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徒小三此人心胸, 有時都寬廣到一種林靖都覺著有些婦人之仁的份兒上。譬如先時徒小三把他們辛辛苦苦自倭國那里得來的鑄刀方子獻與章總督之事, 林靖雖未反對,心下到底沒有無私到徒小三這地步。但, 徒小三要獻刀方, 林靖也沒反對。獻便獻罷, 林靖相信, 不論什麼樣的靈丹妙藥,也得看這人是否還有藥可醫。
只是,刀方獻上之後,待三月後,朝廷發下的刀劍, 仍是以前老方子鑄的舊制刀槍。
徒小三還奇怪呢,私下與林靖道,「咱們那鍛造方子都獻上去了, 這麼久都不見兵械補給,原我以為朝廷是忙著趕制新刀呢。如今發下來的還是這些老式的刀槍,既是舊式刀槍, 如何又耽擱這許久?」朝廷原有的鍛造方子造出的刀劍,較之倭刀, 鋒銳堅固都大有不如。說來,這也是倭寇雖有限, 江南卻一直未能靖平的原因之一吧。若說以往,沒有這鑄刀方的時候,用些舊制兵器還罷了, 如今有了這新的鍛造方子,如何發下來的依舊是以前的刀劍。
林靖道,「這要怎麼說。」
「怎麼說?」徒小三不解林靖這話,道,「這還不好說了?」自己地盤兒說些私房話,有什麼不好說的?
「不是不好說。」林靖組織了下語言,方道,「若按正常人的想法,如你我,得了這方子,自己是立刻命工匠按方子來試鑄刀劍。你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試鑄新刀,也是四個月方得。之後,工匠熟諳之後,一批新刀想鍛造好,也要三個月。這些事是三哥你看著辦的,自然清楚。」
徒小三點頭,的確,煆造兵械的兵工坊不大整潔,而且,溫度高不說,環境亦不大好,劍塵刀屑之類的,林靖去過一次,就喉嚨不大舒服,喝了大半個月湯藥方得痊愈。之後,徒小三便不肯再讓林靖隨他去看兵械鍛造了,都是徒小三時不時的過去。所以,徒小三對這兵械鍛造之事,比林靖要更加清楚。徒小三道,「我就是這點兒不明白,便是晚些派發兵械,給咱們的也該是新制刀才好。」這也是徒小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林靖笑,「三哥,你也當官這許多年了,怎麼還以為,朝廷做事像咱們似的,說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陛下有令說鍛制新刀,這道命令,自陛下口中下發到兵部,兵部尚書吩咐侍郎,侍郎再到主事,主事到郎中,郎中到匠作司,這一道一道的,都要時間。先試制成功之後,才會大規模鍛造。便是樣樣順利,半年內得新刀,已是了不得的效率了。何況,如何就能這般順遂?別個不說,兵械一事,最要緊的你說是不什麼?」
「自然是上下齊心,上官不要拖沓,下屬盡心當差,快些把新刀制出來。」
「不對,是銀子。」林靖自己倒了盞溫茶,潤了潤喉,方繼續道,「上下齊心因然重要,可銀子更重要。如果咱們制一把刀要用一百兩的本錢,到了朝廷那里,不會少于五百兩。這倭刀,好使是好使,可當初咱們為了制倭刀,窮的三哥你一年未添一件新衣。朝廷那里,陛下自然不是個奢侈的人,可他苦著自己成,這制刀的銀子從哪兒來?可不是他苦著自己個兒,底下人就不往軍械銀兩上截流扒皮了。你瞅瞅,給咱們的派的這批兵械,較之先時自然是強了許多,但也不是嶄嶄新的兵械。就是你一派好心的把新刀方獻上去,朝廷想制這倭刀,怕也是有心無力啊。」
徒小三心知林靖這話在理,心下卻似塞了團棉花似的,上不去下不來,又有些噎的難受,可偏偏那一腔子心情,又不曉得跟誰說去。徒小三是很想同林靖訴說一二的,但看林靖一幅理所當然就是如此的表情,徒小三也只有嘆口氣,「雖說你總說,朝廷素來如此。哎,有時我還挺盼著朝廷爭一口氣,這不是要一至對外麼。打敗了倭寇,多少好處不得?」
「這也只三哥你這般想。」林靖微微一笑,「也不能這樣說,朝中怕是不少大員這般想,只是,他們縱高高在上,也無力醫朝廷多年沉痾啊。」
徒小三道,「若咱們只用百兩鑄刀,朝廷那里便能翻作五百兩,這事就沒人管麼?你也說朝中仍有不少有為大員,不說別人,」徒小三頓一頓,道,「就是你大哥,我雖未與林公爺打過交道,可觀阿靖你行事,又听說林公爺不少事跡,想來他便不是無能之人。」
林靖嘆道,「三哥,這並非一人之事。」
林靖道,「三哥,我這樣說吧,譬如咱們麾下之人,現下月銀五百錢,咱們手頭緊,便要減月銀到三百錢,你說,底下將士能否願意?」
林靖說話,向來極明白的,這一比喻,徒小三登時心下通明了,徒小三道,「若是咱們自己人,如小四、小牛子、阿騰、阿念他們,自然是沒二話的,可底下的士卒,有許多要用這月銀養家,怕是有人不樂意。」
「其實是一樣的道理。」林靖淡淡道,「朝廷那些當官的,何嘗將每月幾十兩的薪俸放在眼里。別個不說,每年六部九卿的那些個冰敬炭敬,這些銀子是從哪兒來的?別說什麼底下人孝敬,說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自朝廷而來的。冰敬炭敬還是小事,可你知道嗎?自來當差,便沒人指著薪俸養家,像鍛造兵械之事,一道道的手續,要經多少人的手,如今的朝廷里,就是一個看守庫房的小吏,每月都有路子刮來油水。他們刮的這些個油水,他們以為是佔哪里的便宜,說到底,都是佔的朝廷的便宜。所以,但凡有為之君,在位期間,必然會清吏治。吏治的根本,不僅僅是治朝中大員,還有這些位在關要的一層層看不見的手。因為,再如何的盛世朝廷,也禁不住下頭人這般層層扒皮。」
徒小三見林靖一幅感慨模樣,心下也不禁有幾分感觸,道,「陛下做事雖有幾分不地道,可我總覺著,他不是有一腔想為盛世明君志向的。」
「有志向有什麼用,我當初還想做一代名臣哪。」林靖對陳柒寶是自始至終的不喜歡,與徒小三道,「陳柒寶這人,嘴上是一幅仁義道德,朝中那些個之乎者也的清流們,對他印象好的不得了。這有什麼用啊,清流可以為一地之長,做個縣令,做個知府,做個御史的,都成,可他們,做不了大事。」
要說林靖與尋常官員最大的區別就在于此了,他出身權貴之家,雖也讀過聖賢之書,但對于權力,林靖有著更清醒的認識,林靖道,「這些道理,陳柒寶不見得不明白。你看,他要抗倭,便有涉軍權之意。若抗倭之戰能勝,陳柒寶在朝中必然威望大增。若有朝一日,他大權在握,未嘗不會清吏治。屆時,三哥你將何如?」自從徒小三張羅著獻刀方,林靖就想給他潑瓢冷水了。
林靖此問,問的徒小三有些答不上來,徒小三知道林靖對自己是有極大期望的,可如林靖所說,倘陳柒寶當真是個盛世明君的材料,徒小三還當真不是那等做夢想當皇帝的人,徒小三道,「若是那般,咱們便回關外,雖則關外氣侯寒苦些,咱們在一處,也是不怕的。」
林靖一笑,「放心吧,陳柒寶雖則計劃的好,可他這事,難成。先說眼下,江南幾經戰亂,早已不是先時的膏腴之地,朝廷的稅賦,這幾年定是一年不如一年,陳柒寶這個時候非要抗倭,在朝必然遭受了極大的壓力。可這事既然開始做了,後期銀錢上的投入,就不會是個小數目。銀錢上,他就得愁一愁。再說陳柒寶這個人吧,我總覺著,這人沒有明君之相。」
徒小三不由一樂。
林靖瞥他,「你笑什麼,我承認我是不大喜歡這個人,可我這話,絕對是出自公心。」
「我不是笑這個,阿靖你待人至誠。不過,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高級,什麼叫明君之相,這明不明的,難不成從面相上真能看出來?」徒小三問道。
這話,徒小三早就想問了,林靖不是頭一遭說陳柒寶沒有明君之相,只是,以往怕問了顯著自己沒學問。如今他與林靖這關系,雖然林靖在某些事情上有些遲鈍,可林靖處處為自己考慮,看他比看一國之君的陳柒寶都好,徒小三也就沒什麼不能問的了。他沒學問有什麼關系,阿靖兄弟有學問就成啊。
果然,徒小三這話一問,林靖就免費送他一個大白眼,說他,「真是笨死了,你還相信相面之術啊。」
「那啥,史書上不就說,漢高祖劉邦,就是一眼被他老丈人相中,說劉邦面相不凡,方許之愛女的嘛。」徒小三其實還真有些信相術啥的。
林靖道,「史書上那麼一寫,你那麼一看就完了,誰曉得當時是怎麼回事啊,你還當真啊。」
徒小三把話題引回來,「成成,那你說說陛下,這沒明君之相怎麼說?」
林靖道,「明不明君,看這個人做事就能知道。你要知道,明君在朝,必有賢臣。像你說的,我大哥那樣的,雖也算不錯的大臣,但還不能算是賢臣。」
「林公爺都不算?」
「不算。」林靖搖搖頭,嘆道,「雖則我大哥立身持正,為官亦是盡職盡責,卻也算不得賢臣。你剛剛說漢高祖劉邦,我們就來說一說漢高祖,你說漢高祖這個人,在老家做了幾十年的亭長,出身也是平平,要說他有什麼本領,他自己都說打仗不若韓信,計謀不若張良,管後勤不如蕭何,但,蓋世英雄如項羽,都敗給了劉邦。我姑媽也曾說過,看是否是明君,只看一件事就曉得,是否有才華橫溢的能臣願為之嘔心瀝血,身死榮辱拋之在外,便可知了。君與臣,不是只講究權勢富貴的,權勢富貴之外,當君臣同心,有著共同的志向。你說如張良、蕭何之人,當年隨劉邦出生入死,難道只為日後榮華富貴?可要知道,劉邦當年被項羽趕到漢中,何其窘迫,身邊人雖有背棄,但並不包括蕭何這樣的能臣。若只為富貴,焉能至此?姑媽便說,昏饋之君,求樂,求的是自身的享樂歡快。平庸之君,求名,求的是明君之名;聖明之君,求心,求的是賢臣效死之心。陳柒寶手段不算沒有,可他身上沒有那種吸引當世人杰的東西。他這個人,過于注重名聲,我不是說注重名聲不好,但過于求名,未免有虛偽造作之嫌。看他前番幾次處事,虛偽造作之外,更添一層涼薄。我自己與他的事,不過小節,可當年,關外軍之事,縱關外軍盡皆葬送,再無音信,他對高凡那是什麼處置?他或者覺著,關外軍反正沒了,高凡與他身後勢力則是可用之人。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他卻不知,這世間,除了利害二字外,尚有公道所在。那句老話,公道自在人心哪,他覺著自己聰明的不得了,可軍中將領是如何看他的呢?關大將軍可是連賞賜都婉拒便回了邊州。所以我說,這人難成大器,就因他辦的這事兒,當真小家子氣。當初,咱們可是為他南下平叛,結果,連個死後的公道都沒有。這事,豈能不令人寒心。」
「就是你好意獻這鑄刀之法,你就等著吧,看今年能不能見著新刀。再者,朝中小人多,這新刀鍛鑄之法,就是咱們好意獻上,眼下是能得個好兒,可以後的事,就不好說了。」林靖擺擺手,「罷了,不說他了,走,去瞧瞧穆大哥手下那些人,听說他們訓的比咱們的將士還要狠。」
當初林靖提議與穆秋亭合開鏢局,人手是穆秋亭來出,原本這訓練方法都教給了穆秋亭,穆秋亭卻是直接帶著麾下青壯來了海鹽,交了大筆伙食費後,堅決跟徒小三手下的將士一道訓練。
林靖這樣說,徒小三笑道,「穆大當家確有鴻鵠之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