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悲歌之五
當徒小三與章總督到來時, 整個戰事仍是持續了五天, 不過,浙閩援兵已到, 戰事的結局已是注定了的。待到徒章二人進城時, 鄭總督直接激動的險沒飆出兩行熱淚, 抓住徒小三、章總督二人的手, 聲音都哽咽了。
徒章二人亦是滿面的疲憊與喜悅,二人都明白,此一戰,江南大局已定。
穆容是待鄭總督表達過激動之情,方上前與徒章二人相見, 章總督不禁贊道,「姑娘當真不愧巾幗英豪,若無姑娘苦守金陵, 再無今日剿倭大勝。」
穆容謙道,「盡力而為罷了。」
章總督很是贊了穆容一番,這些贊揚, 並非客套,便是章總督亦是心下感慨, 倘是自己僅以金陵這些個不成器的兵將,是否能頂住倭匪長達四十幾日的圍攻。就是章總督自己, 也不敢說有此把握,穆容卻是做到了。章總督不得不感嘆,縱是女子, 卻是要強過這世間九成九的男子。
徒小三並未說什麼,只是給了穆容個鼓勵的眼神。
鄭總督在徒章二人之後,還見到了夏巡撫,夏巡撫道,「見大軍前來馳援金陵,我便一道過來了。」又同鄭總督道,「先前倭匪軍隊數萬之眾,下官麾下人手不足,未能及時馳援,還請大人恕罪。」話畢,深深一揖。
鄭總督雖不通軍務,不過,卻是極通情理的,鄭總督雙手扶起夏巡撫,道,「你若先前以卵擊石,才算有負于我。今你安好,咱們金陵的子弟兵安好,我便放心了。」想到還有兩支給鄭總督派出去救援揚州、江寧的軍隊,卻是未再有音訊,鄭總督還得慶幸,夏巡撫這平安無事的。
各自相見後,穆容要留下先行整兵,還有夏巡撫、樊知府都接過了戰後事宜,鄭總督便先請徒章二人到總督府安置,鄭總督更是有無數的關于此次剿倭之戰的問題要問。
要知道,先前鄭總督可是把遺折都寫好了的。
其實吧,這事當真是說來話長。
章總督與鄭總督分昭穆而坐,待侍從上了茶,鄭總督方問及此事。章總督道,「我受林大將軍所請,听聞有倭匪圍困金陵,顧不得多思,便點兵過來了。還是叫林大將軍說吧,此戰,他最清楚。」
徒小三先飲了一盞茶,他委實渴了,鄭總督連忙令侍從再上一盞,徒小三已是道,「初時,倭匪大舉進犯,便有兩三萬人的模樣。我手下萬數人,卻是分別駐守乍浦、松江、川沙窪三地,這三地,也是剛奪回來的地盤兒。委實未料到倭匪能來這些人,後來,乍浦、川沙窪都守不住,只好合兵松江。我見倭匪這般大肆來攻,當下便想率兵過來金陵,結果,卻是給倭匪死死的拖在了松江,動彈不得。後來,我聞知又有大批倭匪往甦揚之地而去,我這心里,無一刻能安心。淮揚先時剛經倭匪擄掠,我雖有整飭軍中,只是,便是軍隊操練,起碼也得一年半載才能有些個模樣,如今這會兒,不說別個,那些個缺額的軍中,怕是兵卒都未能補齊。倭匪這種氣勢,卻是非比從前。咱們淮揚,千古繁華之地,金陵、甦州、揚州、江寧,哪個不是極富之地。我這里脫不開身,心里又擔心倭匪來勢洶洶,怕是不好對付。就想著,或是北上求援,或是南下求援,不論朝廷,還是浙閩,我都派出數支斥侯,後來,章總督派出紀將軍,解我松江之圍。章總督親率大軍,往金陵而來,松江那里擊潰倭匪後,我便立刻與紀將軍點兵而來,在甦州與章總督相遇,又有夏巡撫,也點齊人馬,與我們同來。幸而蒼天保佑,金陵有穆姑娘主持軍務,總算解了金陵之圍。且此次大勝之後,想來倭匪已無此大戰之勢,縱是再有戰事,不過小戰而已。」
鄭總督再三唏噓道,「天佑江南。」然後,又鄭重起身向章總督致謝,章總督連忙還禮,道,「倭匪是咱們江南大患,不要說淮揚與浙閩原就相鄰,就是問一問江南百姓,哪個不是與倭匪有血海深仇的呢?」
鄭總督道,「也是虧得章兄來得及時,不然,再過幾日,我這里怕是再難支撐了。」
大家說一回此次淮揚戰事,鄭總督雖則是連遺折都寫好了的人,不過,此戰,終是一場大勝,且又是他主政時期的大勝,鄭總督說不歡喜那也是假的,當晚,便設宴以待章總督。章總督卻是道,「戰後更是百樣事務,何況,還有百姓與將士們都要安撫。酒宴便免了,以後再吃是一樣的。弟身為浙閩總督,雖是情勢至此,到底是未經御令,擅出兵淮揚。弟明日就帶著將士們回浙閩,待來日,再來領鄭兄酒宴。」
鄭總督道,「便是明日要走,晚飯總是要吃的。」再三相留,章總督必要節儉,再不可奢侈的。鄭總督笑道,「現下就是想奢侈,也難了。就是家常便飯。」
徒小三也跟著相勸。
章總督一笑,也便應了。
晚宴便是雙方官員將領了,大家死里逃生,尤其淮揚官員,對章總督都很是感激。畢竟,徒小三往南往北都送了求援急信,結果,只有章總督到了,在這等時刻,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尤其鄭總督,心下已想好了如何參奏掌管山東軍務的直隸總督個見死不救的折子。
待得第二日,一大早,章總督便率大軍告辭淮揚,回了浙閩。
回程路上,章總督依舊是不苟言笑的肅穆樣,仿佛打了這樣的一場大勝仗,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待得回到杭城總督衙門,何先生在門前相迎,章總督微一頜首,一面問,「這幾日,衙門沒什麼事吧?」
何先生道,「一切順遂,並無要事。」
章總督顧不得洗漱,先與何先生進了書房,打發掉了侍從,章總督臉上方露出一絲喜悅,拊掌笑道,「可惜你未與我同去,這一場仗,當真痛快!」
何先生捧上茶,笑道,「屬下雖未與大人同往,听著自淮揚那里傳來的捷報,也知大人必是事事順遂。」
「非但順遂。」章總督接茶呷一口,道,「你不曉得,這一次,倭匪定是把家底都拼出來了。你知他們出動了多少人馬?」
何先生道,「總不會少于五萬吧,不然,斷不能令林大將軍向大人求援。」
「不止。」章總督道,「具體數目,怕只有倭匪自己知曉,可我虛一算來,定不少于八萬人。」
縱是何先生,聞此數目亦不覺驚駭,「竟有如此之多!」
「所以說,怕是把家底子都掏出來了。」章總督笑著將茶盞放到手畔的海棠幾上,整個人舒適的往榻背一靠,形成個與往日形容頗為不同的輕松模樣,笑道,「阿何,我喜悅,並非因有此大勝,更因此勝之後,倭匪想再成氣侯,難矣。」話畢,章總督不禁大笑出聲。
此次戰事,雖出乎何先生意料之外,不過,聞章總督此言,何先生亦是歡喜,笑道,「這可真是太好了。」
「是啊。」章總督道,「江南心腹大患,去矣。」
章總督的喜悅,並非全在官職前程之上,還在于,江南此勝,定能被載入史冊,大書特書的一筆。而在此戰中起定星作用的自己,自然也可青史留名。
是的,官職越高,所考慮的,便遠不止功名富貴,而在更深遠的生前身後名了。
章總督回杭城自可安歇,徒林二人則仍有的忙,商量一回戰後事宜,二人準備去看望在家修養的穆容穆姑娘。此次金陵之戰,穆姑娘揚名金陵城,以往金陵的大家大族,都當漕幫不過江湖草莽一般,但,此戰之後,饒是官場中人,對漕幫也多了些客氣。穆秋亭自己也受了傷,連帶漕幫為護金陵,也死了不少兄弟。好在,鄭總督也未令諸人寒心,給漕幫寫了塊「俠之大者」的匾不說,還親自過來看望過穆姑娘。穆秋亭也很心疼妹妹,今戰事結束,穆秋亭讓妹妹好生在家歇上一歇,修養一二。
穆容正在房里閑翻著一本兵書,見他二人到了,立刻起身相見。林靖道,「阿容姐你坐著就好。」
穆容見徒小三還拎著東西,笑道,「來我家里,還送什麼禮啊?」
林靖笑,「早想過來的,知道阿容姐你這里不缺這些個東西,不過,這卻是我們的心意。」
穆容請他二人坐了,待丫環上了茶,穆容便打發丫環下去了。林靖很是關心穆容,問,「阿容姐身子好些沒?」
穆容道,「並無大礙,眼下也沒什麼事,我哥又一直絮叨,我就回來歇兩天。」
林靖道,「阿容姐沒事就好。這一回,多虧阿容姐。此戰,阿容姐當居首功。」
「這就謬贊了。」穆容望向林徒二人,輕聲道,「若我所料未差,便是沒有我,怕金陵亦不會為倭匪所劫。」
林靖挑眉,「阿容姐如何這般說?」
穆容道,「阿青,大將軍,我們相識這些年,我與你們,自鹽城到泉州,也經過不少剿倭戰事。就是最險的那一次泉州戰事,大將軍不放心泉州城,都會讓阿青留守泉州,大將軍帶人出城巡視。這一次在金陵,大將軍一兵一卒都未曾留下,連帶阿青都與大將軍去了松江。金陵所留守的,不過原本的金陵兵而已。彼時,我便覺著,有些不對了。後來,大將軍走前,阿青留了一套新的旗語給我,還叮囑我,看過既焚。待倭匪圍城時,我便想,你們或者對此戰事早有準備。」
林靖贊道,「果然瞞不過阿容姐。」林靖不得不感嘆,穆容的眼光委實不錯,起碼,比鄭總督要強上百倍。
穆容眼神清冽,道,「我有一事不明。」
林靖道,「阿容姐請講。」
「既然你們對戰事有所準備,為何不早些來救金陵城。你們知不知道,金陵五千兵馬,最終活下來的,五百人都不到!更不必提我漕幫兄弟,死傷者,也不在少數!你們知不知道,除金陵外,那些遭秧的鄉鎮、百姓,有多少?」穆容話間情緒復雜,她與徒林二人相識不止一日,這二人,與她所有對官員的認知都不同,穆容從未見他們漁肉百姓,再不曾有貪鄙之事。但,這一戰,不論戰死兵卒,就是由此戰秧及的百姓,又豈是一村一鎮?
林靖的臉色慢慢嚴肅起來,听完穆容的話,他方道,「有此場大勝,以後金陵城能安生過日子的,十幾萬人。整個淮揚,更有幾十萬百姓,可以不再為倭匪所擾。漁民可以安心的下海捕魚,商賈可以放心的帶著貨物往來南北,就是城外的百姓們,也可以睡個安生覺,過些安生日子了。」
「戰爭從來不是為了戰爭,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天下太平。」林靖的手隨意放在膝上,與穆容道,「既然阿容姐看出這場戰事我們早有準備,我便與阿容姐細說說吧。早在接到朝廷的調令時,我與大將軍便商議過。依大將軍的聲名,倭匪倘對淮揚發難,必然是在大將軍根基未穩之時?而最好的時機,自然是大將軍初到淮揚時。若能在大將軍初至淮揚,倭匪有一大勝,淮揚的局勢更為嚴峻不說,就是對大將軍聲譽的打擊,亦是極大的。與其等倭匪發難,我們便先做一個局,這個局,便是誘敵之局。大將軍做出要奪回松江之勢,率兵東去沿海,收復先前倭匪佔據的地盤兒。而且,因大將軍初至淮揚便肅清軍隊,此刻,淮揚內部反對大將軍的聲勢自然是最強的。所以,大將軍必然要急于立功,以固威勢。這就是來淮揚的第一戰,奪松江之戰。這一戰,也的確勝了。淮揚開始重新練兵,所有不足兵員,都紛紛開始補充,如果倭匪再不出兵,他們以後更沒機會。大將軍駐兵一萬,且據地利之便,以大將軍手下的一萬精兵,倭匪想大勝,最後要兩萬人。如果倭匪想要一場徹底的擊潰淮揚的大勝,那麼,除了對付大將軍的軍隊,還要有向淮揚內陸劫掠的軍隊。我們所做的戰前準備,有許多種。我們與倭匪打過許多交道,同樣的,倭匪也與我們打過許多交道。這一次的倭匪,狡詐遠勝先前。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倭匪在軍陣上的打法,就是跟我們軍中學的。他們即便到了淮揚內陸,依舊小心翼翼,圍甦揚以觀軍勢,你以為他們沒有懷疑我們這是請君入甕嗎?倭匪一直打得極是謹慎,如果不消耗他們的戰力,縱大軍突至,想留下他們都太難了。你說的對,大將軍早便可馳援金陵,可你要知道,一個優秀的統帥與一個庸碌的官員,區別就在于,縱金陵城千難萬險,只要金陵城守得住,哪怕所有金陵守軍都為國捐軀,大將軍也會等到倭匪第二次增援,等到他們想走都走不了的時候,再行出擊。而一個廢物,只能是甦州求援便出兵救援甦州,揚州求援便出兵救揚州!」
「真是笑話!若不能畢此功于一役,將來會有多少百姓、官員、將士因倭匪而失去性命!我告訴你,遠非今日可計!」林靖正色望向穆容,沉聲道,「以後,所有因此戰而來的太平歲月,都會感謝你。」
穆容沉默半晌,良久方長長的嘆了口氣。
自穆家告辭後,二人回了將軍府,徒小三道,「你說話太硬了,我看,穆姑娘得傷感一段時間了。」
林靖嘆道,「听說,當初鄭總督要分兵救甦揚之地,阿容姐也是極力反對的。」
徒小三笑,「人都是這樣,看到死這麼多人,穆姑娘又是姑娘家,她會想,如果我們早一些過來,是不是,這些人就不會死,就能活下來。」
「阿容姐這運道,不知是好還是不好了。倘是她自一場場小戰事慢慢起來,估計不會有此困惑。偏生突然遇到這般苦戰,也難怪如此了。」林靖問,「三哥你初掌戰事時也會如此嗎?」
徒小三想了想,「會希望少死些人吧。」
林靖只是隨口一問,並未放在心上。徒小三卻是心道,以前打仗,他也沒遇到過這種情形啊,說句實在話,當初他也挺想趕緊著帶兵來救金陵城,就是章總督,也時時擔心,萬一金陵城撐不住可如何是好?要說鋼澆鐵鑄心腸,非林靖莫屬,林靖是最撐得住的一個。哪怕以子兌子,林靖半點不為所動,故而,待到倭匪第二次增援後,又過七日,林靖方讓他們前去馳援金陵城。
徒小三當真覺著,抗倭,包括以往在關外剿匪,爭地盤,還是先前下江南平叛,他便是再戰功赫赫,在這種重大戰事的時機的掌控上,他的決斷仍是不及林靖的。
戰後諸事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慢慢安排不遲。倒是戰後事宜還未安排妥當,戰功單子還沒整理出來呢,鄭總督先是給朝廷送去了一大參,參直隸總督袖手金陵被困,全無大臣之體,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直隸總督是倭匪的細作呢?不然,你怎麼能在金陵城危難之事做壁上觀呢?
不得不說,鄭總督這一本,直接在結束了倭匪之患之後,點燃了南北之爭的戰火!
待林靖知曉此事時,已是直隸總督直接彈劾浙閩章總督無御令擅自發兵的時候了。林靖原還以為直隸總督吃錯藥呢,一打听,原來是鄭總督吃錯了藥,林靖真是給鄭總督氣的,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還是說,到底有沒有腦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