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幕後
一個月後,奧古斯汀有新任務,來打了個招呼,真的只是個招呼而已,他假假的披了件銀灰色西裝配著下面岩灰色的軍褲,在福氣樓門口給了秦恬一個小小的擁抱後,就跑出去拐過街角,脫下西裝交給留守的朋友,坐上轎車離開了。
秦恬只是跟到街角,看著他離去,然後回到家中。
這是下午的空閒期,秦母坐在櫃檯邊的搖椅上,一邊拆毛線,一邊笑瞇瞇的看著她,朝門口抬抬下巴:“那是哪家的小伙啊這麼運氣,讓我們阿恬都這麼放不下了。”
秦恬勉強一笑,她知道奧古斯汀穿著西裝來是為了掩人耳目,可是她不行。
奧古斯汀離開好幾天,如果秦母問這個三天兩頭把秦恬拐出去的男孩怎麼不來了,她確實可以編謊話瞞過去,可是以後呢?戰後呢?
她沉默了半晌,走到秦母身邊,蹲下來,額頭靠在她的大腿上,隨著母親輕輕的晃動。
秦母放下毛線球,手插入女兒的頭髮中,柔柔的撫摸著。
許久,秦恬道:“他是個德國軍官。”
秦母一頓,然後繼續揉她的頭髮,聲音輕輕的:“然後呢?”
“媽,德國不可能勝。”
“恩?”
“他們在用一個國家對抗全歐洲……他們不可能贏。”秦恬說的很平淡。
“那麼,你們有打算嗎?”
“他下次來的時候,如果穿著西裝,你就當不知道……好嗎?”
“那如果穿著軍裝呢?”
“就讓阿爸,和康叔,拿掃帚把他打出去!”
秦母半晌無言,最後長長一嘆:“阿恬,你這是何苦。”
秦恬有些哽咽,她覺得自己很鎮定,可眼睛還是酸酸的:“我不苦……我怕苦了你們。”
秦母嘆了口氣,不說話。
“媽,你為什麼這麼……冷靜?”
秦母微笑:“因為我們早就知道啊。”
“啊?”秦恬驚訝的抬起頭。
“長這麼大還跟小孩子一樣不會自己整理東西,你的箱子擺那麼久都不會自己整……你說說,那把槍是怎麼回事?你阿爸好歹也有點見識,那槍,滿大街的德國警察帶著,怎麼我們家阿恬也有呢?”
“……”
“阿恬,你也長大了,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對不對?”
“恩。”
“那麼,我們相信你。”
秦恬低下頭,什麼都說不出來。
無論家中多麼溫馨,開著飯館終究不會輕鬆,秦恬的到來只是給父母減少了一個服務員的薪水,即使她是個複合型人才,甚至因為這是中餐館,她偶爾還能掌勺做兩隻別具風味的小菜。
可是終究有許多活兒要幹,而且因為巴黎現在的特殊情況,慶功的德國軍官和醉生夢死自欺欺人的法國上層總是有很多宴會要開,注重美食和麵子的主辦者自然是最肥美的羔羊,福氣樓算是法國現有的少數幾家中式餐廳中頂尖的,一些大型的宴會或者沙龍大多是邀請福氣樓的主廚。
秦父自然是手藝最好的,可是他要管理餐廳打點生意,所以一般外派的都是二把手康叔,他一直都乾得很好。
康叔五十五歲了,長得卻像六十五歲,他是父親的戰友,兩人一起當華工,所以也可以算是工友。康叔一戰時因為秦父的間接關係受了傷,從此無法有後,而秦父愧疚的不行,一直接濟他,後來開了餐館,擅長川菜的康叔也加盟了餐館,中國南方東西部兩大菜系強強聯合,福氣樓蒸蒸日上。
只是經歷了冬天后,開春時康叔的關節炎總沒好,秦父外派了幾次後,有點吃不消,兩老就這麼輪流替換著,畢竟他們不去不行,可是幫工的小伙子不機靈,幫不上大忙,宴會做菜各種事情總是要他們親力親為,要不是秦恬回來了,他們已經在考慮挖另外一家中餐館的牆角了,花點錢沒關係,總比拖垮了二老身體好。
雖然秦恬回來了宴會邀請還是得二老出馬去做菜,可是好歹其他事情不用他們操心了,只要專心站著掌勺,交接,安排菜,酬勞甚至擺盤等全都秦恬負責了。
雖說下午奧古斯汀的離開讓秦恬頗為失落,但是晚上的宴會還是得工作,這次的工作算是輕鬆的,主辦者願意負責材料的採買,這樣就省了跑供貨商訂菜的麻煩,但是同樣,這種情況下就必須聽主辦者的,比如別人點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而不像一些自己買材料的宴會,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一些簡單並且事宜宴會的中式小點心。
“類個肥佬作孽哦,居然還點名要佛跳牆,他怎麼不點滿漢全席撒,我們又不是做不出來,一下午燉什麼佛跳牆哦!材料都買不齊!”
一上午時間主辦者的管家已經來跑了好幾趟,顯然主辦者很緊張這次宴會,食物增增減減改改換換把康叔愁得頭髮都白了,而下午秦恬跟著康叔出門前他還在嘮嘮叨叨。
“阿恬啊,東西都拿齊了?”
“恩!”秦恬熟門熟路的提著裝特製調料的布包,背上背著大鐵鍋,鐵鍋裡裝著康叔用慣的菜鏟和用具,有點略重,所以她得彎著腰……路過一個櫥窗時她藉著余光看了看,感覺一隻忍者神龜路過了……
這一次的工作地點在一個公園裡,位於第八區的蒙梭公園,秦恬不知道蒙梭公園,對於法國她所知的僅處於天朝人民的平均水平,雖然這段時間有點增長,但是戰時就是不一樣,她和奧古斯汀出去頂多找個咖啡館聊聊天,反正這麼久了,她沒去過盧浮宮,沒見過凱旋門,也沒瞅見埃菲爾……
暴殄天物啊!人家出國十五天十國遊都把能見的都見了,她在巴黎一個月啥都沒瞅見,就跟塞納河對視了!
第七區第八區聽聽似乎相鄰,但其實有點略遠,隔著一條塞納河,還都是略大的區,他們得坐地鐵去。
其實秦恬很想坐坐電影中出現的那種歐洲有軌電車,可是問了才知道,巴黎竟然在三年前取締了有軌列車,原因給新出現的交通工具——汽車,讓出道路,而之所以她問這問題沒人懷疑,因為她三六年去的德國。
秦恬結合現在自己的年齡,掐時間算了算,偶買噶,可憐的小孩,她離家的時候才多大呀!
兩人走到地鐵站,地鐵站人並不是很多,那時候巴黎的地鐵並不像現在秦恬見過的那樣長的那麼像終結者,而是非常普通的電車一樣,邊緣還有雕花,顯然開的並不是風馳電掣的那種,玻璃窗裡面紳士淑女們談笑或是看報,一副太平景象。
她以前上大學前住的城市不需要地鐵,後來上大學所在的城市沒法造地鐵,所以她統共也就到其他城市旅遊稀里糊塗的坐過一次地鐵,結果現在明知道跟著康叔左顧右盼那副新鮮樣非常土鱉,她還是忍不住左顧右盼。
秦恬牌忍者神龜因為那個“龜殼”沒法坐在座位上,她只能頂著各色目光硬著頭皮站在康叔身邊,康叔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幫她拿著小包包。
一路上觀察發現,地鐵裡幾乎沒有德國士兵,或者說根本沒有。
想來也是,德國士兵自有他們在地上的交通體系,運兵車,轎車還有摩托,他們的觀光手段多種多樣,根本不需要也不會來這兒擠地鐵,而且很有可能被一些熱血的巴黎青年分屍了悄悄拋尸在鐵道裡被地鐵來回碾壓……
換種悲催的說法,淪陷的巴黎,地上是德國人的,地下,才是巴黎人的。
很快到了站,秦恬和康叔隨著人流走出地鐵站,康叔好歹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對於幾個重要地點還是心裡有數的,當下帶著秦恬筆直往前走去。
走著走著,秦恬忽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雖說七區八區同在巴黎,只不過被分成區塊罷了,但是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到了八區後,那些街道什麼的,感覺有些不一樣。
似乎,更加精緻,和大氣一點。
見秦恬左顧右盼看的新鮮,康叔看看時間還夠,便緩慢了腳步微笑道:“好久不來了,想起了什麼?”
“什麼?”秦恬眨巴眨巴眼。
“你小時候在這兒,”康叔指著一個拐角,“轉彎再走個百來尺,尿在了你阿爸身上,哈哈!”
--秦恬滿腦門子的黑線。
“然後你哥,還傻呵呵的去聞你的尿布!哈哈哈!”康叔笑的更歡。
秦恬的背傴僂了……“康叔,快走吧。”
“哈哈,好!哈哈。”然後康叔很不厚道的帶著秦恬“重溫”撒尿之路,秦恬正滿心鬱
卒,深感六月飛雪,結果走出了巷子一抬頭,她愣了。
空曠的廣場帶來的是新鮮活躍的空氣,眼前有著絢爛的燈光和幽靜的暗處,她一直相信自己遲早把巴黎玩了個遍,卻沒想到凱旋門會那麼乾脆而犀利的撞進她的視野。
沒錯,遠處,那一片空曠總佇立的,不正是凱旋門嗎?
電視上,電影上,圖片上,封面上,就連秦恬的圓珠筆上,到處都映有凱旋門和埃菲爾鐵塔,此時一見,親眼和圖畫果然不同,它的氣勢渾然天成,給在秦恬心目中略帶陰柔的巴黎帶來了一種別樣的霸氣!
“這什麼眼神啊阿恬,又不是沒見過。”康叔好笑的拍拍秦恬的背,“你阿爹跟你說過咱們的長城吧,比這雄偉幾十倍幾百倍!洋人的東西就是這樣,華而不實,你說好好的造個門,不能禦敵不能守城,哎哎,勞民傷財!”
誰說不能禦敵……秦恬腹誹,要不是這些個“華而不實”的藝術品,巴黎早被轟成渣了!
路過凱旋門,往東北方向走了許久,經過一個標著古塞勒大道的路牌,遠處,一片朦朧的綠意。
“那就是蒙梭公園了。”康叔走得有點累,扶著膝蓋道。
秦恬蹲下身,雙手給康叔揉著膝蓋,即使光摸著,就能感覺到膝蓋中的滯澀。
“我還行,走了,還有很多活要干呢。”
“恩。”
宴會要晚上才開始,現在是很多被請來的特色菜廚子的準備時間,接待的侍者把他們帶到了已經佈置好的宴會現場,指著正在指揮的管家,告訴他們如果有事找管家。
接著就是庭院後面的一間屋子中,那兒有好多個灶台,已經有不少廚子佔著一個位置開始乾開了,還有不少都是熟面孔,康叔帶著秦恬打了幾聲招呼,便到他們指定的位置開始乾開了。
食材準備的很豐富,似乎比其他幾個灶台準備的都多,看來這一次中式菜的比重還不小,甚至遠處還有三個亞洲廚師在做菜,看食材應該是在做壽司。
秦恬很淡定,她這一個月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工作場所遇到日本人了,大家都很忙,沒誰有空挑釁誰,在場的廚師們國籍各異,誰沒點國仇家恨,甚至有一次有倆日本廚子還過來很客氣的借調味料,康叔也客氣的給了。
不得不說,日本那些個東西,壽司飯糰神馬的,確實適合在宴會上,那一個個的,且不說好不好吃吧,可以味道各異,還方便分發,這一個個色彩鮮豔的,還適合擺盤。
不像主辦者老是指定他們做的菜,紅燒肉,糖醋里脊神馬的,弄出來都一坨坨的,看著被那群洋人那叉子叉著吃,康叔眼角都在抽抽。
由於量大,秦恬必須負責一些簡單的菜,她的新式番茄炒蛋意外的受到了好評,在一次宴會準備時被一個意大利面的調味師要去蓋在意大利面上,還真是相當美味,只是它作為一隻菜的功能就這麼被無情的屏蔽了,而這次,那個意大利面調味師又在了,見到秦恬,他笑嘻嘻的蹭過來,一臉討好。
“你不是學去了嗎?還來幹嘛,我就這麼一個拿手絕活。”秦恬看到他還是有點怨念,小抱怨。
“嘿嘿,做出來總沒你好吃,我總想加點什麼進去,或者總是忘了加原本需要的……”小伙子名叫托爾,一臉無恥的笑,腆著臉討好,“姐姐,我叫你姐姐,你再幫我調一盆吧!”
“我說了,那是菜!是菜!”
“好好好,那你再幫我調一盆菜吧!明天我請你吃飯?”
“我家就開餐館的我缺飯吃嗎?”
“姐姐,我叫你姐姐……”這貨竟然開始撒嬌了!這意大利小子肥嘟嘟的,只能算清秀,盡然還嘟起嘴扮小豬!
秦恬沒辦法,揚揚手中的菜刀:“總要讓我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了吧。”
“我幫你我幫你!”
“邊兒去!”
“呵呵!”康叔帶著口罩,一邊晃鍋子一邊笑,半晌給秦恬出主意,“阿恬啊,這小子拿手的那個芝士蒜味兒的醬汁調的不錯,你去騙了來,回去康叔給你做蓋飯。”
“這主意不錯。”秦恬咧出八顆牙奸笑,看著意大利冤小頭。
“嘿嘿!”他倆用的中文,托爾自然聽不懂,見秦恬笑嘻嘻的看他,便傻乎乎的跟著笑。
這時,門口走進來了主辦者的管家,這個中年紳士一副正統打扮,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門上的鈴鐺,等眾人都靜下來看他時,清咳了一下道:“各位辛苦了,第一輪菜可以上了,請各位在五分鐘之內把指定的菜裝盤,放在中間的桌上,會有服務生來接收,同時,也請在半小時內,準備好第二輪菜。”
托爾嗷的一聲叫,火急火燎的回去伺候他裝滿醬汁的大鍋,秦恬朝康叔吐吐舌頭,拿出灶台下面的盤子開始裝盤。
根據秦恬的經驗,第一輪以後,不僅會更忙碌,而且會更亂。
主辦者會努力滿足客人的所有要求,所以如果某隻菜吃完了,而有些人還意猶未盡,那麼侍者就會傳達客人的要求,廚師就有義務去做出來。
果然,沒過一會,侍者就頻繁進出廚房,各色要求層出不窮,甚至有人要求把一個廚師拿手的煎牛排做得辣一點,毫無準備的廚師只能跑來問秦恬借辣椒。
給宴會做菜真是個體力活,到後來就完全沒有所謂的幾輪菜了,缺什麼填什麼,什麼熱門做什麼,康叔做的汗如雨下,秦恬感覺自己就像是手術中的助手,什麼都要幹,還要負責給康叔擦汗。
一直忙碌到晚上十點多,管家總算來宣布,不用再燒了,外面的菜吃完,宴會也差不多結束了。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癱倒在地。
秦恬還好,開始給康叔揉胳膊揉腿擦汗,還用剩餘的食材燒了鍋清淡的湯喝,幾碗熱湯灌下去,康叔總算恢復過來了。
“阿恬啊,我休息會,你去跟管家說一聲,我們先走,錢明天結算。”
“恩,我知道了。”有頭有臉的宴會主辦者不稀罕賴賬,而且為了興致起見一般不會大半夜的給廚師算錢,都是管家帶人清算好第二天每家分送。
秦恬想找個侍者轉達一下,但是顯然侍者還在外面服務,她覺得這次康叔是在累大了,還是早點回去好,便硬著頭皮走出廚房,在露天宴會的接待口找到了筆直站立的老管家。
她上去解釋了兩句,同是中年人的管家很擔心康叔的身體,便表示第二天會派人送錢和明細清單,道了再見後,秦恬好奇的往宴會廳裡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個熟人。
尤麗安娜•尚卡伯爵夫人穿的艷光四射,她被一個德國軍官攙扶著,裊裊婷婷的走過來,兩人談笑風生,醉意朦朧,似乎正準備離開。
秦恬不敢走的太明顯,便規規矩矩的在管家後一點站著,等客人離開再走,這是一個高檔餐廳侍者的職業素養,倒是博得了老管家一個點頭微笑。
尤麗安娜穿著酒紅色的絲綢長裙,美艷不可方物,她路過時朝老管家優雅的一點頭,抬眼便看到了後面的秦恬。
秦恬沒什麼特別感覺,只是微笑朝她點點頭。
倒是尤麗安娜,突然轉過頭去,加快了腳步,似乎在躲避什麼。
秦恬撇撇嘴,是啊,人家在宴會裡被殷勤招待,而自己是宴會後面那個做菜的,確實地位相差大,但也不用跟躲瘟疫一樣吧。
她看著尤麗安娜走到一輛轎車前,軍官幫她開了門,她坐進去,然後軍官也擠進去,車子發動,開走了。
秦恬有些懵了,尚卡伯爵夫人,既是夫人,那肯定有老公吧,而且她老公似乎犯了什麼叛國罪,也不知道被誰關押著,她怎麼就能這麼和德國軍官上車開房呢?
別說她亂猜,艾森豪芬看多了,她用鼻子就能聞出兩個表面無關的男女的奸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