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戰事之二二
僅以情字, 當然不能令陳柒寶自盡。
林靖還細致的為陳柒寶分析了他這十幾年的帝王生涯, 從陳柒寶那傀儡的帝王身份開始,從陳柒寶要奪皇權竟要大費周章的力排眾議進行抗倭之戰開始, 甚至, 從陳柒寶坐視章總督被逼而死開始, 一直說到陳柒寶現下, 外無援兵,內無忠臣,僅一林翊,可擋一人,可擋百人, 可擋千萬人否?
還有,林靖指出,他知道, 陳柒寶眼下已經是走到末路,因為,朝廷沒錢了。
抗倭之戰、豪族之亂、關外之亂, 朝廷連新的戰刀都造不出來,林靖就猜到, 戶部的庫銀,怕是連造兵器的銀錢都支撐不足了。就是叫林靖想, 也想不出陳柒寶的出路在哪里。
陳柒寶並不是沒有雄心的人,他也不是沒有半點才干,甚至, 不了解他的人,略略看去,也會恍惚覺著他有明君之相。可是,陳柒寶當真沒有帝王之才,他不明白,江山至此的原因,並不在于帝王的大權旁落,甚至,不在于他坐視章總督自盡,也不在于朝中皆是利益小人。朝廷的弊端在于,這天下,已經豪族所侵蝕,權利為他們分享,土地被他們兼並,朝廷稅賦艱難,君王力不從心。陳柒寶總以為,他從孔謝兩家奪得權利,便可重振君威。
事實證明,他錯了。
這江山,已不是貶斥個把權臣便可重整旗鼓的。
這江山,已到了重癥難醫,積重難返,的地步。陳柒寶,這位為當朝豪族選立的帝王,卻並不是江山為自己選擇的主人。
陳柒寶最後想召林翊一見,終是未見。
當林翊得知宮中失火時,以為是逆匪進宮,待到宮中,陳柒寶安穩的坐在昭德殿龍椅之上,他坐的那樣筆直,若非臉色青白,林翊還會以為,這仍是那個每日朝拜的君王。
陳柒寶只給林翊留下了一行字︰君未負我,我有負君。
陳柒寶一死,宮闈中宮人內侍雖極是驚惶,秩序仍舊井井有條,未有亂象。林翊知必是孔太後之功,孔太後如今卻是滿面淚水,問林翊,「今當如何?」
林翊道,「陛下已有龍子。」
孔太後哽咽之聲幾難自抑,輕聲道,「太子先于陛下殯天了。」
林翊筆挺的身軀幾欲不穩,孔太後對林翊道,「陛下登基數載,功過自有後人去說,先說眼下吧。」
「臣听娘娘吩咐。」
孔太後眼淚流的更急,一時,方緩出一口氣,道,「一切,以百姓為要。只要關外軍不會對百姓不利,就打開城門吧。今陛下已去,他們既要清君側,隨便他們,願意清誰就清誰。」
林翊看向孔太後,孔太後拭一把淚,道,「天意若此,這是哀家的主意,以後,有什麼罵名,也有哀家擔著。」
「娘娘。」
「去吧。」
林翊也被陳柒寶之死打擊的了不得,搖搖晃晃就要出宮,孔太後喚住他,「林國公?」
林翊回身,孔太後低聲道,「陛下說,不論如何,請林國公保重自身,你的忠心,陛下與哀家,都是明白的。請林國公為首,出城,可好?」
「隨便誰都好,臣就不必了。」
孔太後哽咽難抑,再一次落下淚來。林翊再行一禮,見孔太後再無吩咐,方便離去。
孔太後繼而召百官商議開城門之事。
林翊先將禁衛軍的事安排好,並未去朝中,而是回了家里。
越氏見丈夫回家,連忙迎了出來,林澤與幾個弟妹都在,卻是無一人說眼下京城戰事。林翊笑道,「難得回家,叫廚下備一席好酒,如今事忙,咱們一家子,好長時間沒在一處吃飯了。」
越氏一听這話眼淚就滾了下來,又連忙撇開頭拭了去。
林澤也是滿眼憂色,越氏道,「這也好,老爺忙的,都消瘦了。」
廚下很快擺上一席豐盛酒飯,林翊望著三兒一女,眼中很是欣慰,舉杯道,「咱們一家子,先吃一盞。」
待大家吃過酒,林翊方道,「你們年紀都小,約摸是不大記得你們四叔吧。阿澤你小時候,你四叔最疼你,你也最喜歡他,出生就愛跟他在一處。他自小身子不好,並不常出門,在家無事就帶你玩兒,你略大些,會走路了,成天追在他屁股後頭,像個小尾巴一樣。我與他,只是政見不同,兄弟之間,並無仇怨。你三個叔叔,只你們小叔,與我一母同胞,他與我年歲也差的多,我看他長大,心里卻是當他自己孩子一樣的。所以,你們雖與他相處時日不多,也要知道,他是你們的長輩,待他,要如待我一般,知道嗎?」
林翊在家一向威嚴,孩子們連忙起身應了。
吃一席酒,林翊便打發孩子們散了,越氏陪坐在側,眼中淚水已是止不住的滾落,問林翊,「是不是,外頭不大好了?」
林翊道,「以前常有人在朝中說咱們林家,我在朝,阿靖在關外,兩不耽擱。朝廷勝了,自有林家的富貴,關外勝了,有阿靖在,林家就在。不必擔心。我還有些事,要與阿韻商議。」
越氏看向林翊,「我與老爺,總歸在一處的。」
林翊道,「去看看囡囡,這些天,我看她也怪擔心的。孩子們還小,莫存了心事。」
林翊去了書房,舒靜韻的神色亦是難掩憔悴,陳柒寶一死,便是朝中再有忠臣,也是敗局已定。
這個時候,林翊並未繞圈子,直接問舒靜韻,「阿靖有沒有事情交待你?」
舒靜韻臉上有些尷尬,林翊擺擺手,「以前他不可能聯系你,你畢竟是我的人,我信不過誰也信得過你。先時我殺了徒小四,至今日,也未見徒小三親至,哪怕徒小三一時抽不開身,可是,城外竟無半點增兵,可見,徒小三還不知徒小四出事的事。能攔下這消息的,沒有別人,定是阿靖。他要保住我,必會聯系你。他有什麼打算,與我直說吧。」
舒靜韻道,「野人谷那里,有一處大陣。當初他們不得已進了野人谷,就是進了此陣,方保住性命。他信上說,那處大陣,不知何人所留,所用皆來自易學八卦之術,神妙非常。他已告知我大陣地方,不若去那里避一避。」
林翊略一思量,「當初關外兵能借此陣存活,可見里面確有神妙之處。」
舒靜韻問,「你的意思呢?」
「我們一走,他就要難了。」林翊感慨一句,道,「我立刻讓他們收拾東西。」
舒靜韻點頭。
不一時,還有越侯過來,越侯一見林翊便道,「陛下太子崩逝,太後娘娘說,要出城請關外軍進城。我說,陛下先前將禁衛軍交給你統率,當你帶個頭才好。娘娘卻是定的謝國公,豈不叫人惱!」
林翊道,「這有何惱之處,我早與娘娘說了,隨便誰,我是不會去的。」
越侯跌足嘆道,「我的愛婿啊,現下可不是講面子的時候。咱們阿靖雖在關外那里說了算,你到底是傷了徒大將軍的弟弟,如今能弄些功績,再有阿靖的面子,這事兒也便過去了。」
林翊不再言語,越侯嘆一回,差使已叫姓謝的搶了,越侯亦是無法,只得罷了。
歸降之事,謝國公竟是等不到明日。
當天下午就把事給辦了。
徒小三不在,便由林靖做代表,代徒小三接過謝國公手里的玉璽。林靖將玉璽交給一畔的侍從,親自扶起謝國公,溫聲道,「國公的功勞,大將軍不會忘。」
謝國公淒聲道,「只要大將軍善待百姓,善待百官,罪臣一人,何足掛齒。」
「國公過憂了,大將軍的話,是算數了。」親自挽了謝國公的手,令手下將領去接管禁衛軍,林靖攜謝國公一道進城。
林靖先隨百官進宮,見過孔太後,商議過給大行皇帝治喪之事,請孔太後安居慈恩宮,此方畢恭畢敬的出了宮。林靖出宮直奔林公府,林公府門前,已是林騰與小牛子相對峙的形勢。
林靖看小牛子一眼,對近侍一揮手,侍從上前,直接把小牛子打暈看管起來,林靖看一眼小牛子的副將,冷聲道,「退下!」爾後,大步進府。
林翊已在等他了。
兄弟倆已有十幾年,未曾這樣平靜的見上一面了。
互望片刻,竟誰都未曾開口說話,還是林翊道,「你與阿韻說的事,我都知道了。你長大了,安排的很妥當,大哥就不同你說謝了。」
林靖的眼圈,攸的便紅了,林翊好笑,「在江南,我看你跳下烏江,那時,也想過,你死了,倒也絕了朝廷一樁禍患。依你的性子,定是恨我恨的咬牙切齒,哭什麼呢?」
「我們這大半生,兄弟反目,親人分離,朋友失和,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們各自的志向吧。」相對于林靖的激動,林翊反是更加平和,「我認為朝廷尚有一救之地,我以為,我可以扶起這傾頹的江山。不過,事實證明,你的眼光比我好。」
林翊望向林靖,林靖極瘦的模樣,一雙眼楮有一種非常薄的銳利感,仿佛可以洞穿這世間所有的心事與心機。林翊的眼神是溫和的,那溫和中,還帶了一絲欣慰,林翊道,「男兒在世,當自有志向。盡管這志向有時會讓我們吃盡苦頭,受盡磨難,抑或付出生命,也都是值得的。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是。」
兄弟倆未曾再多說什麼,林翊道,「讓阿韻同你大嫂先帶著孩子們去吧,我這里還有些事。」
「大哥還有什麼事,我代大哥辦,是一樣的。」
「你代不了,我總要送陛下一程。」
林靖好懸沒說出什麼難听的話,林靖道,「大哥你就跟大嫂一道走吧,陳柒寶早去閻王殿投胎了。」見林翊臉沉下來,林靖道,「我怕遲則生變。」
林翊道,「放心,遲不了多少,我總要去陛下陵前祭一祭。他們婦道人家,腳程慢,讓他們先走,我知道怎麼去。」
林靖行軍打仗的人,況事關一大家子性命,林靖立去安排了。
林翊親自同越氏說,「你們先走,我知曉路程,待陛下舉喪,我就去找你們。」
越氏再三叮囑丈夫,還把丈夫托給了小叔子,越氏道,「阿靖,你多顧看著你大哥些。」
林靖道,「大嫂放心。」
舒靜韻道,「我留下來,陪著國公。」
「不必。」林翊根本不必人再勸,與舒靜韻道,「你不在孩子們身邊,我不放心。別再� 鋁耍 グ傘!br />
林家這一大家子,連主子帶奴才帶家將,走的速度相當快。一家子走了大半,剩下的就是兄弟二人了,林靖還說呢,「你可別學古時忠臣良將,別糟蹋我的心意。」
林翊拍他肩一記,「你這十幾年不回家,回家也不說祭一祭父祖。」帶林靖去祠堂。
林靖雖則擔心林翊,也很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兄弟融洽,「你不是把我開除族譜了麼?」
林翊道,「開你出族,你難道就不姓林,不認祖宗了?」
論這些大道理,林靖是再說不過林翊的。
林家世代公府門第,府邸自然軒峻壯闊,祠堂也是每日有人打掃照看,里面滿滿的擺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牆壁正中掛著祖宗的畫像。林靖突然說,「小時候,在宮里時,姑母對我極好,可有時,看著昭德皇帝的皇子皇女們,我也會想,不知我爹娘是什麼樣的。後來慢慢知道,爹娘都過逝了,還偷偷傷心過一段日子。」
林翊拍拍林靖的肩,親自拈了香,點燃後,遞給林靖,「爹娘泉下有知,見你如此出眾,定是極欣慰驕傲的。」
林靖看向林翊,林翊也拈了三柱清香,兄弟倆給祖宗叩過頭,林翊將香插.進香爐,與林靖道,「以後,祭祀祖宗的事,就交給你了。」
林靖點點頭。
林翊道,「我走後,你于新朝,怕是要艱難了。」
「說這個做什麼,我先時在關外,也給大哥添了不少麻煩吧。」
林翊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听說,你與那位徒大將軍十分親密,這些年,你與他皆未婚娶。」
林靖臉上有些不自在,林翊見林靖形容,心中便有數了。林翊道,「阿靖,你也大了。你素來聰明,許多事,你也有自己的判斷。大哥古板些,看你長大,總是不放心。這世間,但凡事情,總要講究勢均力敵的。就是婚配,也講究門當戶對。如果他只是大將軍之位,哪怕他是先前的混跡江湖的時候,你看中他,只要你能快活,我不會多說什麼。可如今,他已是這樣的地位,他終是要登上這至尊之位的。我不想你受這樣的委屈。」
「何況,你為著我,隱瞞徒小四之事不報,大家都是有兄弟的人,將心比心,我能知道他一旦得知此事後的惱怒。」林翊道,「這世間,不是只有情愛一事可為。阿靖,你與他之事,要慎重,我終是想看你成親生子的。」
林靖心下酸痛難言,半晌方道,「我會慎重的。」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