了的手,再沒摸過楊家的銀槍。

不是有愧,而是他自覺不配。

曾幾何時他還夢迴沙場,夢裡的少年人站在金黃的沙丘邊,沾血的長槍垂地,未干的鮮血順著紅纓淌下,英姿颯颯。

然後他便醒了,躺在鋪著一層綢緞的床上,沒有床墊,木質的床板鉻地他後背生疼。

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拎上先前行軍時隨身攜帶的酒壺,走到後院裡望著北漠的方向,靜靜喝一壺酒。

辛辣的酒液入喉,燒得身體發燙,彷彿當年的熱血依稀未冷。

祁帝在一日日長大。

曾經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早已不在,舒展開來的身骨架起明黃的龍袍,就連那張過分精緻的臉也少了些稚氣,多出了幾分帝王的氣勢。

如今那人已經長得與他一般高了,再不是先前能被他摟進懷裡的孩子……每每他這麼想著,又會覺得有些心疼,那人的成長世人有目共睹——如今不過剛剛及冠,便要一肩擔起這整座河山的重量。

可他也無法否認,對方的確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

偶爾有閒暇之餘,他們也會面對面下棋,他棋藝不算太精,但卻喜歡棋盤上廝殺之感,那些年征戰沙場學來的狡詐兵法,也只有在這棋盤之上,才能難得肆意一回。

祁帝向來聰慧,有過目不忘之能,偏偏不通這博弈之道,每每快要輸了,便用那雙水靈靈的眼默默望著他,望得他心軟了,放水了,才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祁帝生的太過精緻,所以平日上朝幾乎是不苟言笑的,唯有在他面前,會偶爾流露出天真的孩子氣,著實可愛得緊。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這樣一個美好的孩子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定是會被家人捧在掌心、嬌生慣養長大……

「將軍。」耳畔傳來呼喚,他猛然回神,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湊了過來,好奇的看著他,「將軍在想什麼?」

他們湊得太近了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吐息噴灑在臉上,有些癢。

不知怎的心跳驟然加快,他本能想要後退,卻撞上了身後的椅背。

年輕的皇帝杏眼彎彎,卻是得寸進尺的逼近一步,幾乎要將他卡在椅子裡。

「臣,」他開口說話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抖,「臣在想,今日早朝上那本奏折……」

他致力將所有見不得光的事情劃分在自己的範圍內,不讓小皇帝沾染一分半毫,這些年來難免鋒芒畢露,參他的本子能堆滿整個御書房,祁帝雖然向來無視,今早卻有人將奏折攤開在朝前……

「噓……」一根微涼的手指壓在他的唇上,本能一抖,「朕登基時承諾過,會信任一直將軍。」

這句話像是一劑定心丸,瞬間平復了心裡隱隱冒頭的不安,反倒有些臉頰發燙,隨口找了個話茬道:「陛下也到了結親的年齡,不知可否有什麼心儀的女子?」

他慌不擇路下隨口一問,卻不自覺踩到了雷區,祁帝的臉幾乎立刻耷拉了下來,眼中透著一層濃濃的失望,「將軍就這麼想看朕成親?」

他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對,可也沒有細想,真情實意道:「陛下尊為天子,自然是要替皇家傳宗接代的……當、當然若是陛下不想,臣……」

「朕不想。」祁帝皺著眉,乾脆利落的打斷了他的話,「這些事情用不著將軍操心……倒是將軍已經二十有五,怎麼不想想成親一事?嗯?」

「這……」他支吾半天,只得苦笑,「是臣多管閒事了。」

祁帝輕哼一聲,擺出一副不願與你計較的姿態,看得他心頭一軟,「臣錯了,還請陛下恕罪。」

「將軍何錯之有?」

他猶豫道:「臣……不該對過問陛下家事。」

祁帝聞言,眉心卻簇得更緊,「將軍認為朕是在氣這個?朕明明氣得是你……你總想將朕推開。」最後一句聲音極小,可他還是聽見了。

像是有什麼說不出的情愫在心中一閃而逝,連帶著心跳都漏了一拍——他輕輕抽了口氣,表情徹底柔和下來,「臣沒有這個意思……臣只是,想讓陛下好。」

祁帝眨了眨眼,笑了起來。

那時的陽光正好,細碎的光芒落進年輕皇帝的眼裡,乾淨透徹,漂亮得叫人眩暈。

「朕現在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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