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三：男神與燈泡（下）

大神最近不高興。

神界的居民們都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輪回塔里發出的霞光明顯黯淡許多，原本頭頂的七彩雲霞也變得灰濛濛，整個神界就好像一直處在陰天似的，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

可是梵天並沒有出面，他依舊在輪回塔里閉關，整座塔周圍都散發出一股低氣壓，誰也不想靠近。

低氣壓源頭——梵天看著軟墊上的寶珠，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自從那天寶珠知道自己不能離開神界以後，就鬧起了彆扭，變回原形，也不願意和他說話了，似乎是在表示“既然我只能是燈泡那就讓我安安靜靜當一顆燈泡吧”。

“寶兒。”梵天輕聲叫它。

寶珠還是一動不動地背對他——儘管那只是一顆從哪個角度看都一樣的圓珠子，但梵天就是能感覺到它是背對自己的。

對於燈泡的事，梵天並沒有過多解釋，他也想過告訴寶珠，光明對於神界有多麼重要，失去光明會讓神界陷入混亂，可是這不是寶珠的錯，甚至不是它的責任。雖然當初創造寶珠是為了給神界提供光明，但是當它產生了自己的神識那一刻，它就是自由而獨立的。

梵天作為執掌神界的大神，不能隨便離開，他有責任保證神界的安寧穩定，寶珠卻沒有。它從出生起就不曾離開這座輪回塔——除了在魔界的那幾天，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出去親眼看看這個世界，這是簡單又合理的要求，梵天沒辦法責怪它，他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充分的理由限制寶珠的自由。

作為有求必應神，唯一一次拒絕的請求，就是寶珠想要離開神界。他不想讓它離開，這是梵天的一點點私心，卻違背了他作為神祗的職責，在這一點上，梵天很愧疚。

他知道寶珠有多沮喪，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它，儘管很清楚怎麼能讓寶珠開心起來，他卻開不了口。

兩個人就這樣陷入了僵局。

平時總是愛問問題的寶珠一旦沉默下來，輪回塔就安靜得有些可怕，似乎回到了寶珠出現前，梵天一個人在這裡打坐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明明已經過了上萬年，梵天卻覺得非常不適應。他皺了皺眉，還是更喜歡寶珠纏著自己講故事的樣子。

“寶兒。”考慮了很久之後，梵天開口：“我答應你，會想辦法讓你出去。”話一出口，他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一點疼。

軟墊上的珠子似乎輕輕動了動。

梵天抿了抿嘴唇，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

說是想辦法，其實根本沒什麼辦法可想。除了元靈，寶珠就是獨一無二的，世上再找不出更多的靈氣創造另一顆寶珠，而尋常的夜明珠，也沒有照亮整個世界的本事。沒有好消息，寶珠便繼續沉默，消極地履行燈泡的職責。它不開心，梵天也高興不起來，梵天不高興，神界的天氣也一直不太好，

這樣低迷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晝和閻王潛入神界的那一天。巡遊神的法力不如晝，愣是沒有發現，但端坐於塔頂的梵天卻立刻察覺到了異樣——他有洞察三界之眼，這樣的事情逃不過他的眼睛。

晝的修行幾乎等同於自己，其他人拿他沒有辦法，梵天必須親自出面。離開輪回塔前，他深深看了寶珠一眼，那句“等我回來”終究沒有說出口。

果然，在梵天和巡遊神說話的時候，他的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好像丟了什麼重要東西似的，他不禁回頭看向遠處高高矗立的輪回塔。

“大人，怎麼了？”

梵天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漫不經心道：“沒什麼。”

沒過多會兒，神界再次陷入突如其來的黑暗之中。

這一次，三番兩次被關燈的神界居民已經習慣了，也沒怎麼恐慌，都下意識看向黑暗中發光的大神，等著他說話。

梵天的面孔隱藏在金色光芒之中看不真切，大家只聽到一句：“耐心等待，這是神界註定之劫。”

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大神便消失了。既然大神都這麼說了，神界居民們淡定地四散開來，準備回家去點燈，窸窸窣窣的聲音裡還夾雜著叫賣聲——

“夜明珠！正宗東海夜明珠，五十米內亮如白晝，五壇桂花釀就可以帶走——”

“南海千年明珠！可以用法器交換，照亮一百米沒問題——”

“喂你怎麼搶生意啊？”

“就許你賣，不許我賣？”

“......”

黑暗中的神界比白天還熱鬧。

雖然心裡告訴自己，要多給寶珠一點時間，讓它玩夠了再回來。但是沒過幾天，梵天就坐不住了。

晝和閻王為避開天兵天將尤其是梵天的耳目，特意把寶珠帶到燭龍的洞穴藏起來，那裡面的情形梵天無法查探，可是這都進去幾天了！完全沒有要出來的意思，難道幾個人就在裡面大眼瞪小眼嗎？想到剛剛化形的寶珠單獨和那兩個人待在一起，梵天就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他甚至訂了之前一直不屑看的著名八卦報紙——《三界新聞報》，每天在上面找找有沒有寶珠的消息。神界鎮塔寶珠失竊是件大事，儘管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報紙依然把它放在頭版頭條，每天猜測它的下落，並且仔細羅列了鎮塔寶珠和元靈的異同點，一時之間寶珠成了整個三界最火的話題。後來駱琅的大名也開始出現在頭條，那位唯恐天下不亂的魔神出於某種原因似乎也在尋找寶珠。

閻王盜走寶珠的原因，梵天大概能猜到，那個人做事很講道理，所以才放心讓寶珠跟著他走，可是晝為什麼要參一腳，梵天就有些不明白了，現在又加上一個駱琅......千年前也是駱琅把寶珠帶走的，比起那兩個人，駱琅和寶珠可算是舊相識，一想到這裡，一向八風不動端坐於塔頂的大神這回真的沉不住氣了。

匆匆趕到燭九陰的洞穴外，梵天難掩心中迫切之情，好在寶珠沒有繼續鬧彆扭，一見他出現，便乖乖地爬到他手上，回到了他身邊。

可是寶珠交到了新朋友，一上來就興奮地告訴梵天：戚卜陽答應帶它去人間玩了！

梵天：“......”他覺得自己頭上的青筋好像爆了一下，“我帶你去！”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不過他一點也不後悔。

“真的？！”寶珠驚喜不已，他以為就算自己能離開神界，梵天也不會輕易離開的。如果要選的話，他當然更願意和梵天一起去，畢竟梵天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梵天點點頭，做了決定以後感覺輕鬆多了，反正神界已經黑了，再多黑幾天也沒關係。擅離職守的大神毫無愧疚之心，笑著問寶珠：“想去哪兒？”

“人間！”寶珠立刻回答，然後又猶豫了一下，“要不，我們先去魔界吧......戚卜陽不是說有一個叫離朱的人想找你幫忙嗎？”第一次交到朋友的寶珠很熱心，戚卜陽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好。”

“可是......你不方便去魔界吧？”寶珠有點擔心，這一千年來，他學到了很多東西，其中就包括神界和魔界互相看不順眼的關係。

“沒關係，”梵天的笑容愈發溫和，他抬起手摸摸少年毛茸茸的腦袋，輕聲說：“只要你想去，沒什麼方便不方便的。”

少年沒來由地臉一紅，感覺胸口熱熱的，不過他很快就把這份奇怪的感覺拋到了腦後，興致勃勃地跟著梵天向魔界進發。

這一次去，寶珠已經學會收斂自己身上的霞光，沒有上次那麼驚天動地，甚至都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們，潛入得異常順利。一踏進黑暗的魔界，寶珠就愣住了。以往他所到之處都是光明而溫暖的，上一次來，他也沐浴在自己的霞光裡，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行走在真正的黑暗中，不免有些不安，也沒有一開始那麼興奮了，小心地揪著梵天的袖子緊緊跟在他身邊。

黑暗中，梵天嘴邊掛著收不回來的笑意。

離朱那幢燈火通明的大宅子非常顯眼，不用費力就能找到。對方見到梵天的時候還有些不相信，根本沒想到他會親自到這裡來。

“好久不見。”梵天微笑，順便掃一眼華麗的院子，“看起來你過得還不錯。”

離朱回過神來，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比在你那邊要好一點。”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忍不住飄向身邊的人。嚴廣廈不知道梵天的身份，但是這樣站在院子中間寒暄顯然不是待客之道，他連忙對離朱使了個眼色，領著梵天和寶珠到廳裡去坐，離朱摸了摸鼻子，訕訕地跟上。

就算坐在椅子上，離朱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嚴廣廈提起茶壺想給梵天倒茶，他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杯子湊過去，半路劫了胡。嚴廣廈瞪他一眼，離朱笑笑，很自然地接過他手裡的茶壺，這才給梵天倒茶。

倒完一杯，剛要給寶珠倒時，梵天擺擺手，把自己的茶杯遞給看什麼都新鮮的少年，“這是茶，嘗嘗。”

寶珠乖乖捧著茶杯喝了一口。

“好喝嗎？”

“有點奇怪。”少年咂咂嘴巴，想了一下，“好喝。”

梵天笑了笑，忍不住又揉揉他的頭頂。

回過頭來，發現離朱一臉的驚訝，後者在他們身上掃視一圈，看似慢不經心地問道：“你不在輪回塔里守著寶珠，跑到魔界來幹嘛？”

梵天不動聲色地笑道：“要守護的東西就在身邊，到哪裡都一樣。”

離朱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沒想到梵天談起戀愛是這個樣子，他都沒跟廣廈說過這麼噁心的話。

“駱琅告訴我，你需要我幫忙。”梵天總算開始說正事，他往嚴廣廈的身上瞥了一眼。

嚴廣廈很識趣地叫上寶珠，“我帶你參觀一下我們家好不好？”

“好啊！”寶珠立刻開心地表示要去，說完下意識看向梵天，發現後者朝他點點頭，這才跟著嚴廣廈出去玩了。

原本癱在椅子上的離朱立刻坐直了身子，等他們一走，便急切地問：“廣廈的事，你有辦法？”

“他被你帶離人間，又在魔界生活了這麼多年，早已經不歸人間管了，也就是說，他的壽命不受生死簿的限制。”

離朱眼前一亮，“那是不是說......”

知道他想問說什麼，梵天輕輕搖了搖頭，“但是他的體質依然是人類，儘管他看起來好像不會老，那是因為在魔界幾乎感覺不到時間流逝，但你應該能發現，他的身體肯定已經有變化了。”

離朱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他的壽命也許會很長，但只要他是人類，總有一天會......”

“我知道。”離朱打斷他的話，眼裡黑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抬頭問：“有什麼辦法嗎？”

梵天想了想，“帶他修煉吧，就算不能成為神魔之體，只要修成半仙體，也能跳脫輪回。”頓了頓，又補充道：“但是要快，他可能沒有幾千年的時間慢慢熬。”

離朱皺著眉，看起來有點焦躁，“怎麼快？人類要修成半仙體，沒有幾千年是不可能的！”

“找一個靈氣充沛的地方。”梵天淡淡地說，似乎意有所指：“靈氣越純淨越好。”

“你是說......”

看他似乎聽明白了，梵天沒再說什麼，起身準備去接寶珠。

全身雪白的少年在星星點點的花園裡玩得很盡興，他非常喜歡那些看起來和自己真身很相像的夜明珠，就好像找到同伴一樣。離朱表示，他們可以挑一顆帶走作為謝禮。

寶珠每一顆都看過來，最後抱走了最大的那一個。

離朱在他們走後，立即通過駱琅聯繫到了祁穆，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些什麼，在那之後離朱就帶著嚴廣廈搬到了靈界，而那一屋子的夜明珠全被駱琅搜刮到自己家，掛滿生命之木的樹梢。原本死氣沉沉的枯樹綴滿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一夜之間仿佛重新恢復生機，再現往日扶桑神木的輝煌，就好像長出了一樹的星星，散發迷人螢光，如夢似幻。

這棵樹很快成為魔界的新地標，那些夜明珠雖然很讓人眼饞，卻沒有人敢真的偷偷去拿。而把離朱家洗劫一空的駱大師，滿意地看著改頭換面的家，朝懷裡的小天師露出得意一笑，“怎麼樣，我們家有錢吧？”

戚卜陽：“......”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是梵天和寶珠回到輪回塔以後，翻看堆積的《三界新聞報》才知道的。在那之前，他們逛過魔界又去了人間，直到被神將們找到哭著求他們回去，寶珠才失望地離開，梵天答應下次帶他去妖界參加香酒會才高興了一點。

鎮塔寶珠回歸，神界重見光明。

梵天開始研究那顆離朱送的夜明珠——當時看到這顆和寶珠真身差不多大的夜明珠時他就有了想法，試著把法力輸入夜明珠裡，光芒確實能夠變亮一些，但是再多就承受不住了。反而是寶珠的靈氣可以毫無阻礙地傳進去，甚至能夠留在珠子裡，這樣一來，普通的夜明珠也可以發出類似寶珠那樣的霞光。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夜明珠始終是死物，寶珠輸進去的靈氣雖然能停留，但是時間非常短暫，過不了幾天就會慢慢流失殆盡，重新黯淡下來。

不過能找到這樣的替代品已經讓寶珠很驚喜了，他準備多積攢一些靈氣，直到把夜明珠裝滿，他們就可以再出去玩，等到靈氣流失得差不多了再回來。

怕他待得無聊，每天空閒的時候，梵天會帶著寶珠在神界裡散散步。現在神界的人都認識這個全身雪白的少年，也知道他就是帶來光明的鎮塔寶珠，所以對他非常親切，看到就會打個招呼：“小寶珠，今天又領著大神出來散步啊？”

少年點點頭，看向身旁光暈裡一團模糊的梵天，忍不住笑彎了眼睛。他漸漸開始喜歡這裡了，以前總想著要出去，都沒好好看過自己家是什麼樣子。

偶爾，駱琅和戚卜陽會來串門子，現在駱琅對神界也沒那麼排斥了，他們會帶著人間的紙牌或者麻將來，四個人正好湊一桌，在輪回塔里能玩一整天。

“你還沒下手？”

這天，趁著戚卜陽和寶珠在那邊研究夜明珠，駱琅突然開口問。

梵天一愣：“什麼？”

駱琅不耐煩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梵天抬頭，目光深沉地看向寶珠，少年美麗的側臉帶著微笑，看起來異常美好。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他還小。”

“呵。”駱琅發出一聲冷笑，要是三千歲還算小，那他家陽陽就是嬰兒了。既然梵天要裝傻，駱琅也懶得再說。

走的時候，駱大師摟著戚卜陽，突然低下頭在他嘴上啃了一口，然後丟給梵天一個囂張的眼神，順便收穫一隻煮熟了的小天師。

等他們一走，寶珠就好奇地追問：“剛才那是什麼？”

梵天笑道：“你想試試嗎？”說完，也沒等少年點頭，伸手就把他拉進懷裡，寶珠還沒搞清楚這是要幹嘛，坦然地仰著臉，滿眼好奇。梵天眸光一沉，幾乎就要忍不住了，可是凝視著那張毫無防備、全然信任的臉......大神喉頭動了動，一個吻掠過嘴唇最終還是輕輕落在了額頭上。

“這是代表‘喜歡’的意思。”梵天啞著嗓子低聲說。

寶珠恍然大悟，笑眯眯地學著也在他眉間親了一下，“我也喜歡梵天。”

梵天笑得溫柔，摸摸他的頭不說話。他知道少年口中的喜歡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樣，但總有一天會一樣的。

他願意等。